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人生有八苦,愛別離最苦。雕梁畫棟辛酸處,萬花樓中,此苦尤甚。
“……溯世之術反噬極大,你若重生,只怕命薄如紙。”
“奴亦無悔。”
無邊黑暗中,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悲傷卻堅定。
“玉色?”盛裝打扮的花魁娘子立在門口,說話的音調一如既往無喜無悲,帶着仿佛與生俱來的媚意。“醒了?醒了就來拜見貴人罷。”
繡榻上躺着一名少女,正值豆蔻年華,貌美而孱弱,雪白的頸上卻有一圈可怖的淤紫勒痕。此時她無法出聲,聽見了萬如意的話後,只得掙紮着爬起,如同一個精致傀儡般,任人為其梳發上妝。
萬如意在旁冷眼看着,指揮着奴仆将胭脂水粉厚敷于她臉上,以掩飾自盡未遂的頹靡之态。
昨日過後,失去了清白之身的她,已不再是“郁瑟”。
不再是從前的士族千金,而是淪落風塵的卑賤女支子。就像昨夜萬如意第一個飛奔進來,救下了欲懸梁自缢的她時所說的話:“如今的你,連尋死都沒有權利。”
待到房中只餘她二人,萬如意這才坐到玉色身邊的貴妃椅上,神色也是難掩疲憊:“啧,真不知該說你是烈女還是傻子。想是昨日我太晚回來,竟忘了先告訴你。”
“那小和尚說,他法號‘堪忍’,是你在緣州鐵檻山寺的舊識。”她壓低了聲音道,“還說,他俗家姓名——”
“呵。”忽被一聲突兀的輕笑打斷。雙美皆是一驚。
那人逆光而立大有睥睨天下之氣勢,近看時只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玉色卻發現他身上錦袍繡着的圖案俨然是五爪四龍紋。
能被目無下塵的萬花樓頭牌稱為“貴人”的,無非是皇城中掌權之人。
萬如意忙拉着玉色行跪叩大禮,那年少的貴人也笑吟吟的受了,才伸手作虛扶。只是一開口便如毒蛇吐信:“史卿家素有‘鐵血禦史’之稱,從不宿花眠柳,萬娘子前日竟能使之留宿,可見手段了得啊!”
“賤妾謝過太子千歲。”萬如意臉色一白。他所說的史铎,正是她“出師”之夜拿下的恩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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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樓中評選花魁最後一關,戲稱為“出師”:自選一男子,須得潔身自好衆人皆知,只要将其收為入幕之賓,即可當選萬花樓中第一人。
“也罷,那玉色姑娘就由你來調.教,務必使她,能成禍國妖姬!”小太子玩味地看向玉色,目光在她頸上一番梭巡,更于那枚玉墜上停留了許久,眼神裏分明寫着:奇貨可居。他臉上笑意未達眼底,忽然又變作了怒意,冷哼道:“王叔得了那郁家潔娘後越發瘋魔了,到底要将郁氏一門斬草除根,好教她退路斷盡。玉色姑娘可是本宮大有用處的一枚棋子,可別折損在這當口了!”
聽到潔娘再次淪陷于攝政王卓豈手中,玉色低着頭思及親人慘狀,心中暗自驚惶,不由得直發冷顫。萬如意亦不敢招惹這位喜怒無常的當朝太子,只得低聲應諾。
這時,忽有黃門進屋叩曰:“啓禀太子千歲,公主已醒。”
“溶溶——”太子輕聲呢喃道,眉宇間立刻便不複陰恻。“傳旨回宮。”
萬如意、玉色二人再拜恭送時擡眼一看,見他雖神色淡淡,也掩不住真正的喜悅之情,健步如飛迅速離去。
芈帝之女皆稱“帝姬”。褚國國主式微,以獨女入芈宮為質,因此廣陵城中只有這一位公主:荊有月。而她,無疑是芈朝太子卓澤的軟肋,許是“之一”,或是“唯一”。
今日竟知曉了這諸多秘辛,玉色與萬如意對視一眼,皆惶惶不安。
芈朝晏海十三年,有僧人于廣陵城郊菩提崖洞窟中苦修,歷經五年,将洞中各處繪滿壁畫,不計大小共一千幅菩薩像,又有手抄佛經三百卷,令人不解處在于:每卷經文中逢“郁”“瑟”二字必避。
此事傳至廣陵城中,竟“驚”動了當朝太子卓澤。
太子居于東宮,東宮裏還安置着一位如珠似玉的小公主。曾有刺客來犯,太子被刺傷了右臂,公主被割斷了一把青絲,最終刺客全部被擒,傷太子者斬首,“傷”公主者淩遲。
行刑者皆是太子心腹。由此可見,太子卓澤對這位褚國公主的珍視,竟是甚于己身。
東宮夜深,明燭高照。
碧紗櫥內的绫羅堆中窩着一對少年男女,穿着同樣的白衫,生得同等的美貌。所謂“金童玉女”,大抵如此。
“雨光哥哥。”荊有月眨巴着一雙水潤杏眼,呆呆地看着卓澤,“雨光哥哥笑得好開心,是在看什麽?”
