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葡萄緩緩醒轉過來的時候,馬已經載着他走出城一段距離了。他失去了太多的血,虛弱得無法動彈。他在格斯的面前虛張聲勢,用盡了他最後的力氣。在緊繃的神經放松後,他再也支持不住了。
颠簸的感覺使他不停想吐。他讓馬停在一邊,他在亡靈騎士的攙扶下,困難地下馬。他扶着岩石,先是幹嘔了一會兒,而後一點一點坐到泥濘的地上。
他靠在冷硬粗糙的石頭上,微閉起了眼。亡靈騎士與戰馬退到了石林間。
沉甸甸濕透了的衣服貼在他身上,奪走他的熱量。他微擡起臉,感受着密匝匝的雨水落在臉上。對長期被困在房間裏的葡萄而言,雨水使他既困擾又孤獨。
在這尤其虛弱的時刻,葡萄失神地望着延綿不絕的烏雲,和碎鑽一般漫天散落的雨滴。這世上已經沒什麽屬于他了。他既沒有家,也沒人在等他。這自由的空氣讓他感到恐懼,世界大得他無法适應,這雨水的聲音,石林的觸感,草地的氣味,仿佛都存在在另一個世界的模糊記憶裏。
他冷得發抖,把自己縮了起來。在他紛亂的腦海中,他始終想着羅伊。他們只見了一面,可他再也不敢見他了。他知道奧利金人如何看待死亡,以及如何看待他這個将亡靈喚醒的“怪物”。今天在場的所有人都會唾棄他的名字,直到他們死去。這座城裏世世代代都會告誡他們的子孫這裏曾出現過一只怪物,對英靈冢中的戰争英雄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過。
他不是作為救了羅伊的英雄離開的。他是作為萬人唾棄的怪物逃走的。羅伊最終也會聽說這一切……
葡萄忍不住望向來路。世界太大了,他現在踩在和羅伊的那塊小小的相交點上,一旦離開,恐怕此生都見不到了。
在石窟中的日日月月,我還不擅長對付孤獨嗎?他不停勸慰自己,但忍不住就擦了擦眼角流出來的眼淚。
等等……
那條小道上跌跌撞撞跑過來的人是誰?
葡萄看到那個跑過來的人,因為太過驚訝,不由自主扶着石頭站了起來。腳不受他的控制,就朝那個人跑過去。
是羅伊!天哪,他傷成這樣!
羅伊拄着路上撿到的壞掉的鏟子,一手捂着劇痛的胸口,咬着牙憑着股韌勁才走到了城外。看到葡萄突然出現在前方,他手一松就扔掉了那本藤蔓筆記,拼命拄着臨時拐杖往前走。在兩人相遇的一剎那,他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捂住他斷掉的肋骨,痛苦地喘息。
他的胸口痛得仿佛一把烈火在燒,他被雨淋得發梢不停滴水,但他唯一能想的是:我趕上了!他是安全的!
葡萄跪在羅伊面前,就想看他的傷。然而羅伊擡頭看到他,一把就抱住了他。他們渾身都濕透,羅伊劇烈起伏的胸膛散發着熱量。葡萄驚訝地擡起頭,羅伊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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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驚訝地睜着眼睛不敢動,手抓緊了羅伊濕透的衣服。貼在一起的胸口劇烈起伏的感覺愈發明顯。
這個吻沖動極了,停下也非常突然。羅伊喘過氣來,抓着葡萄的肩說:“你等等我……葡萄,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葡萄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我……我要去……”
“我不管你要去哪裏!”羅伊打斷他,“你等等,只是一會兒,我要先照顧好我的弟弟,然後我就跟你走。等等我好嗎?”
