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見銀燭沉默不語,書中仙人趕緊解釋道:“不必憂心,天帝那兩口子并未知曉真相,是本仙閑來無事,去神獄中,呃瞧了瞧熱鬧,正巧碰上了他。”
“禍弋山發生動亂,天界卻聲稱要帶走毗蓮年神女的遺孤,九玲珑公主是半神半魔之身,此去必死無疑。”銀燭神色複雜,将這件事的緣由娓娓道來,“寂恒是神裔,自小與她青梅竹馬,仲淵夫婦已死,一來魔界容不下他,二來他也不願看着公主羊入虎口,故此才冒充仲淵與毗蓮年之子,代替她去了神界。”
“噢,原來如此!”書中仙人撓了撓下巴,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無怪乎,他會請求本仙抽取他的情魄送回魔界來,竟只為了守着那心尖尖上的小公主。”
銀燭聽到“抽取情魄”這裏,似乎自己也未發覺地眉尖一蹙,而後才仰首問道:“那你将情魄放入我腹中,此為何意?”
“為的是将這情魄,化作你與赤戮之子的元神。”
見銀燭聽聞此言也只是略有疑惑,書中仙人滿意地颔首,又道:“所謂‘父債子償’嘛,赤戮殺了九玲珑的父母,其子為九玲珑傾盡所有,不也公平得很?”
“确實公平。”銀燭當真深以為然,沉思了一會兒,再次發問,“但我又如何以此作為‘籌碼’,去救九玲珑公主?”
“這個不難。”
書中仙人挽起袖子“唰”地蹲下去,朝銀燭伸出雙手,刺目的強光緩緩罩住她腹部,不消片刻便從中凝聚出一個晶瑩剔透的水泡。
待強光逸散,有些愣神的銀燭這才看清,水泡裏藏着一只毛色漆黑的小貓,正閉眼沉睡,鼻尖“咕嚕嚕”地吹出一串又一串的小泡泡。
細看時不難發覺,小黑貓身有五尾,額上亦有幼嫩獨角。
“本仙掐指一算,明日赤戮便要将公主斬殺祭旗,屆時,你只需帶着這個孩子去作交換即可。”書中仙人站起身甩了甩手,也不等銀燭作何反應,便如來時一般就地消失。
沒什麽見識的敖蓬萊親眼目睹“一尾魚生出了一只貓仔”此等奇觀,整個龍被震驚得舌頭都險些打結。
“這只幼猙,莫非,就是九玲珑身邊的死侍折戟?”
“沒錯。”
“折戟的元神,竟是寂恒的情魄所化?!那你之前怎麽半句都未提過!!!”敖蓬萊當即惡龍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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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仙人閑閑地應道:“這又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小小惡作劇罷了。”
“那你前些時候還诓我說,九玲珑是因為寂恒殺了赤戮才對他一見傾心!!!”謠言受害者繼續控訴。
“嗐,八卦這種東西當然是真假摻半啦。”傳播謠言者依舊淡定。
這會子惡龍咆哮不出來了,整顆少女心碎了一地,簡直泫然欲泣:“難怪寂恒上神,那麽的冷峻肅穆,原來他早已缺失了情魄。”
“行了敖小西,寂恒真正一往情深之人是誰,你還聽不出來嘛,非得本仙金口玉言地說給你聽是不?”
“等會兒……”為了避免更重大的打擊,西海水君的小腦瓜子難得又靈光了一回,迫不及待地轉移話題,“九玲珑是何時落入赤戮手中?”
書中仙人長嘆:“這孩子命苦,親姑姑是個腦子拎不清的貨色。”
這句話算不得隐晦,就連敖蓬萊這般簡單的頭腦都想明白:若非愛女陷于敵手,堪與天帝一戰的仲淵魔君又豈會輕易喪命?
于是她更震驚了:“所以你讓銀燭拿他們的兒子再去把九玲珑換回來,書閑你這招也太損了吧!”
“嘿嘿,并且折戟的殼子裏,還裝着個對九玲珑一往情深的元神。”書中仙人得意地補充道。
“銀燭帶走了九玲珑,再後來的事情便舉世皆知了。只不過,在寂恒領命殺入魔界之前,赤戮其實早已被逼到了絕路。”
“哇,這是為何呀?”
