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樓小姐對呂公子是愛,畫魔對情魔是恨,心魔對情魔是欲,你對我又是什麽呢?”
雍卿目光沉沉地看着略有些焦躁的小狐貍,驀然問出了這句話。
他依舊沉默,呼吸時氣息卻有些紊亂。
洞府中一片昏暗,蓮座無聲地懸浮在水潭上,重重蓮瓣之間流轉着玄金光華,倒映于濃墨般的水面,就好似數尾靈蛇正自在游弋,有幾分詭魅美感。
長生伏在蓮座邊往下看,水中流光卻只教他心神更亂。正當雍卿以為這狐貍是不是已睡去,他忽低聲喃喃道:“是愛,是恨,亦是欲。”
說着話的同時,他身後綿軟八尾像是生出神智般不住地輕擺,好幾次掃過雍卿的手腕。
送上門來的毛絨絨豈能放過?
“為何恨我?”雍卿先是慢條斯理地問道,随後果斷出手,捉住舞得最歡的那捧絨毛,自根部輕捋至尾端,成功捋得狐貍渾身一激靈。
“你!你欺負人!剛剛不是還說非禮勿視嗎?那你這又算甚麽!”長生本就忐忑,冷不丁被摸了尾巴,更覺深深癢意直透脊骨,竟也不知是羞是氣,一下子臉紅紅又淚汪汪的。
鳳凰再度想起了在灌愁海畔日出時,對他的四個字看法:清純可口。
長生被她盯得越發心慌,急忙抱住自己的尾巴,想了半天又罵道:“你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家夥!什麽冷血無情都是裝出來的,嘴上說旁者都是庸脂俗粉,可但凡有幾分姿色,是人是魔你都沒放過!”
“人?魔?除了阿貌,還有誰?”雍卿十分不解。
狐貍頓時瞪圓了一雙碧眸:“什麽!你當真看上那畫魔了不成?”
若說方才的控訴裏是醋味翻騰,這會子長生醞釀了許久的怨念全數爆發,可謂是醋意滔天了。
他當即就要在蓮座上嗷嗷直嚎,再打幾個滾以宣洩心頭憤怒。
奈何某戰神的萌點與衆不同,向來覺得這只小美人撒起潑來,也別有一番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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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卿撐着頭心想,要不是環境不太允許,這狐貍大抵能将“一哭二鬧三上吊”整套都演給她看。
待到看夠了好戲,鳳凰這才慢悠悠解釋道:“我與阿貌只不過萍水相逢,便是有幾分憐惜又能如何,她已灰飛煙滅了。”
長生聽了之後雖不甚滿意,可也覺得有點倦了,倒沒再接着鬧。
過不久,他卻又挨挨蹭蹭地将自己挂到雍卿身邊,肢體無比誠實,說起話來還是一如既往的陰陽怪氣:“就是恨你這樣,只曉得冷心冷面地欺負我,還要我處處去忍讓、奉承你,也不知哪日就喜新厭舊,翻臉不認人,把我忘到九霄雲外了呢!”
雍卿一臉正經地點頭,把這只小妖精連人帶尾摟住,乖乖應道:“是我不好。”
狐貍脾氣雖糟,但也極為好哄,當即被這句話順了毛,滿心甜蜜地低下頭偷笑。
笑過之後,他想起雍卿的傷勢,便關切問道:“這‘和合洞府’不知底細,你先前受傷又溺水,現在可有覺得哪裏不适?”
雍卿從小在腥風血雨裏過慣了,原本想說“還好”,見長生滿眼殷切地望着她,鳳凰眨了眨眼,忽然就開竅,整個人湊過去将下巴往他肩膀上一擱,懶懶地說了句:“有些乏力。”
長生面帶憂色地撫了撫她的背:“那你先休息,我們也不用急着出去。”
“好。”鳳凰被他這鄭重其事的樣子逗得想笑,同時心頭也湧現一絲奇異暖意,有些陌生,可并不感到抗拒。
兩只小動物靜靜依偎了一會兒。
雍卿卻不曉得長生是在亂想些什麽,他身後八尾依然不安躁動,半刻也未停過。
她在心中無奈嘆息,将狐貍掰出來,面對面地看着他眼睛,無聲表達自己的疑惑。
長生低頭再擡頭,終于忍不住問她:“你既說神魔無異,又為何殺魔呢?”
雍卿将他按回懷裏,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上了戰場,便是敵我之分。”
“那,倘若有朝一日,我和你成了敵人,你會不會殺掉我?”狐貍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她一眼,正好窺見這尊鐵血戰神臉上綻出有史以來最柔情的笑容。
即便這抹笑意淺得稍縱即逝。
“不會。”雍卿回答時,亦是有史以來最篤定的語氣。
長生轉了轉那雙靈動的眸子,繼續道:“如果不殺了我,你自己就會死呢?”