太子卓澤,字雨光。他擡手撫着她微涼發絲,柔聲道:“我着人在菩提崖拓了一幅菩薩像,溶溶你瞧。”
他手中卻有兩張畫:其一是端坐蓮臺的女菩薩,寶相莊嚴;其二是扶花而立的小娘子,風流袅娜。兩者的面容卻離奇的相似。荊有月認真地看了畫,柳眉輕蹙:“欸,好像,是同一個人畫的?不對不對,難道畫的是同一個人?”
見她糾結不已,卓澤笑得越發開懷,忍不住伸手攬住他的小公主。
“原來,有人長得那麽像菩薩嗎?”小公主乖順地靠在他肩上,仍不解地問道。
卓澤故意逗她:“不,不是她像菩薩,是菩薩像她。”
荊有月一時也聽不懂,只是覺得無趣,便尋了個舒适姿勢,安靜地蜷在他懷裏,漸漸睡着了。
佳人顏如玉,月明在心間。
将兩幅畫随意撇在榻下,少年太子摟着她,動作極輕地慢慢躺下,心中覺得惬意而圓滿。
“‘郁瑟’?玉色?”他暗暗思量着,忽又想起了,曾經那手握屠刀的還俗僧人,“呵,只怕是個命中情劫呢。”
犯了殺戒的僧人俗家姓名“空相野”;犯了色戒的僧人法號“堪忍”。
卻是同一個人。
次日天明,小公主占着太子寝殿,一如既往地睡到日上三竿猶未醒。卓澤起身後,又仔仔細細為她掖了被角,才至書房處理公務。
與公主所在之處的錦繡溫存截然不同,僅是一牆之隔,偌大一座東宮裏頭,數不盡的宮人來往行走,卻氣氛肅穆,寂靜得似能聽見庭中海棠花落之聲。
卓澤坐于大理石書案後,手中把玩着兩枚雲子,一黑一白,襯得少年修長五指美如玉琢。
青年僧人被推入此間,跌在案前的模樣略有幾分狼狽。
他擡頭,眼中有不解,神色依然從容。屏退左右後,卓澤也嘴角含笑,自上而下與他對望。少年因身居高位,小小年紀已有着迫人的氣勢:“堪忍長老?或者該稱你為,空相太子?”
“不過虛名,千歲随意便是。”堪忍也無所謂,不卑不亢地站起身。
卓澤也不客套,直言道:“本宮欲助你光複前聶,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以手支額,看似漫不經心,其實神情認真全無玩笑之意。堪忍再是淡定,也被驚得不輕:“千歲何出此言?”
卓澤劍眉一蹙,反問道:“聶礽宗将你命名為‘野’,身為前聶遺孤,你當真毫無野心?”
“江山如畫非我所求,恕貧僧難以從命。”堪忍斂眉垂目應道,“再者,貧僧雖略通佛理,帝王權術卻絲毫未知,也不願知曉,何來野心?”
“哼,既是如此。”少年太子倏然立起,将那枚白棋碾于案上,一聲刺耳脆響,“就休怪本宮打蛇七寸了!”
此番會晤自是不歡而散,而史冊所載的記錄,卻是與現實大有不同:“……後主親見,賜其闡都僧綱之職,堪忍頓首謝恩,受了大闡官爵,領旨而出。”
即将繼位的儲君,竟逼着前朝遺孤造反,此事說來豈不可笑哉?