“須彌山下花開并蒂,一朵名為‘毗蓮年’,另一朵名為‘那落迦’,亦為‘業火紅蓮’。”
兩人再度看向下方魔界,這番景象比之禍弋山叛亂更為可怖,猶如烈日墜入了地獄中,入目皆是紅蓮業火燃起的潑天巨焰,循着每一絲魔氣,将那些無處逃脫的魔族們吞噬于瞬間。
唯有斜生巨大枯樹的蝕骨崖上,有一方存身之隅。
紫青雲氣缭繞,圓月依舊蒼白,連同倚靠在樹間的鲛人看起來也分外贏弱。
一陣罡風刮過,身形巨大的猙從崖底躍上來,聲如擊石:“銀燭,你将折戟帶去哪兒了?”
“他和公主都被我藏在月光之中,你找不到的。”銀燭閉着眼,聲音雖有些沙啞,卻平和如初。
赤戮則憤恨不已:“別逼我對你動手。”
聽他語帶威脅,銀燭還是忍不住略微蹙眉:“從你殺死毗蓮年那一刻,我便知道,西海族裔終将因你而覆滅——”
“我原本并未想過要滅你西海,但是銀燭,你不該用折戟來與我做交易!”赤戮冷笑着打斷她的話,“你連我們的孩子都能輕易舍棄,便莫怪我斷你退路。”
銀燭沉默了良久,方問道:“赤戮,你可曾想過,折戟何來的純魔之體?”
原本躁動的那頭猙忽然愣住,豎瞳漸漸化圓。
“我為你堕魔,自污己身,早已回不去西海了。”鲛人從枯樹上走下來,月光照映她周身,如披上一襲銀白輕紗,美得不可方物。
比她大五倍有餘的巨獸竟步步後退。
“業火紅蓮曾與毗蓮年并蒂同生,故此神女死去時,落在我眼瞳裏的紅蓮之血就是陣眼。只有殺了我,燃遍整個魔界的業火才會熄滅。”
銀燭終于睜開眼,雙眸中皆有小小火焰長燃不熄:“赤戮,魔君赤戮。你會選擇殺死我保住魔界,還是與我一起,被這紅蓮業火燒為飛灰?”
美麗的鲛人把話說盡,複又緊閉了雙眼,俨然是個任人宰割的溫馴模樣。
赤戮怔怔地看着她。
渾濁魔氣自那頭猙的足下升起,巨獸頃刻化作一個紅發黑袍的英俊男子。
“銀燭。”赤戮緩緩走向她,仿佛每一步都重若千鈞,卻只伸手将她緊擁入懷中,“是我不好,我不該那樣待你……”
銀燭聽着他如呢喃般的忏悔,面上竟有剎那恍惚。
斷崖之下,紅蓮業火依然四下擴散侵蝕,似欲燒盡萬物。陣陣熱浪卷上半空,滾燙得如有實質,連骨髓都将近要被蒸騰殆盡。
而身不在此間的敖蓬萊也覺得焦躁難安,神使鬼差地忽然想起書中仙人拘她姑侄倆之前說的話:“……拐跑未來太子妃的所謂‘妖族’,也與西海有些淵源呢。”
她當即忍不住又開始嚷嚷了:“書閑,看了這半天,也沒看出個子醜寅卯來,這些事到底跟雍卿有什麽幹系啊?”
“哦,小鳳凰撿回丹穴的那妖族,就是折戟。”書中仙人淡淡應道。
“原來是他……等等,你說什麽!”
敖蓬萊還心不在焉地關注着那一對怨侶的情況,把話說到中間才反應過來,語調驟然拔高,近乎慘叫。
這一嗓子威力頗大,下方火海煉獄般的魔界景象登時被震碎。
波紋散盡之後,敖蓬萊跌坐在佛殿的地面上,與她那摸不着頭腦的大侄子面面相觑。
書中仙人一臉嫌棄地倚着酒甕搖扇子:“敖小西,你吵到本仙的耳朵了。”
“書閑!你你你!”敖蓬萊難得被氣到噎住,差點說不出話來,“雍卿現在臨近涅槃期,你居然放着個魔界首領在她身邊虎視眈眈?”