“非殺你不可?”鳳凰戰神思索了幾番,最終釋然而笑,“那,死也無妨。”
狐貍又開始眼眶發紅。
就算他是在胡言亂語,雍卿也總會認認真真去思考作答,畢竟她生來心性耿直,對他自是未曾有半點敷衍。
那句“死也無妨”,足以熨帖他一顆患得患失之心了。
“——就算有朝一日,真的死在你手裏,我也心甘情願了。”
雍卿聽他絮絮叨叨地說着傻話,忽想起神魔戰場上因緣際會的那一箭,心裏暗道萬幸。
捎帶着她的言語也變得多了:“長生,可還記得初次相見時,我曾說過,你的臉很眼熟?”
“自然記得,可我在鲲身島上扮作‘池瑤’時,你怎就認不出我了呢?”說起來長生還有點小不高興。
雍卿坦白從寬:“當時,你身上有畫魔阿貌,我以為她假冒了你。”
狐貍噘嘴半天,猛地把頭往她身上一撞,冷哼道:“不可以再有下次!”
雍卿将他抱了個滿懷,暗中松了口氣。
“我從未見過你,可總覺得你就該是個女子。”
“可我不是。”長生埋臉在她肩上,聲音聽着悶悶的。
雍卿伸手攏了一把他的流銀長發,低聲道:“無論女子或男子,我只非你不可。”
“我……亦是如此。”
長生正感動得一塌糊塗,這鳳凰突然又問他:“仙官說,你們天狐可作藥用?”
狐貍登時整個僵住。
接着,他感覺到雍卿似乎發出了一聲悶笑。
意識到自己再次遭人捉弄,長生忿忿地從她臂間掙出來,才剛擡起頭就被摟腰捧頸地制住——
唇舌相依,仿佛只是剎那,而這剎那間又裹挾着千劫百世。
“口服,效果不夠。”雍卿緩緩松開他,鳳眼微睨,似未盡興,“看來只能‘外用’了。”
兩人的呼吸同樣急促。
她神色自若,還能扶着長生雙肩,幫他撥開臉上幾縷亂發,而她手裏的美人兒卻是豔光滿面,連眼神都開始恍惚,跟痛飲了烈酒一般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
雍卿專注又玩味地看着他,微微勾唇道:“長生,你入魔了。”
“什,什麽?”他一時竟沒聽清。
她翻手變出柔軟緞帶,覆住了他的眼睛,說話時溫熱氣息拂過耳際,癢入了心底:“你身上有魔物作祟,我體內有煉獄法門,将魔物關入煉獄,你我即可同享極樂。”
因愛生恨,由恨轉欲。
夢中有妄念如蕪,又有欲念成火,而今大火終于漫出夢外,燒遍了全身,燒得兩人骨酥筋軟地化在一處,已不分你我。
與此同時,魔界悄然下起了雪。
陰霾般的霧障四處飄蕩,黯灰色天穹像是随時要落下一陣暴雨,但看着因幹涸龜裂而生出道道巨大深痕的地面便可知,自三萬年前至今,這場雨從來未落。
紅蓮業火遍地,青紫圓月在天,對比極其強烈的幾種色彩繪就了這瀕死噩夢般的場景。
天穹中倏地卷起風暴漩渦,之前将雍卿與長生二人撞進“和合洞府”的兩條白鬃蛟和兩條伏地蟠從裏頭沖出來,仍在不停地痛苦嘶吼着。
月色因飓風之力而碎成萬千片,在每一枚雪晶的邊緣折射出絢彩光暈,忽然之間萬千光芒齊齊迸發,便憑空出現了那幅被畫魔阿貌以業火點燃的畫軸。
畫中傳出一聲輕嘆。
雙蛟雙蟠竟當即被剝離神識,成了四只傀儡,被套在一架不知從何而來的銅乘雲車前面。
情魔從畫中被丢出來,準确無比地被丢到銅車內。
他倒是全無惱意,甚至還倚着車壁悶聲發笑。
袅袅紅煙散到畫外,重新凝成了那位畫中美人發上佩着的血色玉勝。不過剎那,她已亭亭立在雲端,長及膝邊的三千青絲随風飄起,像一筆潑墨。
這黛眉微蹙的美人,也就是心魔。
她俯視着情魔,擡手拉起滑落至臂間的透紅紗衣,于是那冷然一眼便帶着點欲語還休的嗔意,直教人心旌蕩漾。
“本座如今元氣大傷,你竟如此開懷?”
