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他剃度之時,師父好了方丈陰陽怪氣念的這段偈,着實意味深長。

可笑的是,堪忍遁入空門數十年間,卻未有一刻曾無憂無怖。

憂所愛之喜怒哀樂,怖所愛之生老病死。又,憂之有所憂或無憂,怖之有所怖或無怖。

于是在十五歲那年春天,堪忍受戒後,就被師父趕出了山門。

小沙彌苦苦扒拉着寺門道:“‘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

好了方丈頗不耐煩地擺手道:“你心中裝着無邊風月,老衲破廟一座竟容不下你這‘大佛’,快快去了罷!”

“師父!弟子不服!”他憤憤不平地嘟囔着,見好了方丈仍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便扁了嘴要哭,“那,弟子還能回來麽?”

“既是如此。”

好了方丈略一沉吟,似笑非笑道:“老衲我偶得一悟禪偈,你若能将這偈解注出來,自可回我山門。”

“弟子,弟子遵命便是了。”堪忍以袖拭淚,抽噎着答應了。

好了方丈乃口占一偈雲:玉石為秀骨,色空劫難渡。堪末法衰微,忍見蒼生苦。

“你要救一個人,他曾經是個小太子,但現在是個小乞兒,他叫空相野。”

黑暗中有一個聲音如是說道,令她頭痛欲裂。

郁瑟醒來時,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處,心中有種執念,好似要往白茫茫雪原中尋一星之火。

“瑟兒醒了!”眼前卻是她母親的面容,眼神殷切又隐含擔憂。車外早有丫頭們遞上布巾茶水,一時倒也有條不紊。“好好兒怎地就暈了呢?”

乳母也道:“怕不是中暑罷?”

Advertisement

郁瑟忙擺了擺手道:“我無事,透透氣便好了。”

她們原是在車上,這時都下來,徑直到路邊茶庵中歇息。

“這是,要去鐵檻山?”郁瑟瞧着四下景致,竟是父親外放為緣州太守,她常随母親去拈香的路上。鐵檻山上有座佛寺,求的簽文最是靈驗,香火也十分興旺。再看自己小胳膊小腿兒的,竟是七八歲小女孩兒的模樣。

她訝異于自己的年紀尚幼,更訝異于自己有如活過了一遭,又重回這塵世般,觀望一切都帶着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是又糊塗了?”母親笑道:“你這孩子很教人不省心,多病多災的,我只好多往菩薩跟前走幾趟,求他保佑我的瑟兒平安順遂。”

一番話聽下來,郁瑟不免眼圈微紅,擡手揉了揉,正依偎母親懷裏作小女兒情态。待得店家上了茶,她不經意看向某處,剎那間竟心如刀割,痛到不能自已。

母親發覺她身軀忽然僵冷,又唬得不輕,順着她視線望去,只見是屋外院牆下,蜷着個破衣爛衫的乞兒。

乞兒?空相野!

郁瑟又想起了那個聲音說的話,當下捉着母親衣襟,指向他急道:“阿娘阿娘,救他,你救救他!”

“救他?”母親疑惑不解,卻拗不過她,便命丫頭過去瞧瞧看。郁瑟也溜下椅子,跟着跑過去。母親與乳母等人一時都沒攔住她,只得作罷。

她人小力微,待到丫頭們将他身子扳正後仔細一看,立即淚如雨落:空相野臉色慘白,近乎衣不蔽體,全身皆是淤青,四肢竟比她的還要瘦弱。前世雖知他身上刀傷鞭傷疤痕不計其數,郁瑟也未曾親眼見過他如此伶仃孤苦之狀。

母親等了許久,忽着見郁瑟撲在那乞兒身上,竟是大恸!

丫鬟婢子們皆面面相觑,郁母再三受驚,竟頭暈腳軟欲行不能,只得指着她道:“媽媽快去看看。”

“姑娘這是怎麽啦?”乳母會意,忙過去将郁瑟攙起。

她也自覺失态,乖乖立着任乳母用帕子幫她揩去淚痕。卻取了自己的帕子,命丫鬟沾濕後又接過,郁瑟既不假他人之手,又不顧儀态,她自個兒蹲下去,細細地把空相野臉上脖頸上以至手臂上的污垢皆盡拭去,直看得郁母眉頭深蹙。

“阿娘,他好可憐呢。”郁瑟走回來,伏在母親膝頭,依舊十分難過。

郁母撫着她柔順發絲,只微微嘆氣:世道太亂,人心不古,她自是不忍再使年幼天真的稚女傷心。

小姑娘眼眶紅紅的,見者也都心生不忍。

店家便過來勸道:“依我看來,鐵檻山便是個好去處,那孩子在附近流浪多日了,若能拜在好了方丈門下,也算結個善緣。”

