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書中仙人何許人也?那可是三界裏名頭響當當的一塊滾刀肉。

要論嘴仗,這厮是絕對沒在怕的。若真打起架來嘛,他倆來回拆兩招,整個三界就得被拆到灰飛煙滅。

故此,峙先生被書中仙人一通搶白,卻也奈何不了她,反倒自個兒氣得暴跳如雷。

誰知他還未穩住禪心,書中仙人眼珠兒滴溜溜地轉了轉,又開始火上澆油:“‘三千繁華落盡,也不過寂寥到底’?哈哈哈老酒鬼你竟會說這種話,嘶——本仙牙都要酸倒了!”

峙先生蹦回須彌座上,冷哼道:“蠹書蟲,你醉糊塗了不成?這話明明是你說的。”

一仙一橘同時愣住,不約而同地望向雲間。

夐山君仿佛也愣了一下:“不是我,更不是阿栖。”

“如此矯情又俗氣,倒像是那天帝小老兒會說出來的言語。”書中仙人眯起眼,以扇柄抵住下巴,佯裝沉思。

“又或者,同為上位者的另一蠢材。”夐山君笑着補充。

啪!

兩人立刻樂颠颠地隔空擊掌。

峙先生看了看那一甕長憂酒,猶豫着問道:“你們說的是,帝釋天?”

“那可不,‘長憂酒’之後又有《長憂曲》流傳于三界,也是這般酸不拉叽的調調。”

書中仙人将破折扇往青瓷酒甕上一點,“铛——”

便有幽幽樂聲自甕內散出:“天涯咫尺,相思無憑。裁得落霞成錦,綴以長河繁星,待漫天紅妝,挽三千青絲……”

若是雍卿在此,定能憶起,這是她在魔界禍弋山王庭裏曾聽到的片段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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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下,她身在丹穴,卻被另一樁怪事所困擾,早将夐山之行忘了大半。

“這些時日,我的本命法器莫名不聽使喚。”鳳凰正襟危坐于殿上,滿臉嚴肅地盯着浮在半空的業火紅蓮,“早前夜行吏到訪時,我似乎歷經了一場大夢,醒來之後,識海裏莫名出現一朵芙蓉花。”

“嘎?”敖蓬萊沒反應過來,她大侄子卻忽然被茶水嗆到,狂咳不止。

雍卿話還沒說完,略帶不滿地看了敖摩昂一眼。

“我無事,出去透透氣。”後者避開敖蓬萊殷殷關切的眼神,捂着嘴落荒而逃。

紅蓮旋而化作雍卿手中描金流火的一把長弓,她面無表情地随意撣了撣弦,立刻有絲縷業火如波紋隐現。

“瞧,它就又好了。”

敖蓬萊撓了撓額上龍角,勉為其難地開口:“你這法器因夜行吏而得,許是用壞了,她便來幫你修理好……嗯!應是如此了!”

迷之邏輯,說完她還覺得很有道理,驕傲又自信地笑起來,龇出一排小牙花。

鳳凰面上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施力制住了手中蠢蠢欲動的紅蓮弓矢,生怕它要沖出去毆打自己的好友。

正事兒麽,西海水君不擅處理,而論及八卦,她倒是三界中拔尖。

這會子她端起茶盞時,便佯裝不介意地問了一句:“話說,你真打算将那兩只妖族留在丹穴啊?”

雍卿沉默良久,道:“對,我看上了非梧。”

“噗——”敖蓬萊剛喝進嘴的桐露茶全都噴了出來。

殿中霎時一陣急雨如瓢潑。

“待我涅槃成功,就向他表明心跡。”鳳凰很淡定,右手輕翻,将遮在頭上的巨大紅蓮收回掌心。

“哦,我西海好似失火了,先回去看看。”

敖蓬萊兩眼發直,俨然是三魂去二,七魄留三。

“海裏也會失火?”

