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在這孤獨的地下,疼痛與虛弱的包圍中,哪怕是沙土掉落的聲音都讓葡萄緊張。
地道裏有士兵留下的油燈,足以照亮一小段路程。葡萄于是一直提着油燈,回頭盯着來路,怕那兩個逃走的士兵去通風報信,帶來更多的敵人。
剛才不該任由他們跑掉,他們一定會去告訴格斯我在這裏!葡萄在反應過來後,後悔地想着,敵人會再來,數量會更多。口袋裏的種子只剩三顆,如果我在這裏失敗,就沒人能幫得了羅伊和他的弟弟了。
我會失敗嗎……如果我還不能堅強起來,我會再也見不到他……
一股強烈的挫敗感令葡萄蹲了下來,抱住了頭。
在葡萄那漫長的絕望中,羅伊是他心中唯一的暖意。想到就連羅伊都要遭受到格斯的權力壓迫,葡萄感受到一股震顫,随着心髒的波動傳遍全身,傳播着恐懼,憤怒,和痛苦。
每當葡萄不安時,他總是習慣性地摸那只小腰包尋找慰藉。腰包上繡着國家術士團的綠色橄榄枝,是老師留給他的。那裏面不僅有老師給他的力量,也有老師的道德束縛,告訴他生而為人的底線。但現在,沉溺在巨大不安壓力下的葡萄并沒有去碰那只小腰包。
他瞪着光線消失之處。一股前所未有的黑暗在他內心投下陰影。
我不能再這樣……
他看着自己蒼白的掌心,因為咒印的束縛,惡魔被完全地關在了他的體內。身體因此承受着令他惡心的疼痛。
他的意志就像一道門,在平時能夠阻止惡魔随便走出來。但當身體虛弱而關不緊門時,這個與他共享身體的邪惡室友就會聞着鮮血的味道趁虛而出,像個豺狼一般捕獵。
剛才,惡魔在他的面前殺死了想要襲擊自己的人。他在激憤中為自己的額頭畫了一道咒印,給“門”加了一道鎖。因為老師教過他,醫者仁心,他的存在是為了挽救生命,而不是奪取生命。
他忍受着仿佛渾身骨骼被敲碎一般的疼痛,只為了阻止身體裏的惡魔繼續狩獵後續的追蹤者。但他為什麽要保護的那些人?那些人正在傷害羅伊,也想要傷害他。
所有人的生命都值得我保護嗎?
為什麽……我做得這麽不甘願,為什麽我會這麽憤怒?
這種憤怒奔流在他的血液裏,快要沸騰,令他呼吸灼熱,甚至頭暈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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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眼看周圍,他已經到達了這個墓園的內部。他能看見亡靈的氣息在他的周圍湧動,蘊藏着未被喚醒的巨大力量。它們被他的血液吸引,正在朝他聚攏過來。
葡萄內心湧起敬畏,手一松,油燈落地,燈火熄滅。他站起來,向亡靈們深深地欠身行禮致意,白色的亡靈模糊地現出生前的樣子,周圍燃着白霧。
當他被這些亡靈包圍,內心的躁動慢慢地安靜了下來。不管他怎麽想,接下來有些事都必須要做。
他抓住了布魯利刃般的爪子,在上面慢慢滑過,手心的血沿着手掌滴落。
“戰争中殒命的人類戰士,請憶起你的痛苦,釋放你的怨怼。你将再次醒來,再次醒來……”葡萄的低語在黑暗中詭異而又幽暗。
滴答……
一股不屬于人間的邪惡力量從原地炸開,以那一點為圓心,瞬間波及了整個英靈冢。
英靈冢內的士兵見到了此生難忘的場景。
這一切由一場地震開始。盡管被震得站不住腳了,軍紀嚴明的士兵們還是堅守崗位,只是忍不住瞄自己腳下。
很快,有士兵發現自己腳邊的地面出現了裂縫。這裂縫不像是地震對地面的撕扯而産生的,更像是有一股暴力從地下傳來,将地面頂破,仿佛是地獄植物亟待破土而出。驚吓之餘,放眼望去,整片墓地的地面都變得凹凸不平。士兵們的眼中開始出現難以掩飾的驚恐。他們的将領德西高聲命令:“所有人原地待命,拿好你們的武器,小子們!誰敢亂動,我會在惡魔動手之前就宰了他!”