郁母聽此言,覺得甚合心意。

院中一株垂枝碧桃,悄然花落盡。牆外天邊,白雲深處,有青山遙遙在望。

既出茶庵,往西複行十五裏,過一座百年橋,便至鐵檻山腳下。過了山門的剎那間,郁瑟心中一空,既如釋重負,又覺所愛将失。

今生不過一面之緣,她便把他送回了佛門,送回了鐵檻之中。

雖不舍,亦不悔。

春歸無覓處,山寺花始開。

禪房的門被推開,一陣小風拂過,送來些微桃花香氣。

榻上的小少年咳了咳,勉力睜開雙眼。朦胧間瞧着一抹嫩黃色蹦蹦跳跳地走至房中,再細看,原是個黃衫小姑娘,她手執一枝鮮妍桃花,正踮着腳要放置于供桌上的青瓷花樽中,動作甚是吃力,到底搖搖晃晃地放進去了,便看着那花喜笑顏開,一張小臉兒倒比桃花更鮮。

空相野亦看得微微一笑,才發覺自己全身已被拾掇幹淨,衣裳也半新不舊,十分合身。他啞聲問道:“這是,哪兒?”

“你可算醒啦!”小姑娘也顧不得欣賞自己的“傑作”,急奔至榻邊,“你睡了整整三天,方丈說,再醒不來就得下山再找大夫看了。”

郁瑟小小一只扒拉在榻邊,口裏絮叨個不停,似是恨不能把這輩子想對他說的話全部說盡。少年卻極有耐心,只微笑着目不轉睛地看她。最後總算是聽明白了兩件事:她叫郁瑟,這裏是鐵檻山上的佛寺。

這是一個與他素未謀面的小姑娘。空相野不知兩人的前塵過往,卻已愛極了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有着明亮希冀,和不加掩飾的眷戀。

他曾一夕間從雲端跌落泥淖。所以雖是年少,卻已看過太多人的眼睛,也看透了太多人的內心。愛與憎,善與惡,情與仇。是非黑白,不過方寸之地。

而他卻是:此心雖無垠,僅容一人爾。

“我,你可喚我‘阿野’。”少年強撐着坐起來,眉眼彎彎地對她說道。

郁瑟卻呆呆看着他,忽然直撲了上去,跪坐在被褥上,整個人埋進他懷中。空相野被撲得險些後仰,也只是失笑,摟着這撒起嬌來如貓兒一般的小姑娘,輕輕拍了拍後背安撫着她。

“阿,阿野!”她下意識揪緊他衣襟,眉宇間帶着與年紀不符的哀愁。

失而複得,還複何求?

郁瑟此時頓悟,卻不知大禍伏兮。

月過半旬,空相野病愈後,好了方丈只說時機未到,教他留在寺中,且做個俗家弟子。郁瑟也三不五時纏着母親帶她上山。有一回兩個孩子并肩坐在山寺後院的桃樹下,樹梢有風聲鳥鳴,這兩人倚在一處睡得香甜,渾不知桃花落得遍地皆是,更飛了發上衣上一身紅香散亂。

倒是一段兩小無猜的好時光。

山中不覺歲月更改,春去秋來,一晃眼已近三載。當年所聞的那個空渺聲音消失已久,所謂“前世”之事,郁瑟不覺也忘了大半。

忽有一日,她神神秘秘地對空相野附耳說道:“我做了一個夢,跟佛寺後山的殘塔有關。”

夢中她見着了一雙苦命鴛鴦:“兩人訂親時,娘子曾在佛寺求簽占蔔姻緣,得了下下簽後依然出嫁。将軍出征後,竟傳來戰死之訊,娘子便落發出家。”

郁瑟還未說完,空相野竟已接下去道:“十年後将軍終于歸來,千方百計尋到了她出家的寺廟,娘子卻已病逝,留下遺言,只說将軍還有一段大好姻緣,為他求得的是上上簽。”

後來,将軍為娘子造了座浮圖塔。忽有一日星變地動,浮圖塔倒山門傾塌——

夢境戛然而止。

“原來你也夢見啦?”郁瑟訝然。

空相野牽起她的小手戲道:“噫,指不定是咱們的前世呢?”

