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而後西海滅門,近億數的魔族亦亡于紅蓮業火的轟殺之下。”山君的聲音飄飄渺渺地響起,“纖阿姐姐,你去過魔界,卻并沒有找到峙先生的蹤跡,對不對?”
“‘那落迦’,确是我的執念。”
無盡黑暗之中,夜神纖阿所言有些答非所問,似乎正沉溺于自己的思緒,也像是沉溺于一個溫馨而又彌漫苦楚的夢境——
“當年西天界之行,乃是應帝釋天的邀約,去觀賞舍脂公主親手所植的并蒂紅蓮。老師、兄長還有逢涼他們,皆對紅蓮施與神力作為祝福。”
提及故人,她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天地浩劫。靈慧巧言如山君,此刻亦黯然無言。
夜神緩了緩心緒,又道:“如今他們雖已隕滅,但并蒂紅蓮尚在,只要峙先生回來,他一定能知道逢涼他們的下落。”
“所以你帶走了‘那落迦’,業火煅化能使之永存。作為交換,你替阿素落留下了一線生機。”山君了然地續道。
“對,她是阿修羅族,帝釋天卻是天人族,他們的愛情注定将不得善終。”
黑暗如迷霧散盡,夜神與山君不知所蹤,雍卿的眼前又現出一輪青色圓月,于黯灰天際中央渲染出淡淡光暈。
彼時的魔界顯然還未經紅蓮業火摧殘,雖不見天日,但整片原野上的各類魔族橫生蠻長,自有一番壯闊遼遠的浩氣。
圓月之下,滾滾塵煙驀地從地平線騰起。
成千上萬頭似獅又似狼的無名兇獸,正從平原盡頭處列陣狂奔而來,仿佛一道青紅交織的洪流。
面對着如此悍然的聲勢,鳳凰心中自是戰意澎湃,下意識想要召出本命法器,才發覺自己依然是虛無之身。
洪流彙至魔界王庭所在的禍弋山邊緣,便自覺止步于此,立在陣前的諸多強大魔族紛紛幻化出人形,口中吟唱着高亢悠長的無詞曲調。
雍卿不免疑惑:“他們是在為何人而祝禱?”
倏而有朵朵紅蓮從空中降下,一派绮麗祥和的景象,竟似把晦暗魔界點綴成了化自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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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紅蓮?”她心念乍動,形魂已進入禍弋山頂的那座巍峨王庭裏面。
“……裁得落霞成錦,待漫天紅妝……莫忘莫失,障月顏色。 ”
轉過數丈高的白岩石廊,主殿深處傳來幾句斷斷續續的歌聲,隐有珠光閃爍。
鳳凰暗中潛過去,只見一位雲衫麗人倚坐在明珠帳內,懷裏還抱着個小小嬰孩。
“毗蓮年神女,你的主人已消逝于天火之中,你留住這僅剩的一縷殘魂,又有什麽用呢?”
說話者比雍卿好不到哪裏去,只能勉強凝成袅袅紅煙的形态,也不知是個什麽東西,但言語之間也聽得出不是什麽好東西:“把她交給我吧,我會讓她得到一副更加完美的新皮囊,別說帝釋天,就連東天界的神王帝俊,都會臣服于她的美貌。”
雍卿暗忖:“原來,并蒂紅蓮中的另一朵竟修成了神女之身。”
毗蓮年杏眼圓睜,斷喝道:“我才不信!永神冕下早已察覺你的存在,就算你藏起真身也是無濟于事!”