葡萄被說得發楞,他別無選擇,只能點頭。就算他的理智在拒絕,但他的腦袋擅自就同意了。
“在這裏,哪兒也不要去。”羅伊緊緊抓着他,“如果我回來找不到你,那我這輩子都會找你。”
兩人的臉湊得很近,葡萄感到臉頰發熱。羅伊試圖站起來,但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等等……羅伊……”葡萄忙不疊扯住他的前襟,“我先,先幫你檢查你的,你的傷。”
羅伊想着還躺在雨裏的弟弟,一向硬漢的他還想先回城裏将弟弟埋葬——要不是疼得實在堅持不了。他遲疑了一會兒,嘆了口氣,照着葡萄的吩咐躺了下來。葡萄從所剩無多的種子裏掏出一顆,塞進泥土裏。不一會兒,一大片藤蔓生長了出來,像個罩子一般将兩人罩住,擋住了大部分的雨水。羅伊驚訝地看着這發生,終于明白牆的那頭的藤蔓是從哪兒來的。
葡萄仔細診斷了他身上的傷。最嚴重的是刺入肺部的肋骨。羅伊居然能從城裏跑出來找他,已經是奇跡,放他這麽跑回去,可能就死在路上了。
葡萄輕輕說:“我替你簡單處理。”
他讓羅伊的腦袋枕在他的腿上,輕輕解開羅伊的衣服,露出上半身,看到上面布滿了瘀傷和擦傷,葡萄的呼吸一窒。他按在羅伊的肋骨上,羅伊感到一股涼意湧入了傷口。他低眼看看胸口的手,忍不住又擡眼看葡萄。
羅伊正承受着身體與精神的雙重痛苦。弟弟躺在墳邊的模樣還在眼前,再次喚起了羅伊的悲傷。羅伊一向不喜歡別人感知到他的脆弱。但此時,葡萄如此專注地關懷他,忽然讓羅伊的眼眶發熱。
“羅伊,你的肋骨……”葡萄感到羅伊握住了他另一只手,話停了下來。他發現羅伊閉起了眼睛,睫毛下有點亮晶晶的。
“我要回去,埋葬我的弟弟。”羅伊啞着嗓子說,“他被那畜生殺死了。”
羅伊的樣子使葡萄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觸動。他想安慰,但無論如何無法開口。這種時候說什麽都沒用了,他的痛苦又怎麽可能減輕。除非……
葡萄吸了一口氣,想到了一個令他渾身發冷的主意,內心抗拒地咯噔了一下。
他知道不可以……但是……
葡萄遲疑地張開嘴,掙紮數番。羅伊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
葡萄:“如果……奈特還能,能回來呢?”
羅伊搖頭。他不想再想這樣的問題。奈特不可能再回來了。
葡萄:“我是說,我是,術士……”我不是術士,他心裏想。
羅伊:“術士能起死回生嗎?”
葡萄按在羅伊身上的手指有些發涼,他說謊的時候總是很緊張。他說:“有時候,人,不,不是真的沒救了。不是術士看不出來的。”
羅伊感謝葡萄的勸慰,但他看到了弟弟的死狀。沒有人在被割開了頸動脈後,還能救回來。
不一會兒,羅伊感到意識開始渙散。
“葡萄……我好困……”他低聲說。
葡萄又問:“他在哪裏?羅伊,告訴我,奈特在哪兒?”
“在我家……”羅伊在迷糊中說起來,“從西城門進城……沿着中央大道走進第二個街區,你問種葡萄的羅伊,他們會告訴你……”
在葡萄的鎮定法術下,羅伊很快就失去了意識。葡萄于是不用再小心翼翼,他專注地盯着他的傷處,隔着皮膚将那塊斷裂的肋骨接回去,并嘗試修複他受傷的內髒。
在他完成這場不見血的手術後,葡萄長長地松了口氣。他把羅伊的命救回來了。他已經體力不支,想擡手扶住地面,感覺到羅伊還握着他的手不放,就算在昏迷中也害怕他走掉。
葡萄小心翼翼地把手從他的手指間解放出來。他看着羅伊,忍不住低頭,偷偷親吻他的額頭。一下還舍不得結束,又親了第二下。
他重新走到雨下,喚出了那匹亡靈戰馬。他在骷髅騎士的幫助下上馬,調轉馬頭,向着回城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