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有美如斯,障月蔽日’。”書中仙人嘆道。

夐山君亦發出感慨:“我也聽說,她初生于器世間時,已獨占天地十之七分美色。”

“那可不,阿修羅衆與提婆神群的戰火因她而熄滅,又因她而複燃,天地間再無一人有此本事了。”

聽書中仙人語帶嘲諷,峙先生偏要擡杠:“若非如此,她與帝釋天的愛情,也不會成為一段萬世相傳的故事。”

“峙兄,那你所說的‘苦海有情,當如酒烈’,便只是這段故事麽?”夐山君忽然起了好奇心。

“非也,此話亦是關乎那‘無雙’命格的預言。”峙先生這話又說出了一股子神秘莫測的高人氣質。

“地界無知族裔,動辄拿‘四海八荒’說事,不過,現如今名列第一美人……以及花花公子的那位,卻絕非浪得虛名。”書中仙人轉而提起了長生,接着說的話卻教人難以理解,“老酒鬼,你若見過天狐崽子,也算是見過阿素落了。”

“可又扯遠了,既說阿素落之美障明月光華,那後來,小月神是做了什麽傻事麽?”夐山君重新扳回正題。

“嘿嘿,你們自個兒看。”

另外二聖忽略了那厮猥瑣笑聲,專心看向天書上的畫面——

明月如白璧沉沒在漆黑似墨的夜空深處,其中卻再不見那冰肌玉骨的小美人。

而搖搖欲墜的無主月輪,許是觸動了何處古舊陣法,竟于剎那間,被擲入了魔界。

夐山君喃喃道:“原來是如此……”

“是呀,那時年少氣盛的小月亮憤而出走,明月無人掌管,因此從天上陷落,掉到了魔界。”書中仙人自個兒随即樂得不行,“本仙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小師姐也會發那麽大的火哩。”

果然天書畫面一轉,現出夜神纖阿那雙蒼色眼瞳,此刻她眼中寒意更甚,無邊威壓生生将伏在地上的少年月神凍得發顫。

“望舒,你太讓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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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離職守是我的過錯,無論師尊如何責罰,我都願領受。”話雖如此,月神望舒仍要忍着冰凍苦楚,倔強地仰首發問,“可她只不過是個低劣的阿修羅族!憑什麽遮蔽我的光芒?”

夜神卻反問道:“你因諸神贊美而生貪念,因舍脂障月而生嗔念,又因己身過錯而生癡念。三毒入骨,還不自知麽?”

“我只是不服。”望舒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既是執迷不悟,你便換個殼子,封住靈識,去西海受罰吧。”

未待他回應,夜神纖阿輕輕擡手,望舒身上那一層寒冰驟然收縮,竟就此隐沒在他肌膚之下。

少年月神頓時昏厥過去,重重流光将他身形遮掩,逐漸凝聚為一個晶瑩剔透的水泡。

水泡中團着個小小鲛人幼兒:軟乎乎的臉蛋白裏透紅,上半身是珠圓玉潤的年畫娃娃,一雙小胳膊跟藕節似的,被他自己環抱着的下半身,卻是灰背白底的短胖魚尾。

“從今日起,你便喚作‘銀燭’。”夜神纖阿說完這句話,天書上畫面驟然隐于整片黑暗,猶如夜幕降臨。

看到這裏,夐山君登時恍然大悟:“無怪乎‘月光所至,任其所行’,原來銀燭就是月神望舒。”

書中仙人淡哂道:“明月落入魔界,身為司月之神,可不得尋個機緣去帶回來麽?”

繼而黑暗褪去,顯出了銀燭落入火海之後的魔界:火勢不複肆虐,四處仍有紅蓮業火嗞嗞騰起,滿目瘡痍之上,黯灰色天穹中的那一輪圓月卻倏地泛出寒光。

蝕骨崖上,赤戮捂着心口倉皇後退,匆匆化作魔氣遁走,分明已是強弩之末。

先于玄金色戰袍出現的稷吾劍破空而至,但只穿透了那股魔氣,直直釘入地面。

劍主人繃着一張冷峻而肅穆的俊臉,淩空伫立在月下。

他擡眼望向禍弋山方向,手中金光大盛,重新将稷吾劍收回,身形再度隐沒。

赤戮随即跌跌撞撞地回到禍弋山王庭中,大殿裏空無半人,只餘一口巨鼎,其中有枚菜綠色雜駁的龍蛋正被煮得浮浮沉沉。

金色雷霆緊追至此,頓時把巨大的石鼎劈成碎石塊。

滾湯傾灑一地,那枚龍蛋滴溜溜滾到王座階下,“啪”地撞開幾道裂縫。

與此同時,神将寂恒手執稷吾劍,利落隽逸地斬向赤戮那魔頭,殺招淩厲,無絲毫轉圜之地——

月光幽幽照着遍地狼藉。

本該葬身火海的鲛人靜坐在月中,竟是從頭到尾,冷眼看着赤戮被寂恒斬殺。

“死生愛恨,也無非如此。”夜神纖阿的聲音倏地響起,淡漠而不帶半點情緒,“而今你心中‘貪嗔癡’三不善根盡已祛除,合該重歸神位了。”