敖摩昂更摸不着頭腦了:“什麽魔界首領,那落迦不是已經被封了嗎?”
“對嘛,本仙封了那落迦,已經很難跟夜神交代了,哪裏還能再胡亂幹涉小鳳凰的命數呀。”書中仙人幹脆順坡下驢,很無所謂地擡頭看月亮,還笑得十分欠揍。
“哼!你不幫忙就算了,昂昂咱們走,再去丹穴看看,免得雍卿出了什麽事情。”
敖蓬萊早前曾在天書中目睹折戟對九玲珑的一片癡心,心知他此番雖目的不明,卻定是來者不善,這會子倒也不糾結折戟的元神源于寂恒情魄了,拉起敖摩昂馭雲就走。
“啊呀,忒沒勁。”書中仙人目送姑侄倆身影消失在雲端,百無聊賴地伸了個懶腰。
這時,夐山君出聲遙問道:“說來我有一事不明,小鳳凰在丹穴涅槃,峙兄為何讓小狐貍去即翼澤等待呢?”
“你看,蠹書蟲這不就派了兩個攪局的去了?”峙先生一聲冷哼。
“‘金河一去路千千,欲到天邊更有天。’”聽他話意隐含憋屈,書中仙人猖狂地叉腰大笑,“能預知未來又如何?本仙的安排才最大!”
夐山君亦笑道:“書閑你就不怕生出什麽變數嗎?龍女殿下瞧着可沒那麽靠譜。”
“嗐,豈止不靠譜,她可是鼎鼎有名的‘神界雙恥’之一好伐?但本仙,偏只怕生不出變數。”
話既如此,書中仙人少不得要讓另外二聖瞧瞧丹穴此刻的境況,破折扇往上一抛,強光閃過,紙頁潤澤如玉的巨大書冊緩緩從虛空浮現。
十數劃墨痕流瀉,“魔”字氤氲其上,旋即化為滔滔火海。
烈焰之中現出個身着黑衣的魔族男子。
“連妖族僞裝都卸去了,他竟打算破釜沉舟了不成?”夐山君語帶好奇。
“本仙覺着吧,裝成妖族只是為了萬無一失,畢竟他體內有毗蓮年之女的真元,紅蓮業火并不能傷及他的性命。”
書中仙人這一通分析猛如虎,卻被峙先生無情拆了臺:“你們看清楚了,這是赤戮!”
濃煙遮蔽了月色,畫面中的氣氛低迷而壓抑。
赤戮眼中閃過一瞬金光,暗含狠戾。
他猛然将懷裏的鲛人推向斷崖,且如孤注一擲般使出了殺招,欲制曾經的愛人于死地。
殺意迫近面門,而銀燭直直倒下,背後便是無邊火海。
她已然堕魔,此刻從崖上跌下去,沒了枯樹阻隔,受紅蓮之血感召的業火立即以更為迅猛的攻勢卷上了她的身軀,原本熠熠生輝的鱗片亦開始剝落。
但,先于殺意與火勢觸及她面容的,卻是一滴似淚的血。
被冰錐穿透心髒的赤戮滿臉錯愕。
而銀燭神情平靜,如飄飄飛羽落入火中。
“轟——”
紅蓮業火一擁而上,将那素衣墨發的美人頃刻吞噬。
長久的沉默過後,書中仙人幹笑着解釋道:“不好意思,剛剛操作有些許失誤。”
這厮揮了揮袖,烈焰裏終于顯出雍卿以抱元守一之姿端坐的身影,她面上兩道淩厲的劍眉正微微蹙起,似乎被夢魇所困。
緊接着,火中陡然冒出兩只金黃豎瞳,黑衣銀甲的魔族青年緩緩現于雍卿身後。
他的面目隐匿在陰影之中,看不清是何表情,但見他擡手張開五指,大團漆黑魔氣幻化為五尾猙的形狀,直撲向對危險一無所知的雍卿。
非梧,或者說折戟對雍卿的攻擊之勢挾着必殺的決心,與數萬年前蝕骨崖上的赤戮無異。
“他想打碎小鳳凰的魂魄?”夐山君先是詫異,再而恍然大悟,“難怪纖阿姐姐說丹穴煞氣不尋常,看來那長得像九玲珑的小侍女是個魂魄缺失的傀儡啊。”
輪到峙先生開始哈哈大笑:“傀儡?想必是心魔再度現世了。”