聽到永神.的.名號,那抹紅煙頓住了一瞬,卻還要逼近。
那小嬰兒似乎也感到不安,開始嗚嗚哭泣。
鳳凰一時看得十分揪心,只恨自己此刻無法出手相助,将那紅煙打個雲消霧散。
“這是最後一回警告。”溫潤話音響起之前,一道紫發墨裳的身影閃現在明珠帳前,擋住了詭異紅煙的去路,“波旬離暗,莫再接近本君的妻兒。”
毗蓮年的兩彎月牙眉緊蹙了許久,此刻終于略略松開。
雍卿瞧着她夫君頭上的一雙尖尖犄角,還有身上的暗銀紋衮服,心情稍微有點複雜:“神女與魔君結為夫妻,便是寫成話本子也過于老套了吧。”
當她視線移到那位魔君的臉時,立刻将自己的腹诽抛之腦後。
似這般眉眼俊雅如清風白荷的男子,再怎麽邪魅狷狂的魔族裝束,他也依舊能穿得仙氣飄飄。
相較之下,毗蓮年模樣俏麗,倒更像是魔界女子了。
“魔君仲淵,你的妻子已将她全部忠誠都獻給了舍脂公主,就連你的掌上明珠,也只不過是舍脂公主殘魂的小小容器罷了。”
雍卿在旁聽得腔內氣血翻湧。
一字一句仿佛淬了百斤鶴頂紅的利刃,偏又刺中了人心最柔軟處。
難怪這名為波旬離暗的怪物會凝出個紅煙形狀。
仲淵驀地回頭望向妻女,珠彩燦然映入他眼底,卻滿是難以置信的破碎情緒。
“夫君,我——”毗蓮年神色哀戚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下一瞬,仙氣飄飄的魔君揮手祭出兵器,森寒銀光直指那波旬離暗,出劍時攻勢之淩厲狠辣,倒真不負魔界王者的名頭。
待看清他的兵器後,鳳凰更加咋舌:“竟是稷吾劍!他與戰神寂恒有何幹系不成?”
波旬離暗發出一聲尖嘯,終是被打得煙消雲散。
仲淵卻微微蹙眉:“可惜,此物是不死不滅之身,除非永神親臨……”
之後的話,雍卿沒能聽清。
她眼前如漫起大霧,回過神來,發覺自身竟已成了毗蓮年懷裏抱着的那個嬰孩,被安置在明珠帳內。
依稀看見,紅蓮化身的神女正與那頗具仙人之姿的魔君在辯駁些什麽。
“主人蒙冤***于天火,我費盡周折才保住她的這縷殘魂,如今唯有将之藏在九兒的識海,才不至灰飛煙滅。”
仲淵雖怒極,語氣卻仍溫和輕緩:“即便是迫不得已,可九兒又何其無辜?”
毗蓮年似乎啞口無言了,只淚眼汪汪地擡頭望着她夫君。
“也罷,木已成舟。”兩人對視不過片刻,魔君顯然就無力招架了,輕嘆一聲将哭成花臉貓的妻子攬入懷中,“不管将來如何,我總會護你們周全。”
此刻處于嬰孩狀态的雍卿卻無端見着一些似夢非夢的片段——
是湖畔佛堂,白衣青年正借着月色溫書,蓮花叢中幾點游螢相逐,忽傳出一聲輕笑。
書生淡然地擡起頭,只是還未開口,便掩着唇咳個不停。
花間藏着的那位紅衫麗人立即飛旋至岸邊,整張俏臉上皆是關切神情:“白郎,可是舊疾複發了?”
鮮花投懷,自是清香盈袖。
書生面上病容都仿佛減緩了幾分,笑意比月光皎潔:“我無事,诓你出來而已。”
花靈為他而來,更是為他而生,連“緋霧”之名都是他所取的。
正如凡俗間的戲詞所唱:“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随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鳳凰她原本懵懂,到此刻才大抵看出了些許前世今生的淵源,剎那間千頭萬緒,紛紛擾擾彙作滿腔苦澀,仿佛被兜頭澆了一捧灌愁海水。
天上又忽然掉下來一朵光彩灼灼的芙蓉花。
雍卿識海陡然劇痛,似有何物落地生根,此刻正要掙破束縛。
再睜眼時,周遭依舊是夐山煙雨空濛,紫荊花無聲飄在茵茵草地上,如華美繡毯。
山君随手薅了一把薄荷草,往鳳凰臉上按去,辛辣香氣頓時嗆得她險些幹嘔,不過識海裏那股将欲迸裂的疼痛倒是一下子消失了。
那朵芙蓉花也仿佛只是幻覺。
“六萬年前的神魔大戰中,魔君仲淵與妻毗蓮年遭赤戮暗算而死。而後,再竹寺湖裏的蓮花化靈,與書生白溪客有夙世姻緣。”山君笑眯眯地丢開薄荷草,拍了拍手當做無事發生,“白溪客前世為魔,轉了世也是個薄命之人,僅有區區十九載陽壽。幸而花靈緋霧不離不棄,願以一身修為相贖。”
雍卿兩手扶着頭,在原地聽得呆若木雞。
“是我點化了緋霧和白溪客,讓他們與再竹寺一同進夢冢等待機緣。”夜神纖阿語氣平靜,神色卻帶一絲不解,“如今他們飛升入仙道,那落迦已封,因果怎還未盡?”