“謹遵……師尊教誨。”銀燭低着頭伏身長跪,話中驀地停頓,終是緩緩一叩首。

天穹中那輪圓月驟然放出萬丈光芒,頃刻照亮了大半個魔界。

流光四散游走,将月中鲛人身上的素衣重新裝點為銀袍,黑鱗斑駁的魚尾也漸漸隐去,化作如玉雙足。

而與從前不同的,是環繞于月神周身的一道赤色鎖鏈,并雙眼下方的兩簇蓮焰印記,殷紅如血。

“‘死生愛恨,也無非如此’,小師姐這話說得可真是輕飄飄啊。”書中仙人抱臂而立,開始發出一些無意義的感慨,“其實這句話拿來說給阿素落,倒也頗為适用。”

夐山君很給面子地問道:“此話怎講?”

書中仙人便嘿嘿一笑:“因為——”

“月神被貶為鲛人的一番經歷,應是大致複刻了舍脂公主後來的命運。”峙先生毫不猶豫地截了那厮的話頭。

而且還被他說對了,書中仙人頓時氣了個倒仰。

夐山君見這兩個鬧心玩意兒又要幹架,急忙岔開話題:“月神既已歸位,為何魔界仍有一輪圓月?”

“那裏從前是荒涼寂滅的‘無間之地’,但明月落入魔界後,無間封印為月光所破——咳咳,當時就連你也被驚醒了。”

書中仙人頗為促狹地停頓了一下,無奈夐山君不為所動,只能悻悻地接着說:“小月亮即便歸了位,也得把元神留下重新封印無間,以保神魔兩界互不幹涉。”

天書上如堕深淵,月神望舒雙眼緊閉,正沉靜伫立于無邊黑暗之中,無端像極了長憂酒甕裏那一幕:鲛燭燃起一朵蓮花。

“那,灌愁海上一直是無主明月?”夐山君感到迷茫。

那厮卻理所當然地應道:“是咧。”

峙先生驀地感嘆:“可九玲珑隕滅後,魔界還是借那落迦攻上了神界。”

然而一說這個,書中仙人就來氣:“小師姐總說要順應天命,不但自己袖手旁觀,還不許本仙幹涉此事,實際上她可能就是誤會老酒鬼藏在魔界裏頭,要守株待兔,等着你自己出來!”

身為打圓場工具人的夐山君不得不立刻開口:“書閑,那你方才說要借小鳳凰的夢魇,又是為何?”

“嗐,鳳凰三萬三千年,涅槃之火生心間。”書中仙人随口謅了句打油詩,暫時放下了與峙先生的恩怨,“本仙若不将這場夢魇自她識海中借過來,只怕她要困在裏頭,重蹈前世覆轍。”

“可你拿走她夢魇,仍是不問自取。”那坨佛手橘偏又冷笑着嘲諷她。

書中仙人惡狠狠地磨了磨牙:“要不然等着夢魔侵蝕了她的神智,再去丹穴探望一個已成廢物的小戰神?”

峙先生繼續冷笑:“你當人人似西海水君那般好诓不成?丹穴少主有專克魔物的紅蓮業火傍身,夢魔可占不了什麽便宜。”

“得,本仙不與你這老酒鬼計較,既然不信,那就自己會會夢魔去!”書中仙人當即惱了,甩袖将天書收起,重新化作手中一柄破折扇,倚着大酒甕吹胡子瞪眼,撲啦啦地給自個兒扇起風來。

另外二聖也深知這厮向來喜怒無常,峙先生悻悻地哼了一聲,懶得與她計較。

倒是夐山君遙遙笑道:“好歹再竹寺也曾在夢冢裏安置了數萬年,想來那夢魔,應對它舊主還有些許忌憚吧。”

“當初司夢天女舍身碎魂,是為了困住兩儀蝶那魔物,偏她隕滅之後,愛寵竟然堕魔,屬實是造化弄人。”提及舊時故事,峙先生也頗為感慨。

“若我沒記錯,迷曉養的這只貊,還是纖阿姐姐從書閑你那裏拿去的吧?”這次輪到夐山君語帶促狹之意了。

以一副伶牙俐齒聞名于天地兩界的書中仙人難得支支吾吾:“依稀,大概,或許有這麽一回事吧。”