聽她這樣說,情魔還真的低頭檢視了一番自己幾乎完全散亂的衣襟,眼底笑意愈深:“是奴疏忽了,該讓主人您也依舊‘開懷’才是。”
他眨了下眼睛,從天而降的一領蒼色大氅将心魔整個裹住,挾入銅車中。
雙蛟雙蟠拉着銅乘雲車自往魔界王庭而去。
那件透紅紗衣飛出了車外,于雪中宛轉如舞,還未完全飄落在地面,一簇燭焰似的紅蓮業火沾到了半片衣角,霎時轟然爆開,火勢如海上狂浪般洶湧而起,淹沒了本就荒涼貧瘠的大片魔界地域,直燒至被結界封鎖的邊境處。
誰知這堪稱所向披靡的業火來到魔界邊境的蝕骨崖時,竟是被一棵枯木給擋住了去路。
數萬年來,這棵樹極為突兀地斜生于崖側,樹幹巨大枯槁如孽龍朽骨般,卻連蔓延至此的紅蓮業火也無法将其燒毀。
而此刻,一名黑衣銀甲的魔族青年正閉目盤坐在枯樹邊。幽藍雪花從天際飄落,其中一朵輕輕點在他的眉心,化作識海中無盡幻覺——
蝕骨崖上,落瓊紛紛近乎漫天飛羽,朦胧之間有人踏雪而來:紫發傾墜如雲,碧瞳葳蕤似森,鼻上山根處的兩粒殷紅小痣更顯出幾分俏麗。
她獨自立在崖邊,神色悵然地望着天際圓月。不知是想起了何事,卻又微彎菱唇,旋身化成短衣廣帶的舞姬裝束。
月色雖慘淡,可映襯着她肩上欺霜勝雪的膚澤,竟是皎潔耀眼。
四周死寂無聲,她從容地擡手劃弧,一段霞光似的絲帛绾在臂間随風而擺。雙手盤旋交錯,十指如蓮輕綻,數只翠環繞腕琳琅。忽而擰身,白皙纖腰上所系的爍金長裙便如花盛放般,一層疊一層地飛揚。裙下赤足染着點點蔻丹,她數次踮躍起落時,倒教這番冷清雪色也變得香豔又旖旎。
自始至終,坐在原地的折戟除了盯着她之外,言語動彈皆不能,仿佛全數神魂已被奪盡,連生死亦可抛卻。
他從未忘記,這支《婆娑紅蓮》是九玲珑為了何人而舞,即便那人對她棄如敝履,她仍舊一往情深。
甚至不惜自戕。
“寂恒,你既負她,那便以命來償。”
折戟憤然睜眼,崖上已不見那月下倩影,唯有風雪肆虐,宣告着魔界至尊重臨世間的消息。
他從崖邊站起來,轉身望向王庭最高處那座骨砌血漆的聖殿,暗自思忖:“夢魔長老向來杳無蹤跡,情魔長老執着于解開心魔長老的封印,是意欲何為呢?”
“我主阿惑,這三萬年裏,您可想出那個答案了?”
氅下另有骨節分明的數雙手将心魔緊緊抓住,自稱奴仆者卻悠然端坐在她面前,好整以暇地作抱臂旁觀狀。
“答案……”心魔昂起頭,漆石般的眸子中晶瑩點點,說不出是清醒抑或惘然。
青絲垂落在雪白的肩背上,心魔頸後驀地伸出一只手,鉗住她的下颌,拇指不輕不重地碾着那瓣柔潤紅唇。
明明是極其詭異可怖的一幕,莫名又生出幾分狎昵意味。
“看來,您還是無法作答。”
情魔臉上笑意不變,溫柔如水欲将人溺斃,而那幾只怪手對心魔所行之事,與他眼中萬般憐惜非但相反,且是更甚。
“情魔阿覓,我們曾走過三千世界去尋找這個答案,可問遍了神魔仙妖人鬼,皆不可知。”
本該是百般折磨加諸于身而恥辱至極的時候,心魔卻閉上了眼。
她眸光斂去,便驟然失了那颠倒衆生之色。光影流轉間竟是法相莊嚴,宛若上古永神在此刻複生。
趁着情魔微微一怔,她發上玉勝中滲出血絲,霎時如蛛網鋪開,将那數只怪手全部捕獲。
“若不是書閑從中作梗,當年因九兒所設的那一局,早該有了定論,豈會讓折戟這小子白得了好處?”心魔再度睜眼,血網緩緩收攏,原本還掙紮不休的怪手被吸收殆盡,化為幾縷紅煙重歸玉勝中,“這次,她沒理會你手裏的那只小天狐,實則是将計就計,想找出徹底消滅本座的法子罷了。”
與之相對的是,情魔臉色多了幾分蒼白,仍盯着她不放,眼中貪戀之意則更沸,已然有些癫狂。
他喃喃問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誰是黃雀,還尚未可知。”心魔周身紅光一掠,翻手變出那卷被業火燒得斑駁的畫軸,“那個鳳凰神将也是極好玩的,身上竟有九兒的魂氣。不若做個複刻九兒面容的傀儡當誘餌,将折戟引去,成一‘弑神奪魂’之局。”
情魔立刻便明了她的用意:“神魔之仇是為恨,主仆之情是為愛。您要讓折戟他‘不能愛’,亦‘無可恨’?”
“或許,還不止他一個。”心魔咬唇輕笑,微勾的眼角便媚意橫生,俨然又是那副禍亂天地的妖姬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這趟“高鐵”開過時,我的靈感莫名延誤了。
卡文卡到抓耳撓腮,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