雍卿正滿臉疑惑,尊貴的水君大人已同手同腳地走出殿門,卻像是忘了如何馭雲,只在殿外雲臺上傻站着。

敖摩昂不知從何處繞了回來,卻見自家小姑姑的樣子有點不對勁,忙近前一探究竟。

然而他還沒開口,敖蓬萊先“嗷”地一嗓子掐住了他的衣襟:“完了昂昂!你未來太子妃留不住了,咱西海要絕後了——”

“倒也不至于,畢竟拐跑未來太子妃的所謂‘妖族’,也與西海有些淵源呢。”

姑侄倆雙雙扭頭,才發覺自己已不在丹穴,而是被攝到了一座普普通通的佛殿中。

唯二不尋常之處,是殿中四溢的酒香,以及須彌座上不見佛像,只擺着一簇佛手橘。

香案前立着個笑容可掬的書中仙人,她左手撐在青瓷酒甕邊上,右手裏握着把破折扇,正招呼敖氏姑侄倆過去。

“西海曾有鲛人一脈,乃是月神眷族。”

他們低頭往酒甕裏看去,波光粼粼中顯出一幕美妙景象:黑暗深處,有截雪白如玉的鲛燭正在燃燒,火焰隐隐化作蓮花狀,璀璨彩光似月暈又似日照魚鱗。

“看見了什麽?”書中仙人明知故問。

敖蓬萊老實答道:“鲛燭燃起一朵蓮花。”

“只有鲛燭之焰才能點燃月光,可這世間最美的火焰,卻是由鲛人血肉制成,十分殘忍。”

聽了這話,敖摩昂蹙眉不語,敖蓬萊更是把臉皺成了一粒梅幹。

書中仙人又道:“燭焰本無形,所以這朵蓮花有着別的寓意。”

“蓮花,蓮花……”敖蓬萊從額上雙角撓到後腦勺,倏地恍然大悟,“啊!我想到了,是雍卿的業火紅蓮!”

“欸,勉強對了一半。紅蓮原是花開并蒂,生于須彌山下,乃舍脂公主所植。”書中仙人那把破折扇敲了敲甕口,酒中奇觀頓時消失無痕。

八卦小能手已開始嚷嚷:“舍脂公主我知道!她可是天地間最美的女子,西天界神王帝釋天對她一見傾心,立誓要娶她為妃,所以天人族與阿修羅族也因此休戰……”

“打住!敖小西你扯遠了。”書中仙人翻了個白眼,險些要給她施噤言咒,“總之,并蒂紅蓮中的一朵修成了神女之身,後來又與魔君仲淵相識相戀,并追随他去到魔界。”

敖摩昂疑惑道:“這與鲛人族又有什麽聯系呢?”

“據說,他們得到月神啓示:西海将有覆滅之劫,若要化解此劫,必先尋找魔界一紅衣者。”

敖蓬萊難得聰明了一回:“就是要先找到紅蓮神女咯?可那時候,神魔兩界明面上不還是井水不犯河水嘛?”

“正因如此,西海其餘族類,包括先水君,都不相信這一啓示。所以鲛人只能以秘法送出族中法力最強悍的那一個,到魔界查探情況。”

書中仙人搖着折扇,似笑非笑地往殿外天際看去。

雲間一輪明月靜靜高懸,明亮卻也寂寥。

“‘月光所至,任其所行’。這個名叫‘銀燭’的小鲛人,沒找到紅蓮神女,卻先遇上了一個大魔頭。”