山君瞅了雍卿一眼,笑得有點古怪:“因為,‘花落暮春天’。”
“花落暮春天?”夜神蹙眉,輕聲重複了這五個字。
鳳凰終于忍不住開口了:“二位尊神,這又是打的什麽啞謎?”
“倒也沒什麽,就是纖阿姐姐未盡的因果,皆落在小鳳凰你身上罷了。”山君又在給她那只臭臉山雀順毛,頭也沒擡地應了這句話。
“為何?”雍卿瞧着她動作,總覺得手癢,到底只能自己撓了撓頭。
忽地想起夜神與并蒂紅蓮的牽扯,雍卿心念一動将業火紅蓮祭出:“莫非是我這本命法器的緣故?”
山君搖了搖頭:“差不多吧。”
鳳凰一張俊臉頓時垮掉,郁悶到不行。
話說回來,任誰又是變成一條傻魚又是變成幼小嬰兒地被折騰了半天,末了對所有事情仍是雲裏霧裏的,只怕會比她更加暴躁。
夜神卻自顧自沉吟道:“原來‘死別’一劫之前,還有‘生離’。”
“若無生離死別,世間豈有傷心事,又何來‘斷腸聲’?”
本是暮氣沉沉的話語,山君卻說得頗輕巧,但配上她鶴發童顏的面貌,又無半點違和之處。
夜神眨了眨眼,蒼色眼眸中有波光隐沒:“看來,老師當年創造出‘六道輪回’,着實是先見之明。”
“道祖畢竟是天地之子嘛。”山君随口附和了一句,話頭轉得飛快,“說起來,峙先生既‘生而知之’,我們便一直很懷疑他就是道祖的轉世。”
“除了你與嫏嬛,再沒人見過峙先生真容,我亦如此。”夜神面容沉寂,顯然不認同山君所言,“老師從前卻是說過,神魔無情無淚,不如為人。”
山君哈哈一笑:“纖阿姐姐糊塗了,峙先生非神非魔也非人,乃是再竹寺的寺靈啊。”
“‘斷腸聲’?再竹寺?”
雍卿聽到此處如遭雷擊,反複念叨着這些詞句,語氣之慌亂失措終于使得那兩位沉迷絮叨的尊神想起來,還有這麽一只年輕鳳凰在側。
黑暗寒冷的氣息将她整個罩住,夜神甚至手都沒擡,雍卿便頃刻昏睡過去,顯出五彩斑斓的鳳凰真身。
“不料我鳳凰血脈竟荏弱至此。”山君輕輕嘆道。
“哼,她能得寂忿諸尊殘存于煉獄天的一絲傳承,已算是走運了。”雀侍阿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雖說得不中聽,但确實道出了神界後繼無人的境況。
“纖阿姐姐,我忽然也有點懷念八荒時代了。”
聽了山君這句話,夜神面上竟破天荒地露出一點笑意,只是微苦。
“天外天的時空永遠靜止于浩劫之前,我從未懷念過往,只因仍身在舊日。”
山君沉默了一下,才小心問道:“所以姐姐的真身,千萬年來從不出天外天,竟是這個緣故?”
“大約是如此。”夜神纖阿所答聽不出太多情緒,她将委頓于地的鳳凰拾起,忽又想起件小事,“仲淵之女以魔身修仙道,至今還未劫滿麽?”
“新天帝‘昊座’即将歸位了,姐姐你說呢?”山君忽然興奮,連夐山的煙雨都更加飄搖起來。
夜神回首睨了她一眼:“帝俊是我兄長座下首徒,偏生你與嫏嬛卻都看不慣他。”
山君抱着雀兒閃現到她面前,笑嘻嘻地仰着頭:“看來,是小鳳凰身邊有什麽人與此事有關咯?”
“是她一個小侍女,并非魔物,卻長着仲淵之女的模樣。”夜神低頭看着她,表情依舊漠然,語氣倒還有幾分關切,“丹穴那絲煞氣,果然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