“呸!哪個要同你作苦命鴛鴦!”她佯怒甩開他,模樣嬌嗔可人。到底是憋不住了,兩人各自笑得淚花點點。

郁瑟突發興致,拉着他非要去後山轉悠。好了方丈三令五申,後山是不可靠近的禁地,奈何空相野一向寵她,有求必應,也拗不過她軟磨硬泡,只得應允她。

一路走來但見草木幽森,虛掩着一座殘破石塔,壁上苔痕剝落,古意盎然。因此處鮮有人至,景致也有幾分荒涼頹敗。

郁瑟也不是個大膽的小姑娘,忍不住緊靠着空相野挽臂而行。

“也無甚好看的,還是回去罷?”見她隐有懼意,空相野憂慮勸道。

這時,擡眼忽見斷塔中騰出一股黑煙,化作獸形挾着兇煞之氣,徑直沖二人而來。

“不好!阿瑟快走!”

兩個孩子跌跌撞撞跑回了樹林中,那股怪煙卻在林外不得而入,似是碰着了什麽壁障。一時間烏雲翻滾風聲大作,甚至地動山搖。

他二人自是站立不穩,先後摔倒在地。待得風雲終于平息,再回首一看,卻見聲色俱寂殘塔依舊。若不是郁瑟仆地時頭觸了石棱,此時額際左上角有處血流難止,竟要令人覺得方才一切只是幻覺。

“阿瑟,你——”扶起她一看,空相野簡直驚得肝膽俱裂,“不行,我們得快些回去!你,痛不痛?”

他方寸大亂,才想起要先幫她止血,只是指尖發冷又不住地顫抖。

疼痛倒是其次,想到回去後不知該如何向大人們交代,取出自己的手帕時,郁瑟有些心虛:“并無大礙,只是一道小口子罷了。”

“都怪我!是我太不中用,沒能護你周全。”空相野更加心疼自責了,幫她擦拭血污時的動作一輕再輕,生怕再弄疼了她。郁瑟忽指着地上一處道:“诶,阿野你看!”

似是一塊顏色鮮麗的石頭,卻沾着點點血跡。

“這,豈不是傷你之物?”空相野蹙着眉,全副心神在郁瑟傷處,只為應付她而瞥了一眼。無端恨極,不知是恨着此石傷了她,抑或是恨着受傷的為何不是自己。

郁瑟略不悅,奪過他手中帕子自己捂住傷口:“這石頭倒好看得很,你拿過來給我瞧瞧嘛。”

空相野看着眼前這好似他命中克星的小姑娘,無奈嘆息:“罷了,我遵命便是了。”便過去把那石頭撿來,心中猶帶嫌棄。細看時卻發現,并非凡石,乃是裹着紅糖色玉皮的一塊璞玉。

意外得寶,見郁瑟十分歡喜,空相野不忍掃興,也勉強笑道:“阿瑟真乃慧眼。”

“那是當然!”

卻說回到寺中,頂着好了方丈似笑非笑的神情,兩人也是一口咬定,受傷只因在後院玩耍時不小心摔倒所致,絲毫不敢提及後山禁地,那塊璞玉也只能由空相野暗中藏起。

然而,掌上明珠頑劣受傷一事,到底令郁瑟父母氣惱不已。郁父一怒之下,嚴禁她再次上山。這雙小兒女乍然分離,十分不舍。郁瑟哭鬧不休,還被多關了幾日禁閉,不得踏出閨房之門。

空相野心中也是焦灼,卻無計可施。郁瑟遺留在寺裏的各色小玩意兒皆被他悉心收藏在一件小木匣中,連着那塊價值不菲的璞玉也擱在角落。接連數月不得相見,他日日對着木匣睹物思人,某夜燈火下看見那塊璞玉,忽然心念一動。

再過三兩月,這日空相野下山,卻驚悉一事有如噩耗:郁瑟之父郁徵被朝廷召回任禮部尚書,聖旨已至,阖家上下即刻要啓程返回廣陵。

這一去,便是千山萬水。

芈朝晏海八年,前聶太子空相野于鐵檻山佛寺出家為僧,法號“堪忍”。

芈朝晏海十年,禮部尚書郁徵長子郁笳因作《笄禮賦》令攝政王卓豈聞而惡之,遂以大逆不道的罪名判處郁笳腰斬,其父與其幼子絞于東市,阖族皆被抄家,男子流放女子沒入教坊。事出荒謬,史稱“無詞案”,民間又稱“美人案”。

道是郁氏一門有同齡姑侄雙姝,《笄禮賦》即為二人而作:一乃郁笳長女郁潔,生得雪姿酥質,妩媚豐盈。相傳卓豈心悅之而求娶不得,怒而颠覆郁氏一族,将之強占為妻;再者是郁徵幼女郁瑟,以萬國花魁之身母儀天下,更是千古奇談也。

後世有佚名詩作一首以悼之,是為五言絕句:生死一道坎,數不盡壘坷。窈窕枝上紅,碾作泥與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