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直至後來,雍卿才想到,當日怎就如此糊塗!
因見這二人無比眼熟,便忽略了諸多顯而易見的疑點:譬如他們既說是兄妹,又為何發色、眸色皆不相同?
無怪乎師父重明曾經曰過:成真神者,須得絕情冷性。
那日急匆匆地回了丹穴,雍卿先命副将英招帶着非梧他們去療傷安置,自己則攜着瞿如前往師父閉關的洞府。
即便如此,一路上瞿如的喋喋不休還是讓她十分頭疼。
“殿下,您怎麽剛回來就帶着兩個妖族?還是在神魔戰場舊址撿到的,像這種來歷不明的家夥,許是魔界奸細呢!您還要留他們在丹穴當随從,萬一對殿下您有所圖謀,那可怎麽得了——”
“停!”雍卿一手扶額,另一只手迅速施了噤言咒,相當于捂住了瞿如的嘴,“小瞿,你未免太多疑了些,區區兩個妖族,連一只魔怪都能重創他們,又豈能傷到我不成?”
瞿如仍舊很不樂意,張不開嘴,就瞪大一雙杏眼,無聲地對自家殿下表示抗訴。
“此事無需再議,你若是容不下他們,就回禱過山閉關去。”
話說完時主仆倆也正好抵達丹水源頭,重明長老就在水源上方的石崖辟出了一方小天地用于修煉。
寸彩寸華這雙蜂鳥童子不知從何處鑽出來,朝雍卿行了一禮,立刻又化光遁走。
而瞿如只覺眼前亮光閃爍,暈乎乎地問道:“殿下,好似有流星從我面前飛過?”
雍卿被她這句話逗得忍俊不禁,識海卻驟然一痛:面前依稀跳出個氣急敗壞的毛團,可再定睛細看,那朵粉紅色蒲公英又似被風吹散,倏地不見,
此刻呆在身邊的,只有她麾下副将瞿如。四處張望之後,瞿如忽然想明白是怎麽回事,當即跳腳怒道:“寸彩寸華!又是這兩個無禮的東西!”
雍卿立在原地晃了晃頭,反倒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麽,偏在這時,頭頂石崖也隐約傳來些許動靜——
主仆二人擡頭一看,接連十多塊巨石如象群狂奔般,正“轟隆隆”地滾将下來。
Advertisement
瞿如瞬間幻化出原形,大叫着自己的名字騰空而起,三足輪番飛掃,把落下來的石塊一一踢走。
“身法很有長進,看來小瞿你沒少拿山裏的犀、兕當陪練。”雍卿拂開煙塵,頗贊許地說道。
奈何瞿如得了誇贊,還來不及高興,石崖上又傳來一聲冷哼:“阿雍,你是滾回來找打的?”
也不待雍卿作答,重明化作金光直直沖下來,迎面便掄起他那直徑約半丈的混元錘,朝徒弟臉上砸去。
作為殺胚傳人,雍卿也不甘示弱,在他金錘砸來之際,早已展開挾火雙翼交護于面前。
師徒倆角力僵持了幾瞬,迸發的氣場愣是将落在周圍的那些巨石炸成一地碎片。
這種較為特別的見面禮節,瞿如也非常了解。故此,師徒倆開打前,她就飛快地馭雲避開,躲到石崖上邊觀戰去也。
過了十餘招,重明長老頗不耐煩,以脆生生的童音怒喝道:“別整些虛頭巴腦的,動兵器!”
雍卿卻有點猶豫了,極險地閃身躲過她師父又一殺招之後,臂間才爆出紅蓮業火。
只是挽弓手法稍有些凝滞,翻身後躍了近百步,她落地時又莫名慌神,光矢竟脫手而出,“嗖”一聲偏向了石崖斜上方,最終崩落了半邊峰尖。
重明眯了眯左眼的雙瞳,垂手任巨錘砸落地面:“阿雍,你哈綽綽的,打王逛呢?”
“師父,沒事少往凡間跑,您講話是越發的難以理解了。”雍卿收起紅蓮弓矢,此刻喪氣得只想仰天長嘆。
瞿如倒是在崖邊興沖沖大喊道:“殿下,長老是說您在犯傻走神咧——”
她尊敬的殿下頓時滿臉寫着“無語”。
重明“嗤”地冷笑:“滾!沒練到比以前更好,就別來見老子。”
說完自顧自回到石崖上,順手拎起瞿如丢了下去。
鳳凰略帶同情地拍了拍她副将的腦袋,沉吟一下後,擺手示意這個神經粗到無敵的手下先回王宮,自己也跟着縱身躍上了石崖。
崖臺四處連半根草都沒長出來,光禿禿似曾被狂風野火肆虐過好幾輪。重明長老正閉目盤坐在地上,身後不出二尺便是他洞府結界,此番架勢,顯然就是在等着這個笨蛋徒弟。
小小一只三寸丁,開口卻如暴雷:“你還不滾,上來做甚麽?”
雍卿早被罵成滾刀肉,不痛不癢地扯了下嘴角:“師父,這些年可有我父親與母親的消息?”
