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即便午後晝光大盛,也阻擋不住無盡夜色撲面而來,亘古寒涼反而令雍卿瞬間清醒了幾分。

聽山阿如此發問,她先是一驚,而後勉強地笑了笑:“或許吧。”

兩人于殿中默然落座,雀仆們奉上兩盞桐露茶後便自覺退下。

山阿的坐姿如其為人般端正,講話亦是單刀直入:“我代夜神巡視地界,過你丹穴時,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煞氣。”

雍卿劍眉一擰:“難道不是妖氣?”

“是妖,也似魔。”夜行吏淡然地語出驚人。

“魔?”雍卿眉頭皺得更深,左手下意識在袖中攥拳,有些恍神。

山阿分明是面朝前方穩坐不動,卻仿佛能見着她的神情舉止,娓娓解釋道:“你不必憂心,那落迦已封,魔族難成氣候。”

“夜行吏,那為何自我醒來之後,業火紅蓮便不肯聽從驅使?莫不是有了它自個兒的靈智不成?”雍卿心知機不可失,立刻就将本命法器祭出,想問出個究竟。

“紅蓮經業火煉化之後,絕無再生靈智的可能。”

山阿略作沉吟,擡頭望着浮在半空中的紅蓮,并指朝之一點。

花上幾縷火苗瞬間爆起,将整朵紅蓮籠罩于玄金火焰之中。

山阿收回手,緩聲道:“看來并非業火有異,此事應與紅蓮之根源有關。”

“這紅蓮離了西天靈山都不知幾萬年,怎會突生變故?”雍卿将法器收回掌心,忽想起致使自己昏睡了三千年的那場天雷,“等等,會不會是神魔戰場的天雷,劈斷了我與紅蓮的聯系?”

“若真是天雷所致,莫說業火紅蓮,你自身元神亦會受損。”

夜行吏這一番話可謂是滴水不漏,可那兜帽之下看不透的黑暗,無端令雍卿心中有點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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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阿卻話鋒一轉,提及了覆娅:“你那個紫衣裳的小侍女,瞧着很是面善,倒教我想起了幾件往事。”

“可巧!我起初也覺着那兄妹二人好生眼熟,像是從前便曾相識。”聽她這麽一說,鳳凰也頗有興致。

“西海之西有一人,她或許能解你的所有困惑,可願随我前去?”山阿如是問道。

雍卿本想立即答應,忽然心生猶豫:“可我師父閉關了,那丹穴的‘煞氣’?”

“無妨,自有人幫你盯着。”

話音未落,殿外傳來一聲索命似的呼喚:“雍卿!雍卿!我帶着昂昂來找你玩啦——”

若不是理智尚存,鳳凰險些要撲過去扯着夜行吏的衣袖大喊:“快走!”

但山阿的速度遠快于她的理智。

雍卿眼前一花,已然身在潑墨畫卷般的山水間。

雨霧缥缈如透白輕紗橫亘于天地,故而山色空濛,影影綽綽可見主峰後孔雀開屏般又綴了六個山頭。

“夐為古山,長年岚雨不散。”

夜行吏擡手拂袖,二人面前雲霧乖乖散開,又見一灣流水鋪在繁花垂柳之中,遠遠漫向天邊,正合了句“青峰野水涯”。

她又道:“夐有山君,愛好逗鳥、喝酒、釣美人。”

鳳凰面色怪異地問道:“逗鳥?”

“放心,是逗她自個兒養的山雀。”山阿語氣仍無半點起伏,平似古井無波,“此處有一禁制為‘入者化魚,法力全失’,若要進山,須得從這蟬辭渡口進去。”

雍卿呆呆地順着山阿所指的方向看去,好一會子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你是說,我得變成一尾魚,游進去?”

