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衛貴妃 騙子
這日天氣尚佳,一早日頭便高挂在了雲梢處。
葉寒枝去通着活水的禦花園裏賞了會魚,回到小姨的寝宮時,老遠就聽到了內殿裏名貴料器跌得稀碎的聲音。
小姨心情不好?
她提起裙子,連忙小跑着進去了,路上遇到被趕出來的幾個表情慌張的宮女,她更不敢停留。
剛推開厚重的宮門,一聲凄厲的尖叫傳來“滾出去,都滾出去!”夾雜着一陣噼裏啪啦的摔東西的聲音。
“姨姨,是我呀,是枝枝。”葉寒枝柔聲說,慢慢地趟進了內殿,避過一路的尖利碎片,她撩起層層疊疊的鲛紗,一個發髻散亂衣裙華貴的女子正坐在床頭掩面哭泣着。
衛貴妃聽見聲響,慢慢地擡起頭來,雙眼腫紅。
“姨姨,發生何事了?”葉寒枝一邊輕聲詢問,一邊慢慢地蹲在柔軟的地毯上,伸開雙臂攬住了衛貴妃。
衛貴妃面容慘淡,嘴唇也白的可怕,像是大病了一場,全身上下,唯眼圈是紅的。
她睜大了眼睛,兩行淚無聲地流下來“枝枝,我想出去。”
葉寒枝愣住“出去,去哪裏?”
衛貴妃聲音哽咽,就像是一個小孩子受了委屈“我想出皇宮,我想回家,我真的……真的受不了。”
“明明他以前對我承諾了的啊……一輩子都只愛我一個,我才會來到這吃人的皇宮。”衛貴妃表情變得迷茫起來“可今天他卻宣布要立其他人當皇後,而不是我。”
“就因為我沒有孩子。”
“男人怎麽能變得這麽快呢?”
葉寒枝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拿了張錦帕,細細地擦去了衛貴妃臉上的淚痕,連帶着也擦去了她臉上那精心又厚重的妝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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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原本是一張雍容豔絕的臉,一笑傾城。
明媚似朝霞雲蘊,高潔勝沅芷澧蘭。
可現在,她才進宮十幾年,容顏轉瞬不再。
就像一朵燦爛盛放卻被強行扯斷根莖的花,放在了毒辣的日頭下,曬得将死未死。
“枝枝,我不是在意皇後的權力,我是想當他的妻,而不是一輩子都是個妾啊。”
衛貴妃雙眸無神,她歪了歪頭,眼淚劃進了黑亮的鬓發裏,轉瞬消失不見“以前我一直都覺得我對他是特殊的,現在我懂了,他只是想借我衛家的兵權罷了。”
如今的皇帝,名號明宣。
從前先皇駕崩得早,明宣帝幼年即位,可惜這帝位卻有名無實,朝堂上勢力四分五裂,被丞相抓得死死的,而兵權更是早已被各國諸侯分得差不多了。
老皇帝給他留了個爛攤子。
明宣帝只能充當個傀儡,成年後更是絞盡腦汁地想收回實權,卻怎麽都鬥不過老奸巨猾的丞相,只能忍氣吞聲,日日在朝堂上和丞相虛與委蛇。
丞相勢大,在明宣帝十四歲登基之時就半引誘半強迫他立了自己的嫡長女為皇後。
後來,皇帝靜心觀察了多年,終是對衛家還未出嫁的嫡次女衛榮出了手。
衛家屬開國元勳之後,一直都是大夏的老牌貴族。
定國公雖已年老,手裏卻還握着十萬兵權,而他的嫡子衛峰,身為車騎将軍更是有二十萬兵權,連朝上如日中天的丞相都不敢輕易招惹衛家。
當時丞相甚至當着他府中的門生說了一句“寧觸皇帝,莫惹衛家。”,被當時很多人當笑話一樣地傳開了。
明宣帝第一次聽到這句話被氣得咳出了血,三天沒有上朝,但卻給身為傀儡的他提了個好點子。
他何不讓這兩家窩裏鬥,他來坐收漁翁之利。
他選擇了衛榮充當了他的獵物,幾次設計好的偶遇,讓單純明媚的大小姐很快陷入了愛情的漩渦裏。
明宣七年,衛榮不顧家人反對,進了宮,成了他的妃子。
那一年,她只有十六歲。
又在他的撺掇和謀劃下,和皇後鬥得不可開交。
老國公心疼女兒,只能幫着她對付丞相。
一場他耐心密謀了十幾年的大網慢慢收攏,他借着衛家的勢力和丞相撕破了臉,終是一點一滴地收回了自己那無比渴望的權力。