“蠹書蟲,魔界三大至尊竟都與你有幹系,這是造的什麽孽喲。”

峙先生極其尖酸刻薄的語氣,此番卻沒點着書中仙人這只爆竹,她跟耳朵瞎了似的,翻着白眼開始顧而言他:“據說釀成長憂酒的‘佛不知’,生長于須彌山下靈河畔,原是磐兮錯殺望姬所落之血淚幻化的植物,能解一切蠱毒。”

夐山君笑道:“那這甕長憂酒,卻也有心魔與情魔的兩分功勞。”

“望木三生,修成了大梵天,而‘佛不知’釀成長憂酒,偏又引出舍脂公主與帝釋天的苦海情劫。”峙先生的酒意許是上了頭,講三句嘆一句,語氣莫名唏噓,“唉,可見這天地間的緣法,當真是難以捉摸。”

書中仙人抓住機會立刻怼之:“老酒鬼你糊塗了不是?長憂酒明明是阿素落自個兒采‘佛不知’釀的。”

峙先生“哦”了一聲,反問:“方才是誰說的,‘佛不知’生長于須彌山下靈河畔?而舍脂公主身在器世間,如何到得了忉利天?”

“何須争論,咱們再瞧瞧小鳳凰的夢魇便知——”

照進再竹寺的月色皎潔又空寂,佛殿中三聖倒是侃得熱火朝天。

那些說不盡的舊聞轶事,到底也只是一番佐酒閑話,而被涅槃之火燒成個大火球的雍卿,卻真真切切經歷了三聖閑話之中的所有“生死愛恨”——

彼時她在烈火中,見到了一片波光幽綠的深海。

海下衆生喧嚷,是為“器世間”。

其間有阿修羅王國土住處。

據西天界經卷記載:阿修羅族以金、銀、頗梨、珊瑚、赤珠、砗磲、瑪瑙等七寶築起高山般巍峨的宮堡群,縱廣八萬由旬,名為“阿修羅大城”,城中央則是阿修羅王所居住的摩婆帝宮城。

千萬年以來,提婆神群自诩為“天人”,将器世間一切生靈視作生來污穢的“非人”,卻又以皈依之名,行征伐之實,逐步攻陷了夜叉、乾達婆、緊那羅等族群。

唯獨以毗摩質多羅王為首的阿修羅族最為桀骜不馴,始終不願臣服于西天界,故此成了提婆神群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位毗摩質多羅王,身形高大如山岳,且相貌極其兇惡。道是:“其形有九頭,每頭有千眼,九百九十手,八足,口中吐火。”

與提婆神群開戰時,毗摩質多羅王是最勇敢果決的統帥,無一次不是揮舞着戰斧沖在最前,從未因對手的強悍神力而軟弱退怯。故此,他受到了族人們發自肺腑的崇敬和愛戴。

他的妻子名叫華鬘。

阿修羅與其餘族群不同之處更在于:男皆身形醜惡,阿修羅女卻是端正美貌,常受天人觊觎。

華鬘王後不僅生得瑰姿豔逸,且心地良善,性情溫和可親。

某日清晨,海上升起霞光萬丈,無數朵蓮花飄落至器世間的每個角落,毗摩質多羅王與華鬘王後的愛情在摩婆帝宮城深處落地生根,阿修羅衆迎來了他們最美麗的珍寶:舍脂公主。

聽聞了這一喜訊,正在戰場上厮殺的毗摩質多羅王及其麾下越發骁勇,竟一舉将提婆神群擊潰,兩族之間首次出現了壓倒性的勝敗之分,連先前被擄往西天界的諸多阿修羅女也被救回族中。

毗摩質多羅王将此次大捷視為舍脂公主降世的吉兆,諸阿修羅無不歡欣喜悅,載歌載舞以示慶賀。

然而自此之後,毗摩質多羅王便下令,讓舍脂公主居住于宮城裏面最隐蔽的奢摩梨林苑,并修起七重垣牆、欄楯、鈴網将這座園林團團圍住,便是阿修羅族人中,也只有他和華鬘王後最信任的侍從才能夠見到公主。

光陰倏忽而過,小公主漸漸地長大了,阿修羅族與提婆神群之間的戰争仍舊不斷發生。

從前毗摩質多羅王出征時,留在摩婆帝宮城中等候的華鬘王後總是擔憂不已,如今為他們擔憂的,又多了一個年少聰慧的舍脂公主。

即便宮城四處守衛森嚴,七重垣牆、欄楯與鈴網也未能阻攔所有災厄。

毗摩質多羅王再一次出征的那天,奢摩梨林苑裏悄無聲息地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阿素落,我可為你解憂。”

來者紅衣墨裳,面上似笑非笑之時,邪氣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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