“無須自己變。”山阿說完這句,伸手就把雍卿推進了水裏。

可憐落水鳳凰還未反應過來,眼前又是一花。

“天地作證,願者上鈎。”

岸邊一人扶了扶頭上青箬笠,猛地把小竹竿往上空一甩,活将挂在絲綸之末、直鈎之上的一尾五花丹鳳金魚甩得暈頭轉向。

此魚倒還勻出些心力,看見了周遭環境:山中景致無他,遍地薄荷草,漫山紫荊花,大小竹林如籬笆。

“欸,原來是小鳳凰,不是普通生魂。”

魚兒眼中所見之人,結薄荷草為衣,佩紫荊花為飾,瞧着是個豆蔻少女,一十二股辮發卻皆盡雪白,眉眼間蘊藏着滄海桑田幾變遷的淡然。

“纖阿姐姐,你何時才能把我夐山這禁制給解除了呀,每次出門都得用離魂術,好危險的。”

從雨霧中透出的模糊日光頃刻湮滅,最古老純粹的黑暗降臨于此,極深沉的寒冷亦随之而至。

黑暗中走出一名高挑女子。

眉梢凝霜,睫羽落雪,長發如流墨般傾瀉至腳踝,衣袍上隐沒了萬般華彩,唯有頸間熠熠一痕星河,越發襯出她的絕豔之色。

她本該是個美人,但有了一雙寒冰般永遠無悲無喜的蒼色眼瞳,她便不止是個美人。

夜神纖阿,終于現出真身。

“你歸位之時,禁制自然消解。”她緩緩開口,聲線極優美,卻也無半點起伏。

“也罷,也罷。”山君一邊說着話,一邊将那尾五花丹鳳金魚從線上捋下來,放進身邊的白瓷小盆中。“幾萬年沒見,纖阿姐姐你還是這般老古板,我着實佩服了。”

“我來見你,是有幾件事要問。”即便是面對着舊識,夜神纖阿也無欲寒暄,直接切入正題,“嫏嬛将那落迦封了,之後這三千年,你可有尋覓到峙先生的蹤跡?”

山君撣了撣袖子,笑道:“姐姐,你怎就如此篤定他定在魔界呢?莫忘了,當年可是西邊那一陣‘長憂’的酒香,将他給勾走的。”

聽着她與那厮相仿的論調,夜神默然側首,越發有種空谷幽蘭般的氣韻。

她想了想,又道:“這許多年,我的修為一直停滞不前,無法再提升。”

“我曉得,便似俺們栖枝的身量,總也長不高哈哈——嗷!”

山君笑了沒兩聲就被肩上的那只銀喉長尾小山雀用翅膀扇了一耳光。

一人一鳥頓時在地上滾成一團撕打起來。

對此情境,夜神似也見怪不怪,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打着打着,山雀在羽毛紛飛間化作小少年,臉上挨了山君好幾拳,當他正要反敗為勝将山君掀翻在地時,卻被夜神隔空一點,生生又變回了炸毛鳥兒。

山君壞笑着撲過去一把将他攏進掌心,雙手掐住雀頸,只餘毛絨絨的小鳥腦殼露在她虎口處。

栖枝張嘴還要罵人,立刻被山君捏住小嘴,氣到兩粒黑豆眼亮晶晶。

制服愛寵之後,山君笑嘻嘻地擡頭,舉着手中山雀對夜神道:“姐姐,你的修為不進,也就與阿栖一般,乃是心境不夠平和所致。”

“或許,我是有一心結。”夜神沉吟道。

“必然不止一個。”山君抱着小雀為之順毛,仿佛方才那場互毆從未發生,雙方都十分平靜,“‘那落迦’因何而生,這便是首當其沖的最大因果。”

她說着話,一邊又将盆中金魚端到面前,細白手指輕輕撥動水面。

“因果?”夜神纖阿瞬間怔住。

魚兒跟随水痕擺身游動,倏地躍起,隐沒于虛空之中。

“撲通”一聲。

那尾五花丹鳳金魚落入了苦澀無比的碧色海水中,某道身披夜色的倩影亦從水面輕輕掠過,魚兒擺動着紗裙似的尾巴,懵懵懂懂地追了上去。

不多時,它浮近水面探頭張望,岸上已不再是夐山煙雨。

但見遼闊無邊的平原上長着一棵大樹,冠幅廣展,成叢的綠葉正幽幽散射出金光,如沐晨曦。

再看樹下,卻是一塊巨石,仿佛樹身生于石中,又仿佛此石将彼樹吞噬了大半,有幾分奇詭美感。

立在木石旁邊的夜神纖阿尚且年少,仰頭看着葉間金光時,滿臉是稚氣神色:“老師,這便是望木與三生石麽?”

