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落水 世間九萬字
回冷宮的路上葉寒枝一直隐懷擔憂,她小心翼翼地偷看了江塵好幾眼,發現他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氣。
同樣都是皇帝的孩子,一個活在冷宮裏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一個則是萬衆矚目金尊玉貴。
任誰心裏都會生出怨恨不甘吧。
然而她卻看不到江塵臉上有任何惱怒悵恨。
這孩子乖巧地依偎在她身側,就像是一只初探世界的幼獸,溫順又聽話。
“喂,葉寒枝!”
一個少年大咧咧的聲音從遠處遙遙傳來,語氣蠻橫,頗有些頤指氣使。
葉寒枝皺着眉頭轉回身去,遠處慢慢走近的少年頓時得意地笑眯了眼睛。
他身形偏壯碩,穿了一身貴族子弟常見的蟹殼青圓領袍,但袖口滾邊處皆是用金絲銀線繡滿了密密麻麻的暗紋,身側一塊品相極佳的羊脂玉不住地晃蕩着,腰帶更是用雲錦以最好的蘇繡手藝上繡了四爪蟒紋。
葉寒枝斂了斂眉,聲音冷淡地行了禮:“二皇子殿下。”
大夏自古立嫡不立長,所以二皇子江揚早已滿了十五,他又比一般人長得快,身形快要抵上成年男子了。
二皇子江揚臉上的挑釁一閃而逝,鼻子裏噴出不屑的氣:“葉寒枝,你入宮做什麽?”
自從去年在秋獵中比武他輸給葉寒枝,在旁的皇室子弟丢盡了顏面,他就一直對葉寒枝心存憤懑嫉妒。
憑什麽她葉寒枝不好好待在閨閣學會三從四德,女工女工,竟然敢練武來和他們這些男人比試切磋争奪高低?
二皇子江揚不喜葉寒枝,殊不知葉寒枝也是厭惡他到極致。
這二皇子江揚從小到大都靠着自己尊貴的身份不思進取,玩時愒日,吃喝嫖賭樣樣都沾,屬實的草包皇子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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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生他的性情還自幼暴戾,喜怒無常,經常為了一些小事活活打死仆人。
而自從她去年比武贏了江揚,他就像是和她杠上了一般,偶有宮宴盛會擦肩而過,他總要對她出言挑釁陰陽怪氣一番。
堂堂七尺男兒,心胸卻比繡花針眼兒還小。
江揚一早便看到了葉寒枝身側那個髒兮兮的瘦弱男孩,語氣諷刺:“你這是哪裏撿來的小乞丐,也敢把他帶進宮裏,髒了本宮的眼睛。”
葉寒枝下意識地擋在江塵的面前,語氣禮貌卻冷漠地答道:“他不是乞丐。”
江揚不置可否地歪嘴笑了笑,話鋒突兀地一轉:“再過兩年你也該議親了吧?”
他像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譏诮着說道:“你可知道京中有身份的貴族子弟把你當成笑話一樣看?不似世家門第出來的有教養的女兒,總愛舞刀弄槍,抛頭露面,有誰會願意娶你呢?”
葉寒枝聽聞這些帶着侮辱的話語自然心生惱怒,可恨這江揚身為皇子,不是一般的身份,她不想給小姨惹麻煩。正準備充耳不聞之時,一個瘦弱的身影卻像是傳聞中的隕星,迅電流光一般從她的身後猛地沖了出來,直直地撞上江揚。
江揚正自顧自說得得意,哪料到有人敢不要命襲擊皇子,一時大意不察,又站在鯉魚池旁的光滑的鵝卵石道上,便被懷裏的人狠狠地撞進了池中。
只聽一聲巨響,池中湧成一坨的錦鯉們像是盛開的花團錦簇般的焰火,四散奔逃。
兩個身影掙紮着在水面上撲騰着露出濕漉漉的腦袋,期間夾雜着江揚驚恐的叫喊聲。
葉寒枝僅僅是愣了一瞬,立即高聲喊道:“來人啊,二皇子落水了!”她雖然打心眼裏不想救江揚,可卻不得不救。
遠處有侍衛稀稀落落地跑過來,葉寒枝看着江塵那顆小小的腦袋逐漸沉入水中,再顧不得女子應有的矜持端方,焦急地跳下了水。
而這時,侍衛們也幾乎趕到,看見二皇子那原本華貴卻被水泡發得腫脹的外袍,像一個個餃子般争搶恐後地跳入水中,深怕錯失了加官進爵的機遇。
幸運的是,兩個人都沒什麽大礙。
葉寒枝後怕地緊緊抱住滿身濕透的江塵,用力地捏着他的肩膀,骨節泛白,低聲呵斥:“你發什麽瘋?你差點沒命了你知道嗎?”
少年因為被冰冷的池水沒頂淹過,此刻單薄瘦弱的身軀一直無意識地打着顫,他微微垂眸,斂住眼底憤怒的情緒,碎發盡濕,一绺绺地貼在額頭上,輕聲解釋:“他罵你。”
葉寒枝無力地松開江塵的肩膀,眼底閃過複雜的情緒,一時竟無話可說。
然而江揚可不是什麽好打發的善人,正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若葉寒枝閉上嘴巴聽他幾句奚落,他叨叨完自覺無趣也便離開了,可現下江塵将他推進了池子,他豈可善罷甘休?
“聽本宮令,把這賤奴拿下,當場杖斃!”