但這命令并沒有阻止軍心的動搖。害怕軍法的處罰,一時間誰也沒敢動,大家的腿都緊繃着,為随時逃跑做着準備。有人開始摸挂在頸間的天神像,當然也有人不以為然躍躍欲試。任何一次危機都是立功的機遇,進入正式軍,盼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突然,西南角騷動起來。有人大叫“它出來了!”
德西帶着人朝那裏沖過去,隔着林立的墓碑看不清情況。而在那周圍的士兵全都散開成一圈,舉着短劍全身戒備。當德西趕到那圈人這裏,看到他們的中心,地面破開了一個洞,一只長得像石猴的怪物鑽了出來。
奧利金的人們沒有人見過噬石獸,在看到布魯時,震撼得汗毛倒立。德西作為全軍表帥,不得不抑制住內心的震動,拔出短劍,上前一劍砍在布魯的手臂上,發出“铛”的一聲巨響,劍居然被砍缺了口,而布魯的手臂紋絲不動!士兵們嘩然!
那一下襲擊把布魯吓得不輕,原地跳起來,就朝人群的缺口逃竄。德西大吼:“逮住它!”
手下追着布魯蜂擁而去後,德西若有所思地盯着地上那個洞。
“老大,怎麽了?”德西的副将問他。
德西說:“哪裏不太對。我過去看看。”
副将:“您也覺得不太對嗎?指令說,讓我們逮住紫眼睛的惡魔,剛才在集市上有人見到了他,并不是剛才跑過去的那玩意兒。”
兩人走到洞邊。
洞裏,葡萄聽着外面的動靜,緊張地往裏縮了縮。他的赤腳踩到尖石子,抖了一下。
天不知何時陰了下來。光線不明,德西從外面怎麽看都看不出異樣。葡萄在他的下方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在他無暇注意的地方,手心的血仍在往外淌,血滴彙聚在指尖,越來越大。
德西看了一會兒,沒看到異樣,擡起了身。正在這時,那滴血承受不了重量,滴落在了地上,發出了細微的水滴聲。
德西剛擡起的身體再次壓低,他側耳傾聽:“你聽到了嗎,”他警覺地說,“我下去看看。”
葡萄貼着土壁,緩慢地往後退了一步,退無可退。後路被土堵了。這個距離,如果沒有額頭上的咒印“鎖”住惡魔,那兩個人就已經是惡魔的食物了。但葡萄仍想努力一下。他将手伸向腰包,默數着外面的人聲,從腰包裏摸到了兩顆種子攥在手裏。身體的疼痛令他無法很好地集中精神。
“老大,讓我下去。”他的副官阻止說,“太危險了。您在上面為我掩護。”
洞口傳來窸窣,是人準備鑽進來的聲音。葡萄将手中的種子攥緊。
“老大!”
遠遠地,傳來另一個人走過來的聲音。于是洞口的人停頓了。
葡萄絲毫不敢放松,豎起耳朵聽外面人的動靜,給自己找逃脫的機會。他聽到他們互相打招呼,好像是從外面出任務剛回來的士兵。
“你怎麽回來了?”德西驚訝地問。
“我們把人幹掉了。”回來的年輕人說,“塔樓來了命令,我們就動手了。菲利普去向領主彙報了,我不想去。這裏是怎麽了?”
“是那個被抓來的弟弟嗎?”副官問。
葡萄乍一聽到這對話,感到眼前一陣發白。
弟弟……難道是……
德西阻止了他們繼續對話,注意力重新回到那個洞口。
而那個叫崔恩的年輕人顯然沒注意到頭兒皺着的眉頭,仍沉浸在自己第一次殺人的複雜心情中。他抱着臂,回想着剛才的情景。
“那個小子,他問他哥哥還好嗎。這就是他的遺言,他哥哥還好嗎。”他咽了口唾沫,“老大,第一次都這樣對嗎。多殺兩次也就習慣了。”
“不。”德西低聲說,“你永遠不應該習慣。”
就在他準備下去時,那個地面的破洞裏冒出了一只髒髒的手,而後是第二只。這下那三個人再也無暇交談了。他們都跳起來,短劍對準了洞口,看着葡萄吃力地扒着地面鑽了出來。他因為渾身的疼痛而倒在地上,手撐過的地方都留下了黑紅的血印。
德西在陰天的微光下觀察那個從地下突然自己鑽出來的家夥,外形看起來和人類無異,瞳色也看不清,但他在那雙眼睛裏看到了憤怒。
“不要動!”他呵斥着,用劍抵住葡萄的脖子,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敢離開葡萄,指示另外兩個人,“拿繩子。”
德西注意到他沾着血的手在地上畫。德西沒有仔細看他在畫什麽,因為有更值得注意的事——
“小心腳下,”德西想起這家夥會使用藤蔓,警告自己的手下,“別被他……”
話沒有說完,德西整個人被地下突然破土而出的巨大力量掀翻。
在風聲中,他隐約聽到他的手下在大叫老大,而後他魁梧的身體重重地摔在了一塊墓碑上,他聽到自己的骨頭斷裂的脆響。最後像一團壞掉的木偶一樣滾到了地上。
有那麽一瞬,德西的意識已經斷了。是手下的喊叫将他的意識又拉了回來。他忍着疼痛,盡他所能地擡起了一點頭,看到自己本來站着的那個位置,有一塊墓被自下而上地破壞了。顯然有什麽東西從裏面出來了,而且襲擊了他。
那是……到底是什麽?
