第24章
“轟隆——”一聲雷動,驀地自天邊炸響。
雍卿警覺地睜眼,卻見四周已不再是什麽“和合洞府”,而是地界上方整片皎潔明亮的雲海。
她與長生團卧在某朵白雲上,竟不知在半空中漂浮了多久。
若非彼此的鬓發衣裳間還粘着點點晶瑩如雪的流螢花瓣,她幾乎要以為那場荒蕪之火,只是虛妄一夢。
正欲坐起身,誰知被個毛團手纏腳繞地絆住,連八條尾巴都要死死扒拉在她腰上不放。
雍卿無奈地撓了撓他的下巴:“長生,你醒醒。”
那狐貍哼唧了幾下,迷迷瞪瞪地拿臉蹭着她小臂,好一會子才衣衫不整地坐起來,四顧茫然,整個沒睡醒的樣子。
“我們,不是在那個天地什麽洞府裏面麽?”
雲上小風一吹,他那大半光潔肩頭頓時瑟縮了一下,立刻要往雍卿懷裏撲。
“許是禁制已破,就出得來了。”雍卿伸手給他攏好衣襟,“先去杻陽山再說吧。”
長生乖巧中略帶一點羞澀地點了點頭。
兩人拾掇妥當,正要接着去尋長生他師父鹿蜀,忽然一線亮光從東海方向而來,似流星劃破浮雲,“咻”地掠過他們兩個身邊。
雍卿皺了下眉頭,對這道光芒感到有點熟悉。
她還在愣神,那亮光竟又以極速倒退回來,片刻間便停在雲前,閃現為模樣精致的一雙鮮衣童子,伏在虛空中朝雍卿行了大禮:“小侍寸彩、寸華,見過殿下!”
也不管她作何反應,自顧自又異口同聲地道:“長老有令,魔界反攻,請殿下速回神魔戰場!”
長生還在旁目瞪口呆:“這,這兩個是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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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彩與寸華同時看了他一眼,連神色之輕蔑都同步:“我等是羽族蜂鳥一脈。”
“你們!”堂堂青丘主幾時遭遇過這種特別不客氣的态度?當即勃然大怒。
雍卿老神在在地拽住他比雲朵還柔軟蓬松的某條尾巴,這只炸毛狐貍瞬間就變成了一朵粉紅色的蒲公英。
蜂鳥童子們呆呆地看着長生那張漂亮小臉由白轉黑再轉紅,雙雙對視,在彼此眼中讀出的信息皆是:十分難以理解。
“你們先回去,孤随後就到。”連雍卿此等冰山似也的戰神都被這幾只活寶逗得有些忍俊不禁,趕緊出面打圓場。
寸彩寸華便不再耽擱,板板正正地又朝她行了個禮,同來時一般如梭如箭地化光飛走。
“跑得倒是挺快。”長生臉上還挂着些可愛紅暈,嘴裏已開始嘀嘀咕咕。
雍卿轉頭看他,眼底殘存的點點笑意,似春日裏凍雪初融。長生又覺面頰發燙,忍不住就想低頭,卻舍不得少看她一眼。
“蜂鳥是羽族中速度最快的一支,僅次于我鳳凰血脈。”雍卿摸了摸他的頭,有些遲疑地道,“當下我無法去杻陽山了,你待如何?”
狐貍兩眼忽閃忽閃地看着她:“我想跟你去神魔戰場!”
雍卿語氣溫和地拒絕了他:“不可。”
“我不要!”長生“嗷”地一聲跳到她身上,手腳尾并用把自己挂住,“我不要自己去杻陽山!師父也不知閉關出來了沒有,若是被他知道我之前偷偷去了神魔戰場,他定會把我打成一個豬頭的!”
鳳凰好脾氣地任他挂着,甚至還攬住長生的腰以便他挂得輕松些,別失手跌下去。
長生暗自偷笑,得寸進尺地往她臉上啃了一口,故作可憐地道:“你舍得看我被打成個豬頭嗎?”
“當然……”雍卿挑了下眉,悠悠地拉長尾音,“舍得。”
狐貍臉上嬌态頓時凝固,整個狐緩緩從她身上滑落。
見他如此錯愕,雍卿更覺好笑,可想想也不能逗得太過火,便問道:“我先送你回青丘?”