“月光所至,任其所行?”敖蓬萊将這八個字重複了一遍,眼前忽有白光閃過,仿佛她整個龍被擲向了月亮之中。

同時也被書中仙人下了噤言咒,連尖叫都只能憋在肚子裏。

月下是一片死寂荒野。

數尺高的叢叢荊棘上血色雜駁,橫生蠻長地蔓延在亂石灘邊。狂風吹過,更顯出各種張牙舞爪的怪模樣。

風裏掩藏着簌簌腳步聲。

一個單薄纖長的身影自荊棘叢裏走出來,蒼白月光照在素衣上,越發凸顯出道道淺青血痕。

此人神色卻淡泊平和,背脊挺拔,猶如周身傷痕并不存在,直直地走向石灘。

血脈裏傳承的族裔感召在敖蓬萊識海中點開漣漪,無聲低語告訴她,這就是鲛人銀燭。

“敖小西,本仙有無跟你說過,在很多很多年前,灌愁海西邊那些個光頭,對魔界有着別的稱謂。”書中仙人驀地說道。

敖蓬萊倒是想應答,奈何噤言咒在身,她還開不了口。

“他們稱作‘無間地獄’。除了苦難之外,身無間,時無間,形無間。”書中仙人似乎神思不屬,自顧自說下去了,“堕魔者被困在石中不得動彈、飲食,或許達幾十萬年之久。”

設身處地想了一下,敖蓬萊頓時害怕極了。

此時,銀燭正好停住腳步,靜靜地看着地上一塊赤色石頭。

身在局外的西海水君感到不妙。

但見下一刻,看着便斯文柔善的鲛人果然伸出了手,五指潔白修長,屈作拈花狀,指尖彈出了一粒水珠。

“叭——”石頭應聲而碎,如炸開大團血霧,霎時便在黑暗中隐匿殆盡。

書中仙人極誇張地嘆了一口氣:“唉!難怪剛進魔界就全身是傷,這尾漂亮小魚委實太傲氣了。”

敖蓬萊原本還不明就裏,待看清了出現在銀燭背後伏低潛行的一大團陰影,她簡直感到窒息。

那頭怪物狀如赤豹,額生獨角,身後五尾正微微擺動,顯然是個撲殺之姿。

銀燭頭也不回地走到水邊,停住了步伐。

與此同時,怪物騰空掠起,對着鲛人張開了血盆大口。

結果咬了個空。

“你這只猙,着實是恩将仇報,我予你自由,你卻要捕我為食?”

清亮的聲音回蕩在月光中,聽不出任何一絲情緒。

一頭紮進河水裏的猙惱怒地爬起來,用力甩了甩濕漉漉的皮毛,喉嚨裏滾出铿锵的擊石之音:“誰稀罕一條臭魚的假慈悲!”

“嘩啦——”

鲛人破水而出,在空中翻轉成圓弧,漆黑背部與雪白底部皆因水光而閃閃發亮,巨大尾鳍将那頭口出狂言的猙扇得橫飛出數十丈。

随即又無聲地消融于水中。

過了半晌,荊棘叢裏跌跌撞撞地走出來一個高挑男子,紅衣紅發皆如火,面容雖英俊,眉宇間卻有藏不住的狠戾之色,也只在此刻才被打出了幾分怯意。

“喂,我認輸了!”

許久,河面平靜無波。

那男子強行把臉上的不耐之色壓了下去,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真的認輸了,你出來吧。”

月光照在他面前,驀然現出一襲素衣。

“當真?”

鲛人浮空一尺,正好平視着他,豔而不妖的容顏與他呼吸近在咫尺。沉沉暗夜般的雙眸中,映出了他那一瞬間的迷惘,卻未曾有光華停駐。

美得無辜的鲛人眨了眨眼,随即轉身退開。

“你別走!是,是真的。”紅衣男子有些慌亂地擡起手,只餘流墨般的長發尾稍,輕輕掃過他掌心。

月光勾勒出長睫高鼻與紅唇,是一筆如畫的線條。銀燭略微側首,很正經地點了點頭:“不管你認不認,都是輸了。”

對方一下子被噎得龇牙咧嘴。

敖蓬萊看了半天,正一頭霧水,忽聽着書中仙人嘆道:“銀燭之所以法力強悍,正是因為天生半盲,才有了一顆澄明如月的道心。”

她的噤言咒也不知何時被解開了:“相傳,我西海鲛人成年之前不分雄雌,那,銀燭?”