果不其然,遠處的江揚裹着侍衛的披風眼神怨毒地望了過來,他從小到大何時吃過這樣大的虧?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當然,他可不準備放過葉寒枝:“謀害皇子,其罪當誅,這罪名之重根本不需讓父皇定奪,你們直接将葉寒枝也就地正法!”
“我看誰敢?”葉寒枝柳眉倒豎,毫不猶豫地甩出腰帶裏的軟劍,劍光如霜。
在場的侍衛的确是不敢輕易動手的,因為二皇子江揚雖是龍子,可他生母不過是一個低賤的宮人,他自己又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纨绔子弟,明宣帝也不怎麽喜歡江揚,于他來說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皇子。
但葉寒枝卻是工部尚書嫡長女,外祖是手握重兵的國公,她還是最得聖寵的衛貴妃的親侄女,連一般的皇親國戚都不敢冷落怠慢她,只有江揚這個愚鈍如豬又自命不凡的纨绔意識不到拉攏葉寒枝的重要性,處處挑釁,以為自己是皇子身份,便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憐了侍衛們不敢惹暴跳如雷的江揚,也不敢緝拿身份不凡的葉寒枝,一時間都面面相觑,進退兩難。
“陛下駕到——”宦官尖利的聲音劃破沉凝的氣氛,江揚臉上滿是狂喜,連爬帶摔地撲到了那明黃的身影前:“父皇,求父皇給兒臣做主啊!”
葉寒枝心底一沉,手心裏滿是冷汗,她知道自己不會有性命之憂,可江塵恐怕卻大禍臨頭。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明宣帝連眼皮都沒掀,狠狠地踢了江揚一腳:“滾開!”
他扭過頭,只直直地盯着葉寒枝,葉寒枝被他盯得渾身一顫,她無法形容這樣的眼神,像是困獸猶鬥,孤注一擲,明明已經絕望到了極致,卻像溺水的人拼盡全力抓住那最後的救命稻草。
葉寒枝現在的确是明宣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知道衛榮有多喜歡這個侄女,說是把她當成了親女兒一般寵溺也毫不誇張,葉寒枝的話在衛榮的心底有着很重的分量。
明宣帝滿臉急切,額上墜滿了晶瑩的汗珠,全然不似他平日裏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樣:“葉寒枝,快跟朕來!”
葉寒枝滿腹疑惑,呆愣在原地:“陛下?”
卻只見明宣帝身形搖搖欲墜,哪裏還像是權勢滔天無所畏懼的皇帝,他目眦欲裂,聲音蹙迫:“快點,只有你能勸得了你小姨了!”
小姨?葉寒枝滿腦子空白,小姨發生何事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立馬提起裙子跟着明宣帝的儀仗飛奔向衛貴妃的長信宮,一路上大惑不解,如墜五裏霧中,但因為擔憂着小姨的安危卻心急如焚,不敢耽擱半分。
江塵乖乖地跟在她的身後,很識時務地不多嘴半句。
葉寒枝自然對小姨的長信宮位處何方很是了解,但此刻她卻寧願相信是自己記錯了位置。
那燃着黑色濃煙氣味難聞的宮殿,怎麽可能是衛貴妃的長信宮呢?
滾滾濃煙中,一個火紅的身影屹立其中。
像是傲雪淩霜的玉霄神,亦或是寧可枝頭抱香死的霜下傑。
明宣帝眼裏閃過不可置信,他身軀顫抖,竟然從半空中的肩輿跌落,狠狠地摔在地上,無數宦官一擁而上想要扶住他,他卻惡狠狠地甩開宦官們,像是瘋了一般地奔向長信宮,嘴裏不住地低聲喃喃衛貴妃的閨名。
一炷香之前,平日文文弱弱的衛貴妃爬上了長信宮高達三丈的庑殿頂上,凄聲質問着他那赤金纏絲盤螭镯。
葉寒枝并不知道,她離開的這短短兩三個時辰,衛貴妃經歷了什麽。
當她心死如灰地燒着自己年少時心上人的畫像之時,卻不慎打翻火盆,手忙腳亂之下跌落在地,帶了數十年最鐘愛的赤金纏絲盤螭手镯猝不及防的碎裂,卻讓她得知了一個可怖的真相。
那手镯實屬巧奪天工,赤螭栩栩如生,無一處不精妙絕倫,是天下名匠牧雲之雕刻了整整一年的關山之作,為明宣帝的心愛之物,他在與衛貴妃少年大婚之夜,親手為她戴上,于衛貴妃更是有着無法言說的重要意義。
誰能想到這手镯裏面竟然有夾層,而那裏面被研磨成珍珠大小的淡褐色藥丸讓衛貴妃失了方寸,當她急宣心腹太醫為她解惑之時,一個掩藏了數十年不孕的可怕真相終于揭開帷幕。
衛貴妃這才驚覺,那個睡在她枕邊夜夜說着愛她的男人有多無情,有多狠心。
幼時無知的她跌入了這個男人精心編織的情網,從此拉上整個衛家為他的矛,為他的盾,為他披荊斬棘,甘之如饴。
太醫被她禀退之後,她坐在紅木梳妝鏡前,面容平靜地卸下自己雍容奢華的貴妃頭面和濃妝,忽然想起了前不久她省親之時,那跪在古佛青燈前的姐姐在她面前絮絮念叨:“世間九萬字,情字最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