“也不要,只我一個,青丘好無趣!”長生滿眼哀怨地拉着她衣角,嘴噘得能挂油壺,“我竟不如變作你的兵器呢,還能時時刻刻與你相伴。”
兩人情意正酣,卻要就此暫別。雖有萬般不舍,但思及“和合洞府”之蹊跷,雍卿也不得不正色勸他:“雙魔或已現世,你若要到處亂跑,我豈能安心回去戰場迎敵?”
狐貍轉了轉兩粒青葡萄似的眼眸,面上綻開甜笑:“那我去凡間等你,戰事一畢,你就到雨落花臺來找我,好不好?”
“仙凡不能通,你怎去得凡間?”雍卿問道。
長生笑得更歡了,他抖抖袖子,一朵芙蓉花自他袖中落在雲上,仍是光彩灼灼。
“你瞧,這朵花上面還留有凡間的氣息,施個引路訣就可以去啦!”
至于法力高強的鳳凰戰神,她只需一記裂空術即可至,竟是再找不到理由來拒絕他。
雍卿看着那朵芙蓉花,卻欲言又止,長生眼中光亮漸漸黯然,臉色也忽然有些蒼白。
他轉過頭,裝作随意地望天,胡亂眨了眨眼,卻不知為何一蹙眉,複又垂下了頭。
雍卿默然擡手,指尖輕輕觸及他軟軟的臉頰,果不其然是一點冰涼濕潤。
想起先前在灌愁海畔所見的“真相”,她驀地很是心疼:長生自幼失怙,又體質虛弱,原以為有個愛之甚于親子的義父,孰料實情卻是近乎“認賊作父”的不堪。
而他獲悉此事,想必天帝自己也已知曉,從今以後又該如何去面對這段糾葛,亦成難題。
長生擡眼看她,淚眸婆娑的樣子有種凄豔美感,無端像極了另一紅顏薄命之人。雍卿心中既悲且驚,雙手有些慌亂地撫去他臉上濕痕:“好,我答應你,只要戰事稍止,定去見你。”
賣了乖又賣慘後,長生總算是得償所願,當即又快樂起來,眉眼彎彎地摟住了自己的心上人原地轉圈:“莫要失約呀,到時我會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
雍卿随着他動作打了個旋兒,卻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大對勁——
尋常人等別說是對她這尊冷面戰神動手動腳,便是多看兩眼都要吓得哆嗦。想來天地之間,也就這麽個青丘主,敢來摟她的腰了。
莫說摟腰,更放肆的事兒也不是沒有過。
雍卿仿佛自嘲地笑笑,萬年寒冰般的面容卻由此化開些許溫情,春風既過,春晖乍至。
彼時天之極東,有平平無奇的一人正靜立在扶桑木畔,不管底下神魔戰場何等喧嚣,兀自盯着這棵金光閃閃的巨樹,像是要從枯枝上看出朵花兒來。
另有一人蹲在樹上,被看得很是無所适從,終于忍不住嘆了口氣,問道:“仙官,您每回至此,都要盯着扶桑木看上許久,莫不是此樹也暗含命格?”
“呃,其實呢,本仙屬實好奇,為何太子殿下你須得天天從這樹上将日輪車駕往西邊,再跑回來歇息?就不能直接停在天西,過了夜再回來麽?”