明宣十一年,丞相謀逆失敗,誅九族。
皇後和三歲的太子被廢,終身不許出冷宮一步。
丞相的親戚和屬下被一網打盡,朝中血流成河。
傳聞那一年,斷頭臺上的顱堆積如山,鮮血流盡了九九八十一層階梯,都城的天空都彌漫着一股血腥氣。
衛榮以為自己好不容易幫皇帝扳倒了敵人,他就會封自己為皇後,讓自己當他唯一的妻子。
可是他沒有。
他說:“榮榮,等你有了皇子,我就封你為後,這樣才能服衆。”
衛榮把這句話當真了,日日夜夜禱告神明,祈求上天賜予自己一個孩子。
可十年來,她肚子卻沒有半分動靜。
明宣帝終是坐不住了。
大夏已經十年沒有皇後了。
就在三個月後,他會封太傅之女淑妃為皇後,她将滿一歲的兒子為太子。
當衛貴妃聽到這個消息後,整個人都崩潰了。
他身邊總是有那麽多女人,年輕又漂亮。
但他安撫她的理由卻是那麽正當,她們都是群臣的女兒,他寵幸她們,只是為了鞏固自己手上的權利。
她只好偷偷安慰着自己,至少有一天,她會是他唯一的妻子。
只有她,能和他生同衾,死同穴。
可現在她連這點念想都沒有了。
她的驕傲,她的執念,她的愛情,都完完全全地死去了。
衛貴妃哭得累了,疲倦地說:“枝枝,你出去吧,讓我安靜待一會兒。”
在葉寒枝出去後,衛貴妃小心翼翼地從床底的暗格裏抽出了一個小巧的黑木箱子。
她把鎖扣打開,拿出來裏面的畫像。
一個手拿折扇風度翩翩的白衣公子。
她把點着香的燃爐拿過來,手捏着那紙畫像,顫抖着投了進去。
火星跳動,紙張變形,男人慢慢被燒得扭曲可怖起來,畫像很快被燒成了灰燼,消失殆盡。
“你這輩子答應過我的事,沒一件兌現了。”
“騙子。”
葉寒枝沉默着出了衛貴妃的宮殿,她站在殿門口,看着這層層疊疊的紅牆,和頭頂那一小塊四四方方的天空,忽然胸口一陣窒息和悶痛。
她最喜歡的姨姨,被困在了這深宮裏,再也出不去了。
忽然心情變得難過起來,她漫無目的地在禦花園裏散了會步,忽然想起了昨天冷宮裏那個瘦弱的孩子。
帶上些點心去看看他吧。
上次因為迷路,無意中走到了那不知名的冷宮,這次仔細地尋過去,才發現冷宮其實很大。
冷宮并不是指單純的一座宮殿,而是一大片後宮群。
這裏年久失修,處處都是斷壁殘垣,沒人修理的草木瘋長。
偶有宮人路過,皆是低着頭面無表情,像是提線木偶般麻木。
她尋了良久,走得小腿都有些酸痛了,才終于走到了上次他們分離的地點,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低垂着頭,坐在冷宮殿口的門檻上,像是在想什麽心事。
“江塵!”
葉寒枝挎着籃子,隔着老遠就大聲喚他,把他吓了一跳,猛地擡起頭來。
“江塵,快過來,我給你帶點心了。”葉寒枝笑眯眯地放下籃子。
那孩子不知為何,竟然露出了一臉不可置信。
他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直勾勾地盯着她。
每走一步,就掉一顆淚。
“你怎麽了?”葉寒枝有些不解。
“我,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江塵用破爛的袖子胡亂地擦了擦淚痕,很小聲地說。
葉寒枝有些愧疚地撓了撓頭“對不住,今天讓你久等了。”
他搖了搖頭,垂下腦袋看着自己的足尖,雙頰燒得通紅,嗫嚅道“你看見我哭了嗎?”
“看見了。”葉寒枝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随便就哭呢?昨日我還誇你堅強,怎的如今就……”
江塵慌張地擡起頭,着急地辯解“不是的,我以前從不哭的。”
他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來,輕輕地扯住葉寒枝的衣角。
“我以為你也不要我了。”
葉寒枝愣了愣,“怎麽會?”
她拿出身後的食盒:“這是棗泥酥,你試試好不好吃?”
