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與面包

怪物是在模仿人的聲音嗎?羅伊想,難道它知道人對同類會有恻隐之心……這只怪物真是狡猾得不容小觑。

羅伊在短時間內恢複了冷靜的思考。那個貴婦人在提到“鈴铛”時說,因為鈴铛太遠,來不及夠到鈴铛的話會被怪物襲擊致死。那樣優雅美麗的夫人,說這句話的表情僵硬,眼裏有明顯的創傷的痕跡,表明之前已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有像他一樣的守門人死在了這狹小的石窟裏,凄慘地,不為人知地。甚至可能是她認識的人。

更合理的推測是,這一切針對怪物的警告都來自經驗——在他來之前,這怪物已經傷害,甚至殺死了不止一個人。這樣,他區區一個士兵會被選中的原因就合理了——因為他的命賤。在他們發現怪物随時可能襲擊人之後,只能找平民過來。像他這樣的士兵死去一個兩個,沒有任何人會發現……只有他的弟弟會發現。

所以,不能深究。無論怪物為什麽要模仿人類的聲音。又或者,牆的後面真的是個作惡多端的人類。只要不去細想,就不會中招。

怪物吃完了東西,把盤子按原路推了出來。羅伊閉起了眼睛,打算休息一會兒。這次,他把燈留着,不再熄滅。

過了一會兒,他又聽到了那只怪物嘔吐,似乎變質的食物會讓它不舒服。

第二天那個女人來的時候,羅伊問她要到了藥和潔淨的布處理傷口,還要來了一只沙漏。

依靠沙漏,羅伊很快摸清了這裏的規律。女人一天來兩次,每次間隔時間相同。她來過兩次之後,羅伊就會在牆上刻一道線,代表一天過去。

食物總是很充足,而且很容易區分怪物和人類的份。怪物的食物一直是變質的。羅伊都懷疑廚房哪裏來那麽多變質食物。怪物也因此經常嘔吐,聽起來像個人類一樣凄慘。但即使這樣,怪物還是會把食物吃掉。這令羅伊一度困惑:這家夥不吃東西會死嗎?既然能被餓死,為什麽還要特地喂它?

女人遞上食盤的時候,羅伊注意到她白淨的手上難得地沾着塵土。她的手邊,怪物的食盤裏混着肮髒的砂石,散發着一股比平時更不堪的氣味。羅伊好奇湊近聞了聞,那女人突然緊張地護住食盤,責問:“你想幹什麽!”

羅伊對她激烈的反應感到意外,沒說實話:“夫人,你的手髒了。”

貴婦人冷冷咬着牙,關上了小門。

羅伊若有所思地盯着怪物的盤子,腦子裏還在想着那個白淨漂亮的貴婦人。沒辦法,他自嘲地想,從去打仗到今天,這可算是他說上話的第一個女人了。他已經那麽久沒碰過女人,就算是會往怪物的食物裏塞沙子,成天愁眉苦臉,還喜歡穿黑白色的女人……

啊……!

羅伊想起那婦人樸素的打扮,腦中一根弦響了——黑白兩色是為亡故的親人守喪的顏色。一個體面的貴婦人為什麽會願意來這樣陰暗又危險的地方做事……原來是這樣嗎。

這時,他注意到面糊裏有一絲銀光,用自己的木勺輕輕攪了攪,看到那竟是一根藏在面團裏的又短又細針。如果沒注意就吃下去,真的會刺穿舌頭,甚至是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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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伊愣了一下,又攪了攪,找到了更多這樣的細針。他眼前浮現出了那女人惡狠狠的樣子,頓時沒趣味了。

他又仔細聞了聞馊掉的面湯,酸酸的氣味裏夾雜着一股不該有的刺鼻氣息。是懷力先生指示她這麽幹嗎?

這麽嘗試推敲了一會兒,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搖頭:我可真是閑着沒事幹,才想這麽多。如果怪物真的死了,這差事可就能結束,這不是好事嗎?