此情此景,俨然是灌愁海之西,忉利天的靈河畔。

也不知夜神所言的“老師”是在何處,不聞其聲不見其人,但夜神自己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道:“您說得對,愚智生死皆在一念,就看祂們能否有那番造化了。”

她說完話,忽朝着西方俯首行了一禮:“見過六方諸尊。”

然而魚兒好奇地看去時,只見着三頭巨獸馭着祥雲而來,各為:青鬃狼、赤目獅、白翼虎。

魚兒心想,原來這是天地浩劫之前,八荒諸尊尚存六位的時候。

它看得見的是如今堕魔而被封印了千萬年的山神蒼脊、火神蠻聖,還有被困夢中的風神雲吠。

看不見的,便是道祖無極、澤神羽川、雷神盍将、水神逢涼,他們……皆已隕滅。

可為何夜神行了這一禮之後,就不再擡起頭,甚至連耳廓都微微發紅了呢?

“難道,她是在害羞?”魚兒在水中吐了串泡泡。

似乎他們又說起了一樁趣事,夜神眼帶希冀悄悄地看了某位尊神一眼,小聲說道:“老師,我可否去看看那雙并蒂紅蓮?”

道祖無極或許是應允了她。

端莊矜持如斯,也忍不住抿唇一笑。清冷小美人的面容上,這才有了一點獨屬爛漫少女的歡喜神色。

魚兒發現,此時的夜神纖阿,那雙蒼色眼瞳還未被寒冰凍結,甚至有着動人的些許情意。

她戀戀不舍地又看了那位尊神一眼,轉身退後幾步再馭雲飛走。

靈河裏的魚兒竟也不由自主地随之前行,繼續往西邊而去,直游到雲巅那座金光閃閃的須彌山方才停下。

一道銀白飛瀑自山頂懸挂而下,流水在山腳處彙聚成湖泊,整個湖中盛開着各色蓮花,四處瑞氣騰騰。

纖阿按下雲頭飛低,小心翼翼地貼着湖面緩行,終于在湖畔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找到了那兩朵同枝而生的紅蓮。

魚兒亦跟着游過去,趁她不注意時倏地躍出水面,想瞧一瞧并蒂紅蓮是個啥模樣:花綻數十層,各朝東西,每片花瓣皆是純粹的正紅色,更有爍金靈氣缭繞其上,确實盛美至極。

纖阿本是單手托腮坐在雲上,靜靜微笑着觀花不語。這會子卻被魚兒陡然甩了一身水,驀地自少女情思中驚醒過來。

她臉上笑意頓時斂盡,呆看着裙邊水痕,接着視線自水中游魚掃過并蒂紅蓮,又望向須彌山上垂下的飛瀑。

“天命無為,亦不可違。”仿佛瞬息之間,纖阿已窺見了久遠而悲哀的未來,故此喃喃自語。

她又變成了那個無悲無喜的夜神。

自以為搗蛋成功的魚兒快樂地浮上水面,吓得立刻潛了回去。

它依稀聽誰說過一句:“真正的神與魔,是沒有眼淚的。”

既是無淚,萬般情緒自是凝結于心,或以道法煉化,或成因果劫數。

“毗蓮年、那落迦,你們的主人将遇必死之局,若能為她留住一線生機,誰願随我而去?”

