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羅伊腳步很快,心裏七上八下,一會兒就走到了城門前。只要跨過城門,就踏入了坎貝羅家族的領地。
作為受到國王信任的貴族,坎貝羅家族在奧利金南部擁有非常廣袤的領地。西南部山區與蠻族的土地接壤,時不時發生一些沖突。時常是圍繞獵場的所有權而發生的。
羅伊參與過其中的一場小型戰争,在那場灰頭土臉的戰争裏,他為了活命而被迫成了英雄,獲得了領主的封賞。就像一小顆塵土,短暫地進入了領主的視野。他曾以為這是他與坎貝羅伯爵此生唯一的交集。而現在這顆塵土為了一些自己堅信的東西,踏進了自己的戰争裏。
跨過城門後,是城堡的主幹道。羅伊進入的是城堡的西門,那裏多為像他這樣的農民。如今是冬天,農民們沒什麽事幹,許多人坐在門口曬着太陽,一邊修理農具一邊唠嗑。陽光燦爛,這副景象靜谧美好。
羅伊雖然是本鄉人,但那副渾身泥土,想找什麽人拼命的模樣還是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羅伊的胸口有一把火在焦灼地燃燒。他後悔莫及地想,葡萄能不能順利地擺脫追兵?他看起來那麽無助……對,他明明說自己三十七歲了,但他看起來怎麽那麽小……他也許在年齡上說了謊,我根本不該放他一個人離開,我就該把他安頓好再走!
同時他又想,弟弟到底有沒有被領主逮住?他們會拷問他嗎?會給他飯吃嗎?他會不會正在陰濕的牢房裏哭泣……
羅伊向坐在門口的住民走去。他向幾個正在編籃子的農民打聽有關“處刑日”的事。一個牙齒漏風的婦人告訴他,這次他們沒有處刑任何人。她聽起來既慶幸又失望。
羅伊感到頭腦嗡嗡的。沒有處刑任何人,意味着他們真的逮到了奈特了……他到底是哪裏來的僥幸,會覺得奈特改變了主意,沒有去自己送上門。
羅伊沒有馬上前往那裏,而是找了個酒館坐了下來。他要了一杯渾濁的蘋果酒,但一口也不喝。他這幾天都在想,如果救出葡萄以後,他該怎麽把弟弟也救出來。誰可以幫他?羅伊想到過自己的戰友。關系最好的發小已經死在了戰場上。其他人呢,他們都在哪裏?他們和他一樣,都是這座城裏最普通的住民。他們組成了一支沒有信念的隊伍,如果不是缺錢,誰也不會站在那裏,向領主的野心獻出自己的血肉。
我有資格向他們伸出求助的手,讓他們的生活雪上加霜嗎?羅伊想,我是為了葡萄,他們又是為了什麽呢?不……就算他們為了友情而幫我,我也不該讓他們搭上性命。我自己去找領主,讓他放了奈特,能成功嗎?就算不能成功,我還能做什麽?
他突然想起來,自己給葡萄買了羽毛筆,剛才竟忘了送給他。那支羽毛筆還藏在他的身上,他把它拿出來看,潔白的羽毛在酒館昏黃的火光下,反射着斑斓的光澤。如果葡萄能帶上它就好了。
他收起那支筆,用力抓起杯子一飲而盡,留下幾個錢,快步離開了酒館。
他前往的是城堡的最高處。這個城裏的人管貴族叫“上面的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平民們居住在城堡腳下,而通過第二道城門後,背靠大山高高聳起的威嚴建築群內,才住着這個領地的最高指揮者。羅伊去過那裏兩次,第一次是在出征時,第二次是戰争回來接受封賞時。從踏進第二道城門開始,每十步就有一個守衛,布滿了城堡的各個角落。人不可能在這麽多雙眼睛的警戒下悄無聲息地溜進去,更不可能不驚動任何人地帶一個人出來。要進入這裏面只有兩個辦法,被邀請,或者,被綁着帶進去。
酒精在羅伊的體內慢慢地發揮作用,使他的胃部燒灼,讓他緊縮的五髒六腑舒張了開來。無論是身體還是心裏,他都做好了與領主交鋒的準備。他懷着這樣的心情走向第二道城門,卻在還未到達城門時,停下了腳步。
他愣在了中央廣場前。那是整個城用來舉辦重大慶典的廣場,有着美麗的花壇和水池。平時不舉辦慶典時,是人們散步的好去處。當然,白天辛勤的勞動者們都沒有什麽時間閑逛,在那裏游蕩的時常是一些小孩或者游手好閑的流浪漢。但現在,中央廣場簇擁着一大圈看熱鬧的平民。人們交頭接耳的議論和指點透露出一股令人在意的負面情緒。從攢動的人影中,羅伊看到一個鐵籠子,并認出了籠子裏那個熟悉的身影。
羅伊低呼了一聲,拔腿就朝那個籠子跑過去。他拼命撥開人群,擠到籠子前。他看到他最親密的弟弟被羞辱地綁在一個籠子裏,兩手分別被綁在籠子的兩側頂端。在這樣的冬天裏,他竟穿得如此單薄,垂着頭,似乎已經失去意識了。他的身上挂滿了髒東西,爛菜葉,爛番茄。腳下都是小石塊,他額頭上有粘着血的疤,露出的手腳已經凍得發紫,有不少擦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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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伊抓着鐵欄杆,有那麽一時間頭腦一片空白,完全沒發現自己雙手在發抖。他忽然聽到身後有個聲音高喊:“讓讓!”