他仔細地挑掉了面團裏的細針,将食盤塞進了地縫裏,不再去想那股詭異異味的事。

他坐下來,正張開嘴準備享用自己的晚餐,聽到食盤被退了出來。羅伊回頭看了看,食物幾乎沒動過。

羅伊驚訝地想,這怪物還挺精明,大概也聞到了今天的食物不太對勁。他第二次拿起了自己的面包,剛想啃上一口,卻聽到怪物在身後嘆了口氣。羅伊擡眼看了看自己記錄的日期,心想不好。他來這裏已經第四天了。這四天怪物幾乎把吃進去的都吐出來了。也就是說,那家夥現在肯定非常饑餓。沒記錯的話,它是個會因為饑餓變得狂躁的家夥。

羅伊盯着自己的面包,啧了一聲。他倒掉了馊掉的面糊,将自己一半的面包放上去,重新塞進去。心想,拜托了,吃吧。我今晚可還想睡個安穩覺。

盤子很快被拖了進去。羅伊蹲在地縫邊等了一會兒,并沒有聽到大快朵頤的聲音。他側耳仔細聽了聽,聽到了牆後傳來非常小心翼翼的,嗅嗅的聲音。這細微的吸氣聲讓他聯想到小時候打獵的時候,他丢了一塊幹糧給一只落單的狐貍幼崽。那只小狐貍也這樣小心翼翼地嗅了很久——最後跑掉了。

忽然裏面傳來了一聲動靜,吓得羅伊往後蛙跳了一步。反應過來:我沒有聽錯吧?

第二聲壓抑不住的啜泣聲傳來,羅伊意識到自己沒有聽錯。在錯亂的呼吸間,對方輕聲說:“謝謝。”

羅伊過度震驚,以至于脫口而出“沒……沒什麽”。

裏面又傳來了強忍的抽泣聲,聽起來像一個人類,在用全身的力氣咬着牙,捂着嘴,警告自己好好地憋回去。但是痛苦太多,也太久了,眼淚會自說自話湧出來。

羅伊的眼睫微動了一下,說不上為什麽,他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奈特。聲音不像,但或許是那要強又忍不住淚的窩囊樣子很像。

羅伊眼中的警惕也有了些許的軟化。他蹲在那裏,在昏黃的燭光中,隔着一堵牆聽着一只怪物哭泣。他垂着目光,用指甲無意識地畫着地,直到一切歸于平靜。

羅伊有時在清醒而無所事事的時候,會尤其想念奈特。他想念父親還健在的時候,弟弟那無憂無慮的笑容。想念父親釀酒的時候,歡天喜地跳進缸裏踩葡萄的弟弟。他滑倒在葡萄堆裏,把屁股染成了紫色。他想着這些往事,忍不住笑出來。

他有時候也會想象女人,畢竟他太閑了。但他有限的想象力沒法捏造出他理想的女人來。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她那麽美,和他遇到過的所有,那些穿着圍兜的,強壯的大嗓門的女人都不同。她纖細,聖潔,有着紫水晶一樣美麗的眼睛……她不是特定某個人,而是一種迷幻的臆想。每當他向戰友們描述這個輪廓,他們總是嘲笑他不切實際。

羅伊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嘗試用木勺雕刻那個木質的天神像,想把神像雕成一個女人什麽的。石門上的小門打開了。羅伊放下了手裏的東西,起身走向那扇門。他看到站在門口的不是那個女人,而是黑衣人懷力。

“羅伊,恭喜你,你的苦差事結束了。”懷力說。

羅伊迷茫:“怪物死了嗎?”

“不,你不是個合格的守門人。你被開除了。”懷力輕巧地說,“現在去收拾東西吧。”

“……什麽?”羅伊憤怒起來,“什麽意思?”

他瞪着懷力,看到懷力那副主意已定的樣子,有那麽一瞬間的灰心。他緩緩地轉過身,艱難地走向自己的床鋪。他滿腦子都是期待着他回去的弟弟。他就這樣回去了,好不容易的希望也破滅了……不行!

羅伊捏緊拳頭,轉身回到石門前。

“我知道是為什麽,但你得聽我的理由!”

懷力對此無動于衷,做了個請的姿勢:“我恐怕沒時間聽。”

羅伊:“我把怪物的食物換成了自己的面包,你讓我滾蛋是因為這個!”

懷力:“很高興你的結論大致正确。讓我們把這件事變簡單,現在就去收拾你的東西,否則你連收拾的機會都沒有了。”

面對這冷酷,羅伊吸了口氣,理直氣壯地說:“事實上,比起我需要你,你更需要我。在連續失去前幾任守門人之後,你更需要個聰明點的!”

懷力的面色變了:“你說什麽?”這小子怎麽知道前幾任守門人的事?

羅伊盯着他:“果然。”

懷力咬牙切齒:不,他不知道。被這小子擺了一道!