夜神面無表情地将素手輕展。

并蒂紅蓮無風而微微擺動,仿佛是在傾訴着對彼此的不舍。

随後,其中一朵自枝梢脫落,悠悠飛入她手中。

魚兒又看見須彌山的光明頂端降下了一位霞衣天女,正往此處飛來。

“再見,舍脂公主。”夜神纖阿重新馭雲而起,還未與之相見,卻先道別。

藏在水底的魚兒也不得不随之離去,到底沒來得及再瞧一瞧,能夠種出如此聖品靈物的那位天女,究竟是何等花容月貌。

它好似成了夜神身後的一道影子,或是一條小尾巴。

離開西天界之後不久,那場撼動天地的浩劫便迅速來臨了。

身處混亂中,夜神眼瞳裏的寒冰結得越來越深。有時魚兒甚至在想,是不是夜神的整顆心都已經被那層冰給封住了,所以她才能一再去面對老師、兄長、舊友們的隕滅,而始終不為所動。

天地浩劫終結于道祖無極身化天外天的那一刻。

待到晝神首徒帝俊成為天帝之後,夜神獨自離開天界,降臨于東海之東的歸墟。

晝神上玄隕滅之前,曾在此種下一棵樹。

那是從西天望木上折下來的一根小樹枝,通體泛着金光,即便是夜神源于亘古黑暗的氣息也很難将其覆蓋。

這棵樹就是“扶桑木”。

“兄長,她回來了,你卻不在了。”夜神來到樹下,望着樹冠的熒熒金光,忽然就明白了上玄種下扶桑木時的心情,“若是将來,他也能回來,那我也願意與你一樣,以百身贖兮。”

她手執紅蓮,一步一步走進歸墟底下。

四海彙聚的流水化作巨大漩渦,有吞天噬地之勢。夜神卻平靜到近乎冷漠地閉目,直往更深處潛去。

也不知用了多少時日,魚兒恍然覺得是度過了萬千年光陰,夜神終于走到她的目的地:煉獄天。

魚兒往她身後一看,長長的道路自無盡黑暗中不斷延續,仿佛見證了來者的無畏與決心。

也在此時,七十二柱業火驟然升起,熾紅熱意近乎能将黑暗逼退,就連隐隐知道自己并無實體的魚兒也有些不适。

夜神面不改色地從燭龍骨尾端走進去,即便每一步皆是化骨伐髓之痛。

走到燭龍骨首,她放手任那朵紅蓮盤旋而上,升到玄金色的業火中:“那落迦,再過三萬年,舍脂公主的轉世就會來找你。”

“那時候,她将不再是一位柔弱到無力自保的美人,而是強大而英勇的戰神。”業火與紅蓮映入夜神蒼色的眼瞳,似乎也點燃了她沉寂已久的一絲念想,“你也曾與逢涼他們有過一面之緣……若是,若是将來還有重逢的機會,希望你可以告訴我。”

魚兒頓時覺得心酸。

她在向誰祈求呢?一朵即将泯滅神智的紅蓮,又如何能夠去回應一位古神的願望?

為神者,唯有無情無欲,才不至于陷入絕望。

夜神纖阿輕眨雙眼,霜羽長睫之下,複又凝上了重重寒冰。

洶湧的魔氣卻不知何時摸索到了煉獄天的邊界,但還未顯形就被業火餘威所滅,轉而滾滾地往外沖去,似逃出生天。

魔氣散盡後,煉獄天出口閃過一個身着紅衣墨裳的男子,相貌英俊又邪佞。

使人仿佛見之即忘,卻又想凝眸久久地注視。

他微笑着,說道:“多謝夜神冕下降臨煉獄天,正好助我打開了神魔兩界通道,如此一來,魔界便可輕而易舉地攻上九重天,替我們的小女君向戰神寂恒讨一個說法了。”

魚兒原以為夜神會出手幹涉,可她并沒有。

紅蓮“那落迦”的命運就此畫上了一個句號。

而後,衆所皆知的“那落迦”,成了歸墟底下魔界入侵神界的巨大裂口,意為:紅蓮之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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