德西看到了那東西,但實在超出了他的認知,令他根本無法辨認。
是人嗎……?
他的兩個手下正舉着短劍,全身戒備地想戰鬥。
“不……”德西發現自己的胸口劇痛,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狀況已經過于嚴重,胸骨可能全斷了。他已經不可能活下來,這根本不是人類的力量能做到的。
他竟連大聲說話都做不到,但仍拼自己最後的力氣發出聲音,“不要……送死……”
他的副官聽到了他的聲音,大叫一聲“老大!”,那兩人面對着那個怪物,舉着劍倒退到德西身邊。
“走!”德西艱難地說,“去叫其他人過來!”
“老大!”
“這裏有我!”德西在地上摸不到自己摔出去的短劍,副官沖過去替他撿了回來。劍是将士的魂,是他的尊嚴。
德西支着劍,竟強撐着緩慢站了起來,“走!這是命令!”
副官與崔恩交換了個眼神,崔恩于是跑掉了,而副官留下來,站在了德西的身邊。
德西罵了一句髒話,副官笑了出來:“說好一起出生入死,沒道理把你丢下。”
他們注意到葡萄已經走遠了,但已經無暇顧及。他們的面前,那個怪物緩慢地轉過了臉。在陰暗的光下,他們看到的,是骷髅。骷髅穿着下葬時穿的铠甲,拿着當年配備的劍,渾身燃燒着黑色的火焰,就像個正當年的戰士那樣,一步步向他們走來。這可能是他們為國捐軀的祖先,也可能是原本同生共死的戰友。
“天神……在上……”副官不可原諒地感嘆,聲音發抖,“這邪惡不該存在于世上!”
葡萄跌跌撞撞地走向墓園中心。他需要在這裏用鮮血畫出一個夠大的咒印,大得足夠號令這裏所有的亡靈。他的血液已經喚醒了這裏的亡靈,如果不號令它們,當他們破土而出後,就會像炸開的螞蟻窩一樣散布到整個領地,帶來失控的災難。就像當年在綠薔薇鎮那樣。
所以,時間不多了。葡萄擡起眼,看到那個年輕的士兵去叫人了。不遠處原本在對付布魯的士兵聽到喊叫,都朝他這裏看過來。
他們與他對上了眼,又看到了他召喚出來的亡靈戰士,全都拔出劍,朝他這裏跑了過來。
葡萄脫下了那個從不離身的小腰包,将它丢在了地上。那一面代表着醫者仁心的綠色橄榄枝标記面朝下地掉在了塵土裏。
四面八方,士兵們在向他沖過來。但頭一次,他的目光平靜得仿佛夜空。
他擡手,用拇指揩去了額頭上的咒印,為惡魔取下了枷鎖。
我與它不是室友。葡萄想,今天,我将接受它。它就是我的一部分。
我将不再是人類,或精靈,也不再有資格稱自己為一個術士。但将是新的我。
他慢慢放下手,身體的疼痛感消失了。
那一瞬,他的背後,黑霧奔湧而出,形成一個巨大的怪物,如同蓬勃燃燒的黑焰。強大的力量如岩漿般噴發,浮動的力量令葡萄的發梢飄揚。就連天空都變得烏雲密集,雷電呼應而下。他暗紫色的眼睛映出閃電。
我不再是術士。我是……巫師!
他捏緊手,令血滴落。他的背後,龐大的怪物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攤開雙臂,仿佛想要擁抱灰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