廣陵城外,有寺名“洪辰”。堪忍自當日令太子卓澤拂袖而去後,便被軟禁于寺裏的一處破敗院落中。未出三日,忽有黃門來訪。
“堪忍長老,太子千歲有‘厚禮’相贈,還望笑納。”那些個面白無須的閹人,皮笑肉不笑地奉上一方錦盒。
堪忍沉默接過,對他們的陰險眼神視若無睹。打開一看,卻是兩幅畫卷。再展畫細看,他向來平靜的臉色,終于如石投湖中般起了重重漣漪。
正是卓澤給褚國公主所看的那兩幅畫:一為菩薩相,二為花魁樣。“郁瑟”,“玉色”,皆是她。
古井再難無波。
為首的老黃門見他怔神,冷笑着劈手奪過畫卷,竟不分由說便擲入了火盆中。堪忍一時驚慌失措,不顧烈火灼手忙要搶救,卻被拽住衣襟推倒在地。“長老可要仔細思量了,再不知好歹,灰飛煙滅的就不僅是畫像了。”
天色陰晦而屋中昏暗,這群窮兇惡極的爪牙立在門口,擋去前路光源又增添了幢幢陰影。堪忍跌坐冰冷地面,僧衣沾塵不複潔淨,淚落于衣上暈開點點渾濁。
他看着火盆中焰舌翻滾,将畫上嬌娥吞噬殆盡,直至化為灰燼,臉色漸也頹敗如灰。終是開口,嗓音隐忍暗啞:“承蒙千歲厚愛,這‘禮’,我收下便是。”
待到卓澤的一幹爪牙揚長而去,被人尊稱為“長老”的青年僧人才一聲長嘆:“我把佛理勘盡,卻到底,勘不破這一點紅塵貪念。”
可謂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身在萬花樓的玉色怎知己身險遭大劫,此時她正為一樁心事而忐忑不安着。
又是一度萬花樓花魁“出師”之夜。
錦繡樓閣間,一扇扇屏風重疊,金銀繡線随着畫面山水忽隐忽顯,灼灼可見。玉色歪在貴妃榻上,翻來覆去直睡得鴉鬓淩亂,落下的幾縷青絲越襯得她紅唇絕豔香腮勝雪。
萬如意如風擺柳地晃進她房中,一眼瞧見的便是這麽一幅美人休憩圖。當下也不客氣,劈頭就一頓教訓:“你這會子作個‘懶起畫蛾眉’的妖姣樣兒,能給誰看呢?有媚勁留着明日使罷,若是過不了這一關,神佛也救不了你!”
玉色讪讪地爬起來,頗不自在地攏了攏衣領。
這萬如意說來也是怪僻:她生得貌比嫦娥,雖淪落花柳之地,平日裏卻愛淡掃蛾眉,更肅容謹禮,竟比深閨中的千金小姐還要端莊幾分。也不大允許與她有師徒之誼的玉色,在尋常時故作輕狂放浪之舉。
“好姐姐,我這心裏七上八下的,坐立難安吶。”畢竟萬如意于她是個亦師亦友的存在,玉色也知她最是刀子嘴豆腐心,忙央告讨饒。
“不就是多了個‘出師’的名頭嘛?”萬如意蹙眉,袖下纖手暗指着正南方向道:“即便是那位吩咐下來的,你從前應付那些俗物不也游刃有餘?”
玉色絞着帕子,垂頭不語。那一瞬間萬如意仿佛看見了五年前的自己,不免也有些唏噓。
“可別是因為,這人,有什麽特殊罷?”
“是,是他。”玉色嗫嚅着道。萬如意當即一臉驚疑,玉色只得從袖裏取出了一張絹條遞與她。
絹上白底黑字,寫着:“洪辰寺,堪忍。”
“什麽!”五年前那事雖有人指點,但也算是萬如意一手安排所致,她又怎會不知堪忍此人于玉色的“特殊意義”。她壓低了聲音疑惑道:“難不成,那位說的‘奇貨可居’竟是要設計他?”
萬如意心中陡然覺得莫名其妙又十分可笑,堂堂太子對她們一介煙花女子威逼利誘,最後為的就是算計一個破過戒的所謂“得道高僧”?
玉色卻暗自思索:“我當年也是糊塗,非要尋個同樣‘清白’的人,最後只不過是為難了萬姐姐。現在想來,若不是阿野,旁人不也一樣?又有何區別呢?偏還是什麽緣州舊識!”
她攥緊了頸上玉墜,一時心魔頓生:既覺愧對空相野的一片深情,又暗恨當年那法號“堪忍”的沙彌把持不住毀她清白,更恨自己竟不敵佛不知的藥性,還将他當做她的阿野。
“也罷,且不說這事了。”玉色心緒亂極,只得岔開話題:“倒是你,與那‘鐵血禦史’到底要如何?”
“還能如何?”提起那人,萬如意眉眼間略帶一絲惆悵,笑意雖淺卻真,“緣來則聚,緣盡則散。也就罷了。”
卻說玉色自當年自盡未遂醒來後,竟漸漸憶起一些前塵之事。
除去她提前十年遇到了空相野一事,這兩世他人的命數竟也有所不同:譬如前世,聽聞那褚國公主荊有月年未及笄就被芈帝納為妃子,太子卓澤因此造反逼宮,相傳事敗後,兩人殉情***于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