少年看着雕花紅漆木盒裏從未見過的樣式精致的點心,眼裏露出探究。
他用兩根手指撚起來,細細地咽下一口,然後伸出粉嫩的小舌将指尖上的碎末舔幹淨了,像是一只饞嘴的貓崽。
“很好吃。”他輕聲說,“原來沒有馊掉的飯菜這般美味。”
葉寒枝沉默了一會兒,岔開了話題:“你年方幾何?看着身形尚小,倒是可以喊我一聲姐姐。”
她比這小孩高了半個頭,被喊聲姐姐也是應當的。
江塵板着指頭數了數:“虛歲十三了。”
竟然和她同齡?
但他竟然長得竟然這般瘦小,像是個八九歲的孩子。
她不敢細想,他這些年都是靠什麽活下來的。
“對了,嬷嬷說冷宮外的世界很大,你是來自宮外的嗎?”少年睜着眼睛求知地盯着她,滿眼好奇。
“很大,非常大。”葉寒枝頓了一頓:“嬷嬷是誰啊?”
“是我的乳娘,不過五年前死了。”
江塵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什麽表情,末了,他竟然又平靜地添了一句:“活活餓死的。”
但他的手指一直在無意識地顫抖。
葉寒枝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道“那你……現在是一個人住着嗎?”
“嗯。”他低下頭,玩着手指:“我娘在我三歲的時候便上吊了。”
她有些聽不下去了,站起身來:“今天忘記給你拿被子了,我先回去了,明日再來。”
剛走了幾步,裙子卻被人拉住。
瘦弱的少年低垂着頭,他的身體像秋風裏蕭瑟的孤葉。
“怎麽了?”葉寒枝柔聲問。
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嗫嚅道“是我說錯話了嗎?我不是故意惹你不快。”
葉寒枝連忙解釋道:“我并未生氣,只是恨自己不會說話,盡提些你的傷心事。”
他搖了搖頭:“那你別走,多陪陪我,好嗎?”
或許是這些年的遭遇,讓江塵養成了孤僻敏感的性子,而且極沒有安全感,總是患得患失。
葉寒枝其實能理解,她只好拍了拍他的手:“那你就跟着我一路去吧,正好今日天氣好,我們一起去禦花園逛逛。”
前幾日她路過菊園,便看到那裏面的輕見千鳥、胭脂點雪、瑤臺玉鳳正呈盛放之姿,是個賞花的好時段。
江塵長這麽大,甚至從未離開過冷宮這方寸之地。。
他隐隐記得,嬷嬷告誡過他不能出冷宮一步,否則下場會非常恐怖。
可是今日,葉寒枝說要帶他出去,他竟像失了心智一樣,很輕易地便答應了。
好像只要跟在她的身後,便什麽都不再懼怕。
江塵亦步亦趨地跟在葉寒枝的身後,葉寒枝把他當成弟弟寵着,便伸出手來牽着他,江塵愣了愣,緩緩地回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暖和,卻不算一般地貴族小姐那麽細嫩,然而掌心處的薄繭握着并不難受,反而很讓江塵有安全感。
沒過多久,便走到了菊園附近。
這裏不像前幾天那般清冷,園子裏忽然變得喧鬧起來。
葉寒枝瞥見了那人群中依稀可見的黃色華蓋和盛大的儀仗,連忙拉住江塵,躲進了籬笆的角落:“陛下這會子在這裏賞菊,咱們還是不要去了。”
“陛下?”江塵低聲喃喃。
是他十年再未見過的父親,那高貴的一國之君。
江塵對他的記憶早已稀薄得所剩無幾,唯一有印象的是,母親上吊那天,表情很平靜,她摸了摸他的腦袋說:“母後對不住你,但母後有自己的尊嚴。”
“這一切都是你父皇太過狠心。”
最後的印象裏,他伸出手想夠住母親,卻只能眼睜睜地看有那雙掙紮在半空中的繡花鞋,再也不動彈了。
思及此,他從沒有修剪過的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
此時菊園裏很是熱鬧,天子親手抱着他剛滿周歲的幼子,娴熟美貌的淑妃柔順地倚在他的身側,不時掩口輕笑。
年幼的太子身嬌體貴,不知什麽原因,一直在嚎啕大哭。
那個面容成熟俊雅的中年男子,身着一襲高貴的明黃龍袍,臉上沒有一絲厭煩和嫌棄,耐心地把幼子攬在懷裏,一邊伸出手在他背上輕拍哄睡。
原來,他也會這樣耐心地哄自己的孩子睡覺,寵溺又慈愛。
然而江塵看着心裏面并不感到傷心或者憤怒,他在葉寒枝看不到的地方緩緩勾起唇角。
太子?
真是熟悉的名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