“真是可惡!本仙跑遍了三千世界都沒發現它們作妖,居然一直躲在魔界沒出來!”書中仙人頓時“唰”地臉黑如炭。
“分明是可笑,那兩只業畜倘若混跡在凡塵,哪裏掀得起什麽波瀾。”峙先生乘勝追擊。
卻是夐山君笑着反駁他:“峙兄此言差矣,它們如今藏身魔界,一樣将手伸到了丹穴,如此禍害可不容小觑。”
幾句話來去,天書上的境況已然一片混亂——
不知從何處闖入的副将瞿如見到自家殿下身受重創,那睚眦欲裂的架勢簡直是要把折戟撕成碎片,奈何力量懸殊,反而自己也挂了彩。
幸好随後趕來的另一副将英招為她擋下致命之擊,敖摩昂也不負神界兩大殺胚之一的名號,成功将折戟逼開,勢均力敵的兩人當即在旁纏鬥不止。
誰知敖蓬萊這沒出息的柔弱神龍又被吓出了原形,也顧不上燙爪,嗷嗷叫着從火中抓起雍卿就跑。
危機驟成鬧劇,就連畫外見多識廣的諸聖,皆看得瞪目結舌。
一手安排了這出鬧劇的書中仙人與早已窺見結局的峙先生各自無言,夐山君不由得苦笑:“此等‘變數’,屬實有趣啊。”
當然,于雍卿而言,這出鬧劇可不見得“有趣”。
三萬三千年一度的涅槃之火,自心中生出,先灼燒骨髓,再燃及肌膚。
捱得過便是“浴火重生”,若捱不過,等待她的将是神力盡失淪為廢物的下場。
此刻雍卿雖對周遭一切了如指掌,神識卻被困在心火所造的夢魇裏面,且受困越久,越如莊生夢蝶一般,漸漸分不清虛實。
而身在天書之外的諸聖倒是洞若觀火,一個個不慌不忙地開始瞎唠嗑。
青瓷酒甕裏頭再次傳出樂聲:“由愛故生憂,故此願長憂。生死契闊難相說,不如身化并蒂蓮。莫忘莫失,障月顏色。”
聽完整阕歌後,夐山君十分感慨:“這首《長憂曲》果然俗氣到不行。”
“但此曲由來,卻當真是‘天地第一美,障明月之光華’。”峙先生道。
書中仙人一下子來勁了:“老酒鬼,你竟也見過年少時的阿素落?”
“沒有。”
“啧,那你還說得頭頭是道,原是裝模作樣,忒不要臉。”書中仙人毫不留情地表達了自己的嫌棄,擡手往天書一點,“可巧,借着她夢魇為引,給你們瞧瞧小月亮當年鬧的笑話。”
書頁簌簌翻過,忽有一個“神”字流光溢彩,筆劃似墨入水,擴散又凝聚為灌愁海上的一輪明月。
夜幕如着墨,月色似缟素。
相襯之下,那輪明月更是皎潔耀眼,仿佛一粒碩大的寶珠高懸于天際。
月中隐約可見一人迎風而立,銀白色的寬袖長袍被吹得衣袂翻飛,越發凸顯出纖弱身形。
雖看不清面容,但其雙手與雙足被月光映照得透亮,可謂是“冰肌玉骨”。
“這便是月神望舒?”夐山君問道。
“對。四萬年前,小月亮也曾是天界第一美人。”書中仙人颔首微笑,“奈何,西天界又有了一個阿素落。”
仿佛為了印證書中仙人的話,天書裏出現一幅如畫場景:須彌山七寶階道上,有數不盡的蓮花正随着少女的舞步逶迤而生。
當阿素落走過時,所有窺見她相貌的天人皆失魂落魄,猶如牽線木偶一般,忍不住跟随着她前行,一時間半空中浩浩蕩蕩彙聚的神族近乎是傾覆須彌山之勢。
偏在此刻,月神望舒正好窺見阿素落起舞,天際月光竟驀地黯淡下去,近乎要隐沒在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