書中仙人眼神一閃,像是才發現他的存在,趕緊假裝很正經地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小金烏撓了撓頭,道:“這是先晝神定下的規則,自然不得有誤。”
“啊,原來如此。”那厮話裏帶着幹巴巴的笑音,表情卻更加不自然,正要尋個由頭來打發金烏太子,突然一陣暴烈雷聲自海面上洶湧而來,竟似天地之怒。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一句話輕若嘆息,于丘巒崩摧的聲聲霹靂間卻依舊清晰可聞。
書中仙人肅立在雲頭,淺墨色的眼瞳裏映入點點紫青輝光,乃是彙聚海上的萬鈞雷霆。
“什麽來了?”金烏太子還未想明白她話中的意思,卻被一聲鳳鳴驚得險些振翅而起。
自高空中向下俯瞰,此刻神魔戰場上正生出重重業火,玄金光華流轉似巨大漩渦,火焰翻飛化作鳳凰展翼之姿,長長尾翎在地面燒出數道岩漿湧流般的赤痕。
原是業火紅蓮裏顯出了雍卿的火鳳真身。
卻有無數或靛青或紫白的閃電貫徹天地之間,連結成一片幕網,直直罩住整個神魔戰場。
天與地,竟成樊籠。
相較之下,身形龐然似山的火鳳凰便如掌上一雀,為雷電所扼。
扶桑木上的金烏太子看得有些膽顫心驚,書中仙人淡淡說了句:“一百六十二道天雷降下神魔戰場,此為‘天罰’。”
話音未落,西北邊又驟然飛出一點金光,鳴聲似鳳,極迅猛地沖入了這場天罰中。
剎那間,金光擴散成整圈波紋,暫時阻住了不斷收緊的雷霆巨網。
“重明小鳥怎地出來了?”書中仙人訝然道。
這話問得金烏太子的清朗面容有些微扭曲,他無奈地答道:“仙官,小戰神是重明長老唯一的徒兒啊。”
“聒噪。”書中仙人不悅地睨了他一眼,“神界哪個不曉得這兩只殺胚是師徒?可天罰就是沖着小鳳凰來的,重明小鳥怕也護不得她……”
接二連三的天雷劈下之後,重明長老的陣法護罩終于全數碎盡,雍卿仍以火鳳原身被雷電幕網鎖在原地,紅蓮業火與四處游走的電光相互抗衡,時不時“嗤啦”一聲爆出刺眼熾芒。
鳳凰掙紮之餘卻也有些震驚地看着她師父:化作重明鳥真身時,他不過小小一只,還沒她的眼瞳大,卻敢于直迎天地之怒。
倒也未曾堕了神界第一殺胚的威名。
此刻,重明撲扇着小翅膀懸飛在自個兒徒弟的頭頂上空,見護陣被天雷所擊破,只是冷哼,重新變為孩童般的人形。
也就比他真身大了一點點而已。
淩亂赤發掩着眉下重瞳,飓風将重明身上過于寬大的衣袍刮得直飄蕩,他稚嫩面容上是令人望之生怯的凜然神色。
天穹上墨雲翻湧,似鴻蒙未啓時最原始的黑暗。
聲聲奔雷不絕于耳,震得人頭暈目眩。黑暗中又有紫青輝芒漫天穿梭,更強悍的天罰之力正在凝聚。
重明将雙手平舉在側,掌中漸漸顯出他的本命神兵:一對幾乎有他自身五倍之大的黃金混元錘。
七七四十九道電光擰成一股,猶如開山鑿海的雪亮巨劍自天上擲下。
雍卿霎時連周身電灼之痛都忘記了,屏息瞠目地望着她那小小只的師父。
但見重明長老不閃不避,不畏不懼地将手上雙錘擎起,以清脆的童音暴喝出聲:“去你大爺的!”
他掄臂劃弧只在瞬間,巨錘化作金色殘影,正好與從天而降的電劍相抵。
“嘭——”地一聲,神魔戰場中心炸出整片白光,剎那便向海上四面擴散開來,甚至半邊天的陰雲都被神力餘波震散。
一點涼意墜在鳳凰眼簾上。
雍卿左眼所見皆紅,如鲠在喉,輕輕喚了半句:“師父?”