當天晚上,領主格斯·坎貝羅的書房裏。燭光依舊搖曳,財報與其他報告一起堆在格斯的書桌上。

前來複命的懷力脫去鬥篷,風塵仆仆地坐在了格斯的面前。

“懷力叔叔,”格斯容光煥發地為他倒上熱茶,“辛苦你又跑一趟。處理了那個守門人嗎?”

懷力:“死纏爛打的莽夫容易解決……”

格斯:“很好,那就盡快找到下一任……”

懷力:“但有點腦子的莽夫就有……”搖頭,“沒有,我沒有處理他。他有點意思,你或許願意聽聽。”

“哦?”格斯先是驚訝,繼而說:“說說,是什麽讓你改變了主意。”

懷力複述起了他與羅伊見面時的對話。

“四天半,我換掉食物的時間只有這麽短。這件事這麽快就暴露,意味着你事先知道怪物會絕食。”羅伊說,“你讓那位夫人往怪物的食物裏摻了東西,怪物就不吃了。這家夥一旦餓了就會變得狂躁,應該會襲擊我什麽的。那麽,我既沒有拉響鈴铛,也沒有死去,足以暴露我喂食了怪物這件事。而且還能推算出從怪物絕食到産生攻擊性,中間的間隔是四天半左右。超過了限定時間,鈴铛卻還沒有響,這是你讓我滾蛋的原因。”

懷力說:“就這樣?”

羅伊:“我得為了我的命着想,也得為了我弟弟着想。我不能讓這只怪物餓着。”

懷力:“你不知道它饑餓了以後會做什麽,就選擇了背叛我們。這一點足以讓你滾蛋了。”

羅伊:“不,我不知道。但一樣能夠推測。那位每天來送飯的夫人,她有親人曾做過這裏的守門人,但是出了事故,她現在還穿着黑白替這人守喪。這說明怪物有能力隔着牆攻擊人。還有一點更明顯。”停頓,懷力說:“繼續。”

羅伊:“如果怪物能被餓死,你們早就不給它吃的了。你們持續喂它,只能說明一點。在它餓死之前,它的憤怒就會吞噬這裏。所以我不能坐以待斃。”

懷力盯着羅伊看了一會兒,呼出一口氣,關上了小門。

“嘿!”羅伊隔着門大叫,“今天的飯!我的飯呢!”

格斯聽後大笑:“是嗎,他還在惦記他的飯,不愧是他。太好了,我還以為我要輸了。他果然很棒,我感覺他能成為我們的夥伴,懷力叔叔,你怎麽想?”

懷力點頭:“希望他不要死的這麽快吧。”

格斯露出了悲憫的表情:“可憐的奧桑雷夫人,奧桑雷子爵在那裏犧牲了,她親眼目睹了這麽慘烈的死狀,卻還願意為我們工作。恨意比金錢更能驅動人。”

懷力說:“不用費什麽功夫,她就被我暗示,去往怪物的食物裏投毒。她很樂意這麽做,她現在一定是最希望它死的人。”

“其他幾位守門人的妻子又何嘗不是呢?”格斯端起他的茶,優雅地用勺子攪了攪,“只有一點羅伊錯了。那頭怪物現在這種程度的狂暴,我們已經找到了應付的方法。本來想借這次機會實踐,雖然沒有成功,但因此發現了一個靠譜的守門人,也是一種收獲呢。”

懷力憂心地說:“是不是該把綠薔薇鎮屠殺告訴羅伊了呢,只要他了解怪物的真面目,就不會輕易被誘惑。畢竟每天接觸它的人是他,我們得保證他是我們這邊的人。”

格斯抿了一口茶:“就這麽辦吧。要是真到了你說的那時候,就恐怕你說了他也不會信。人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與其信任,不如嚴加監視。”

“已經在做了。”懷力恭敬地說。

與此同時,深山的石窟中。

羅伊如往常那樣把自己的面包放進了怪物的餐盤。餐盤進去了一會兒,羅伊歪了歪頭,困惑地自言自語:“今天的謝謝呢?”

裏面沉默良久,傳來了低聲的回應:“……謝謝。”聲音聽起來柔和而又羞澀。

久違地,羅伊笑了笑。

突然,那扇小木門打開了。羅伊吃驚地回過頭,看到那個美婦人出現在門後,陰沉的目光與他對上。在羅伊站起來之前,她關上門走了。羅伊莫名看了眼沙漏——現在還不到送飯的時間,她為什麽會過來?

在婦人第三次打開木門看他一眼之後,羅伊終于意識到,自己被更嚴密地監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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