羅伊回頭,看到一個胖漢高喊着:“害人精去死吧!”端着一盆屎尿竟要往籠子裏潑,周圍人聞到異味都忙不疊叫着閃到一邊。
羅伊的身體比頭腦先行動了。他撲上去,抓着那人的脖子把他摁到地上,屎盆子被甩到地上,濺得周圍人尖叫起來。
“你在幹什麽!”羅伊掐着他的脖子,咬着牙質問。那胖子奮力掙紮,羅伊揍了他一拳,猛地感到頭頸鈍痛,被人從後面打到地上。他眼前一黑,但仍下意識地翻了個身,看到下手的是守在籠子邊的守衛,那人用劍柄砸了他的脖子,并大聲對另一個守衛說:“去通知上面!”
同伴走後,那個守衛緊張地拔出劍對着羅伊,生怕他逃走。羅伊踉跄地從地上爬起來,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和那人是一夥的!”那胖子捂着被打歪的鼻子對周圍叫,周圍人也憤慨地指責他居然打人。羅伊瞪着他們,發現那人看起來也就是個普通小商販,這裏圍觀的人,都是一些普通人。他們責怪他打人,但卻允許人往他的弟弟身上潑糞水。
由于他的表情太過兇惡,圍觀人群一時間安靜下來。中有人偷偷飛出一顆爛土豆,砸在羅伊右肩上。羅伊惡狠狠朝那個方向瞪過去。于是沒有更多人敢動。
如果這時候所有人都朝羅伊扔土豆,那誰都敢混在裏面扔上一兩顆。但現在沒人敢起頭了。小小的惡舉只有在不會遭到反彈的時候才讓人管不住手。
人群外圍有人默默走掉,也有更多人被吸引過來,問這裏發生了什麽。在人們的議論中,他聽到“處刑日”,“害人精”,“連女孩也不放過”。他捏緊了拳頭,他知道這是誰搗的鬼。他們抓住了他的弟弟,不知道往他身上潑了什麽髒水,讓平民們為之憤慨。他該質問的也不是這些人,把弟弟鎖在這裏的又不是他們。
“哥哥……”這時奈特醒了,虛弱地叫了一聲。
“我在這裏!”羅伊撲到籠子上,這個突然舉動讓守衛緊張得大叫一聲:“不要動!”
羅伊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自己的弟弟。但發現奈特并沒有清醒過來,只是嘴裏喃喃在說,“哥哥……”
羅伊的眼一下就濕了。從小奈特難受的時候就會叫哥哥,爸爸媽媽在的時候,他也會叫哥哥。
“我好渴啊……哥哥……”奈特啞着嗓子哀求,“水……我想喝水……”
羅伊看到奈特的嘴唇都幹裂了。他在地下挖掘的那麽多天,難道奈特一直被關在這裏,遭受了那麽多的苦難……
羅伊後退了兩步,迷茫地看看周圍,沒有人會幫他,他們有水也不會給他的。他看到廣場上結冰的水池,立刻朝那邊奔去,沒跑出幾步,就聽到守衛追上來。羅伊返身一記猛擊,在避開短劍的同時肘擊在了對方的胸口。那一下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當即把人直直擊倒在地,連呻吟都未曾發出。羅伊眼尖看到了對方腰上的水壺,把它奪了過來。
正在此時,羅伊感到背後有一大片陰影,同時有馬蹄聲靠近。羅伊臉色一變,慢慢站了起來。回過身,胸口被長劍抵住,一片銀光閃爍迷了他的眼睛。
趕來的是一隊隸屬于坎貝羅家族的騎兵。他們穿着銀白的铠甲,騎着高高的戰馬,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他們的身後,坎貝羅家族墨綠色的獨角獸旗幟高高飄揚。在冬日的陽光下,整齊的铠甲閃爍着光芒,冷冽的目光從高處俯視,這從第二道城牆帶出來的,強勢而又高傲的權力的味道,愈發顯得平民的羅伊肮髒而又單薄。
他們将馬匹往兩側駕馭,從他們讓出的道路裏,羅伊看到了懷力。但是沒看到那個前去報信的守衛。
他們來得太快了……羅伊突然意識到,根本不用等到守衛去報信,也許在他剛進城的時候,線人就彙報了他的行蹤。
沒錯……這裏是領主的地盤……在抓到弟弟的那一刻,他們一定就布下了天羅地網等他掉進來。他竟還在想去找老戰友幫忙,或者偷偷潛入,都是多麽可笑的想法!
近一年不見,懷力蒼老了許多。兩鬓變得純白,身形也不如以前高大。他看了羅伊一眼,眼裏有過去一年裏未來得及發洩的怒火。羅伊眼裏也同樣。
懷力說:“你總算送上門來了。”下令,“帶走他。”說着調轉馬頭。
羅伊對着他的背影大聲說:“我說出一切,放了我的弟弟!”
懷力冷笑了一聲:“都已經是現在這個局面了,你還裝什麽配合。”他側過頭,看到籠子邊正在捂着胸口痛苦坐起來的守衛,低聲說:“廢物。”他指向城堡最頂端的塔樓,以周圍人聽不見的音量說,“等命令。如果塔樓上有人揮動旗幟,就殺掉籠子裏的人。”
他沒有再給羅伊争取的機會。士兵們一擁而上,把羅伊綁走了。羅伊奪來的水壺也落在了地上。在走之前,懷力大聲向周圍人宣布:“此人,”他指着被五花大綁的羅伊,“因為對囚犯表達同情,企圖襲擊守衛而被捕了。同情罪犯的人,與罪犯同罪。”
騎兵們調轉馬頭,在懷力的帶領下,氣勢浩蕩地離開了。
在冬日的風中,人群慢慢散去。那個守衛爬過去,把水壺拾起來,重新塞到自己身上。他扶着籠子慢慢站起來,胸口劇痛,可能有骨頭被打斷了。他惡狠狠朝籠子裏啐了一口,回頭看了看塔樓,心想,有你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