“還沒死呢。”紙鳶般脆弱渺小的身影自高空中落下,化作金光遁向北營主帳,用最後僅存的氣力遠遠罵道,“笨徒弟,剩下的……你自己扛了……”
其實雍卿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師父到底該說是好是壞。
她也沒見過旁人是如何得到師父教導的,而在重明這兒,當雍卿靈識初開的時候,就見着比自己高不了幾寸的一個紅發小兒,舉起那對巨石般的黃金混元錘将幾個魔怪砸進地裏,化作浮灰歸于塵土。
殺完魔怪,重明才回過頭,嫌棄地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
那便是師門第一課:人狠話不多。
戰場上以殺證道是極尋常之事,但西海大龍子是因為被魔界滅了門才成殺胚。
羽族的這師徒倆麽,則是天生的。
神仙化形乃以道心為根據,重明的殺意從來如孩童般純粹,所以他才會一直保持着奇異的赤子樣貌。
故此,重明長老的修為在神界雖不算頂尖,卻是戰神寂恒當年也不願輕易招惹的厲害角色。
除了動手能力極強,他也是個無論得不得理嘴上都不曾饒人的神仙。
或者說,這厮堪稱天地間最熱衷于罵人的神仙。
雍卿從小到大,聽他正經說過的只有一句話:“成真神者,絕情冷性。”
這句話雍卿從未細想,直接以言行貫徹。如今她才發現,天地間能做到“絕情冷性”這四個字的,着實罕見。
可即便是這個殺意與道心始終如一的師父,也做不到真正的絕情,拼盡一身修為也要替笨徒弟扛下先前攻勢最猛的五十三道天雷。
何況是她?
更何況是,遇到了長生的她。
曾經的一番對話,此刻清晰無比地浮現在識海之中。
“情魔說,情是‘尋遍三千界,難解心底謎。’”長生雙手托腮坐在她身側,聲音清亮如叩玉盞,“可他怎麽像是對畫魔有情,對心魔也有情呢?”
那時,她答道:“多情者才最無情。”
思及那只小天狐,雍卿周身的雷霆幕網一下子勒得更緊,竟似能察覺她的心念。
冷不丁又一道天雷直直斬落,天罰之力經由雷擊而至,劇烈的痛感瞬間遍及身上每一寸。
眼前白光閃過,雍卿卻看見,不久前地界分別之時,長生在雲上難舍難離地攬住她不放,紅着臉抵着頭,非要親她——
一道雷電轟開她七竅,長生的笑靥如雲煙盡散。
再者是和合洞府裏,愛與恨皆成欲,無酒也能醉。
彼時水潭上波光蕩漾,長生既驚且羞,随即喜出望外,她也終于确定了那狐貍當真不是個女兒身。待到酡顏酣熱,他眸中帶着無盡癡迷,又與灌愁海畔日出之際無異——
又一道雷電碾過周身,撕裂肌膚之痛令所有旖旎過往似水中月影般消失。
棠蘭一夢中,長生時不時要偷偷看她,每次被她發覺,他都要別扭地轉開臉,裝作無事發生,實在是可愛至極。而在北營主帳養傷時,他一旦入睡,總因噩夢受驚,定要雍卿坐到旁邊才能心安——
再一道雷電直沖她識海劈下,雍卿只覺眉心驟然冰涼,随即又燙得要炸開似的,如被烈火灼燒。
最後,雍卿看見的,是神魔戰場上斷尾的雪白小狐。她自紅蓮法器上走下,伸手抱起那柔弱毛團……
“心有不甘,執此念來。”
聽見了有些耳熟的聲音,雍卿勉力睜眼,仿佛身在整片火紅的煉獄天中。
背對着她的女子,像是自赴業火的畫魔阿貌,又像是那以身祭天的霞衣美人。
雍卿在此刻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靜:“有何執念?為何不甘?”
那女子微微側首,半邊容顏之清美,似能遮蔽明月光華。
“來世相逢,惟願……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雍卿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似苦笑又似冷笑,仿佛明白了什麽。
于是天旋地轉,慘痛與悲涼的心境皆不複存在。
紅蓮業火瞬間暴漲,一時竟覆蓋了整個神魔戰場。
最後的天罰落下,火鳳凰鮮血淋漓地掙開雷網,鳳唳轉為高聲怒吼:“不死,便不休!”
羽焰紛落中,雍卿化作人形,使出了那招挾風帶火的須臾破,生生以拳力接住了雷霆巨劍。
力竭墜地之時,她的思緒仿佛漸漸飄遠,看見了青丘的小天狐追着那朵芙蓉花潛入灌愁海深處,隐沒在萬丈紅塵中。
轉眼清風撲面,吹來一陣梨花香氣。他走進竹林深處,雨落花臺上依稀有人在唱:“誰知南海酒醉三千場,這雲端幻夢跌落只一朝——”
作者有話要說: 又滾回來填坑了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