“沒有。”重明眼皮都不掀地應道,停頓了一下,又語氣怪異地補上解釋,“他們是去尋天外天,你當是在神界遛彎不成?”
“也就有些挂念他們罷了。”雍卿語氣淡淡,心裏到底有些晦澀滋味。
重明沒理她。
默了許久,雍卿還是忍不住問道:“可他們到底是為何要去尋天外天?”
“你出世時,丹穴連半道天雷都沒劈下,他們擔心得很,就找了天界一個會算命的給你批了命格,說你注定有‘生離’、‘死別’兩個大劫,尤其後邊的死劫,将與天外天有關。”
這一番倒豆子般幹脆又利落的回答,直聽得鳳凰呆若木雞:“您從前怎麽半個字都沒提過?”
重明四只眼瞳同時往上翻:“你丫個鋸嘴葫蘆,從前問過老子嗎?”
雍卿愣了一下下,細想來好像也确實如此。
她師父卻不知想到了何事,小臉黑得那叫一個陰雲密布,怒瞪着不争氣的徒弟罵道:“蠢貨!你心思浮動,又去招惹了什麽妖孽是不?”
“是,是撿了兩個妖族沒錯。”鳳凰被他的神機妙算驚呆了,但重明聽到“妖族”二字,反而有點松了一口氣的樣子,跳起來擡腳就把徒弟往崖下踹去:“那沒事了,快滾,別來打攪老子修煉。”
勉強也算拜會完畢,鳳凰就此圓潤地離開。
只不過,她回到丹穴王宮,也僅僅是對英招等人交代了要好生照看那對兄妹倆,之後便不顧瞿如的淚眼婆娑,近乎落荒而逃地又跑回了西海。
說來怕是天大笑話,號稱小戰神的堂堂丹穴少主,竟會因為一個妖族男子而心生悸動。所以她寧可躲到西海去面對那個天地間第一煩人的敖蓬萊,也不想留在丹穴。
但這件事就好比雍卿那朵業火紅蓮忽然不聽使喚了一般,再怎麽離奇也只得認命接受現實。
更何況,她的涅槃期已即将到來。
離開西海直往南飛,不消片刻,雍卿便已在空中望見了以整塊瑩白玉石搭成的丹穴王宮穹頂。
再往下,只見微薄雲煙透着五彩霞光,遍地梧桐成林,林間則是一叢叢繁花似錦。到處栖息着羽族各類生靈,大半是未能完全化形的雛鳥,或在草地上嬉戲打鬧,或在水邊梳理身上羽毛,各有各的怡然自得。
上次回來時,雍卿根本無心細看,當下見着這多年不變的鮮活畫卷,心中只覺十分欣喜。
萬條瑞氣自雲間降下,巨大的火鳳凰如一輪紅日緩緩擎出,掠過丹穴上空。
頓時地面百鳥齊喧,無論大小燕雀皆成群騰飛而起,彙成一道斑斓洪流,追随着羽族王者的身影沖入雲霄,陣勢之浩大堪稱奇景。
自整座丹穴山盤旋了一圈之後,雍卿才慢悠悠地飛回王宮,瞿如與英招已領着宮中臣仆等候在正殿前。
鳳凰引頸發出一聲清鳴,火紅雙翼化為廣袖,迎着風獵獵翻飛,赫赤衮服每寸皆有輝彩流動,乃是衣身所繡的五字紋正随天光而變幻。
她像一團烈焰落到殿前雲臺上。
檀色長發中隐現幾縷金光,本是如飛瀑垂至腰際,卻被風吹起,将雍卿極具英氣的劍眉鳳目半遮半掩,平添了三分妩媚。
以左右副将為首,丹穴衆臣皆伏地行禮,齊道:“恭迎殿下回宮。”
雍卿一時間有點後悔方才搞出太大陣仗,無奈地擺了擺手:“諸位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除了早已見過她數十次的副将二人,其餘臣子都對自家少主的巨大轉變感到受寵若驚,同僚之間暗中對視了一眼,臉上皆寫着“殿下這是去西海療傷還是解凍了?”
畢竟,此位小戰神雖身為火鳳凰,從前卻是天地二界知名的一座人形自走冰山。
丹穴衆臣起身後,不約而同地擡頭一看,紛紛把心放回了肚子裏:瞧,殿下這張俊臉還是照舊冷得能掉冰碴子,也就話多了些,倒是件好事。
雍卿被簇擁着走進正殿,聽了一路關于丹穴這些年如何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成篇頌詞,對照她先前巡察的那一大圈,倒也無甚可挑毛病之處,便令諸臣各自退去,只留瞿如、英招在旁随侍。
擺袖往王座上坐下時,雍卿狀似不經意地問了句:“非梧的傷勢如何了?”
英招直眉楞眼地正要回話,瞿如伸手把他一掐,整只鳥活像剛從醋壇裏撈起來,話裏都冒着酸味:“殿下每次回來都如此關心那只貓妖,倒不如直接去瞧瞧他得了!”