“也正是因為道心澄明,才更好騙。”書中仙人話鋒一轉,唬得敖蓬萊措手不及,“銀燭為了這只猙修成女身,更為了他而堕魔!”

“他,他難道就是——”敖蓬萊開始哆嗦了。

書中仙人斬釘截鐵地說出一個名字:“赤戮。”

魔界從未有過白晝,所以也不會有晨與昏,籠罩此間的,只有與永夜伴生的無邊黑暗。

但在此刻,天幕卻呈現整片不祥的殷紅。

那便是魔族之間相互殘殺而彌漫的血腥戾氣,能将天際染紅,可見其戰況之慘烈。

血氣一路延伸至禍弋山頂,王庭中巨大的白岩石柱坍塌了大半,将地面綻放的叢叢紅蓮花盞碾壓得稀爛。

率軍攻占王庭者,正是赤戮。

“毗蓮年夫人,魔君已死,您還要負隅頑抗到幾時呢?”

紅蓮神女強忍着刻骨悲痛,劍指他身上華美喜服:“我夫君如此信任你,豈知你這卑鄙小人求娶仲瀾,竟只是為了發動這場叛變!”

“仲瀾?我本想事成之後,好好待她。”赤戮滿不在乎地一笑,“可她自覺愧對兄長,早已自戕于陣前,實在是可惜。”

這本該是毫無懸念的一場對峙。

然而漫天血霧未能完全遮擋住天穹上的圓月,一線月光幽幽照在殘存的幾朵紅蓮之間。

與此同時,赤戮最後一擊重創了毗蓮年的元神,鮮血濺上月光,卻不再落到枯萎的紅蓮花瓣上。

素衣墨發的美貌鲛人現于神女身後,将她扶在臂彎中。

血珠緩緩從眉梢淌下,銀燭下意識閉眸,再睜開時,懷裏的紅蓮神女已化作一陣飛花消散而去。

鲛人雙手微微顫抖,原本空洞的眼瞳中有嫣紅血光隐沒,像兩簇小小火焰。

“你怎麽來了?”赤戮得意的面色轉為陰郁,稍作思索之後還是閃身靠近。

回答他的,只有銀燭擡手布下的一道冰牆。于剎那間封鎖了小半個魔界,不偏不倚正橫貫在兩人面前,俨然咫尺天涯。

赤戮又驚又怒:“銀燭!你這是何意?”

過了許久,冰牆對面才隐約傳來銀燭的話音:“她,是我一直在尋找的‘紅衣者’,卻被你所殺。”

每一字皆是失魂落魄,不複平和恬靜。

“震尊雷神大人在上!”

敖蓬萊跟被天雷劈了個正着似的大叫起來:“這甚麽狗血爛俗戲本子橋段,書閑你又做了幻境來诓我是不?”

“得了吧,诓你哪裏還須做幻境喲?再者‘芥子須彌’此等術法,也就夐山那位才會沒事耍着玩,本仙懶得折騰。”

這厮把話說得好似事不關己,然則話音堪堪落下,敖蓬萊卻就見着一蓬頭垢面的仙者現身于荒野之中。

此時無月,魔頭赤戮也不見蹤影。

銀燭獨自坐在石灘邊,神色有點憔悴,美貌稍減了一二分,半浸在河水中的長尾已然全部化為了黑色。

書中仙人大剌剌走到她面前,掌心托着半枚金光閃閃的靈核。

鲛人已能視物,語氣中反而多了一絲警惕:“你不是魔族,為何會在魔界?”

“本仙麽,乃是南鬥天府司命星君。”書中仙人這會子倒是不說廢話了,面帶微笑地翻手一推,直接将那半枚靈核送入了銀燭丹田處,“你想從赤戮手裏救出毗蓮年之女,就須得有此為‘籌碼’。”

“這是何人的魂魄?”銀燭瞳中火光乍明又滅,有點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微微起伏的腹部。

“仲淵義子寂恒的情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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