然而她并未料到,雍卿竟一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小瞿你說得對。”
話雖如此,這位好歹也是堂堂羽族少主,總不至于要纡尊降貴地去探望自己撿回來的一個妖族。
當瞿如不情不願地去把人領到闕樓上時,雍卿憑欄回望,但見那缁衣男子面容依舊冷峻,氣色不再青灰慘淡,如此更顯得他眉眼炯炯。
“參見殿下。”
距離十步之遙,他提起衣擺單膝跪下,動作利落至極。
許是感受到雍卿的注目,非梧倏地擡頭,直迎着她視線看了回去,明亮眼瞳中毫無半點膽怯。
雍卿呼吸微滞,臉上表情倒沒什麽變化,袖下左手卻騰起一簇業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他身上擲去。
即便事發突然,非梧也能從容地側身避開。
但與此同時,雍卿右手亦甩出了另一簇業火,且角度刁鑽地瞄準他避讓而至的方位。
第二簇業火頃刻襲來,非梧彈身躍起,身姿靈動地往後作了空翻,落地時已然變作大如虎豹的一頭黑貓,毛色烏亮秀麗,雙瞳熒黃似燈盞。
雍卿微微一挑眉,覺着頗有趣味。
黑貓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試探般伸出右爪,踏前一步。
見雍卿面色無異,更加大膽地又往前踱出數步。而後姿态優雅地環繞着她走了半圈,蓬松長尾輕輕拖過那赫赤衮服的下擺,漆黑與深紅之對比是極其魅惑的景象。
瞿如再怎麽粗神經也察覺出他的冒犯之意,正要出聲怒斥,雍卿卻淡淡看了她一眼。
副将小瞿只能滿臉憋屈地閉上嘴。
黑貓仿佛暗中冷笑,重新化為人形,仍作畢恭畢敬的單膝跪地之禮。
“身手尚可。”說話時,鳳凰已背生雙翼,自闕樓上飛掠而下,“随孤往演武場走一走。”
“遵命。”缁衣青年低聲應道,一線金光現于黑眸中,緊縮如豎瞳。
可惜此一幕無人發覺。
瞿如副将氣咻咻地下了闕樓,越想越惱火,閃身遁到那對妖族兄妹所住的院落中。
她斂息走近窗邊,只見一紫衣女子正托腮坐在爐前守着火,碧瞳映着湛湛天光,仿佛浸于水中的兩汪翡翠。
美則美矣,來者卻并不憐香惜玉。
別說瞿如正在氣頭上,就算平時她顯然也不可能被覆娅的美貌所折服。當即大大咧咧地走進去,在這呆美人發現她之前便先丢了個昏睡訣。
趁覆娅沉沉睡倒在地,瞿如揭開藥爐,猛地往裏邊倒了半罐子鹽巴,嘴裏還念念有詞:“死野貓!臭野貓!竟敢蠱惑殿下,姑奶奶非得齁死你不可!”
倒完之後,瞿如跟沒事人似的,又哼着小曲,溜溜達達地走了。
偏生轉過回廊就與一人撞了個滿懷,她袖裏剩下的小半罐鹽巴也全灑了出來。
“瞿如,你怎麽會跑到非梧他們這邊來?”英招疑惑問道,正要蹲下去看看她掉的是何物,卻被瞿如一把拎起來,整個人轉了個面兒往前推着走。
“哦,宮醫說那黑貓須得些鹽巴做藥引子。”瞿如一邊不容反抗地将他推走,一邊随口胡謅,“我這不就,順路拿過來嘛,免得他妹妹還得再跑一趟。”
這番話麽,英招自是不信也得信。
“英傻,你說殿下會不會有一天,忽然就想起青丘那位啊?”
“雷劫至今三千年,青丘主都未曾出現,依我看,殿下還是永遠都別想起來才好。”
“可比起這只不知哪來的野貓,青丘主倒還算得上知根知底呢……”
兩位副将并肩往回走,說話聲漸漸地消散于輕風中。
前後接連數月,跟随着雍卿在山上演武場重練箭法的,只有非梧一人。
往日裏威名遠揚的鳳凰戰神,則陷入了本命法器完全不聽使喚的尴尬局面,甚至要取用尋常弓箭來練習。可她折騰了不少時日,箭法水平反倒直線下降,總也找不出緣由。
起初也有些氣餒,在接二連三地被現實與師父雙重捶打之後,雍卿幹脆将這些異常先全部歸咎于:涅槃期。
這些時日裏,敖蓬萊也往丹穴串了好幾回門,次次皆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說起來倒似真對她的寂恒上神斷了念想。
直至夜行吏大駕光臨的那天,雍卿也依舊無一箭中靶心,早早便興致全無地自演武場歸來。
回到正殿門前,她見非梧一心挂念妹妹,擺手讓他先帶着覆娅回去休息。
兄妹倆俯首告退後,雍卿倒是回頭看了一眼,目送那雙墨紫相依的背影消失于雲臺處。
“你羨慕他們?”一襲黑袍無聲地從空中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