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坦白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古樹參天,盤虬卧龍般的枝幹綿延,月涼如水,從挨挨擠擠的樹葉的縫隙裏落下,在地上投射出一個個銅錢大小的光圈。
湖水與夜色融為一體,星河低懸,有萬千星辰倒映于湖中,波光粼粼,蕩起層層漣漪。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有螢火在半人高的深草中穿梭嬉戲,幻影流光般映出迷離的輝澤,江塵伸出右手,螢火停駐在他的指尖,又倏忽飛走。
江塵攏了攏鶴氅,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這一切,輕聲說:“枝枝,這裏好美。”
葉寒枝摸了摸烏月的腦袋:“白日裏狩獵發現的,我當時就覺着晚上會更加好看。”
江塵聞言,忽然回頭朝她笑了笑,眼底像是揉碎了萬千星河。
很美。葉寒枝的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
這是一種純粹的發自內心的笑,不像他平日裏在金銮殿中高高在上的涼薄譏笑,不似他被簇擁人群裏的厭世不耐的冷笑,也不是他算計別人時露出的皮笑肉不笑。
這一瞬,萬物失色,群星暗淡,人間山河竟比不上他的回眸淺笑。
葉寒枝垂下眼眸,掩住自己的那一剎那的心動,不動聲色地轉過頭,淡聲道:“陛下別離湖面太近了,小心失足跌了進去。”
江塵聽見她的話後卻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就算孤跌進水裏了,枝枝也會不顧一切地來救孤的,就像那次一樣,對嗎?”
葉寒枝一時接不上話來,她有些意外,自己幾近忘卻的往事卻一件件都被他刻在心頭上,這麽多年了依然永遠鮮活。
她沉思了一會兒,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塵,忽然開口,聲音透着幾分迷茫:“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你口口聲聲對我的情意,其實不過是你自認為的。”
她說着說着,語氣愈發堅定起來:“不過是在所有人都踩低你淩虐你的時候,我恰好給了你幾分好罷了。”
“其實我們根本沒有怎麽深入了解過,我并非你想象中那麽好。”葉寒枝聲音很平靜,明明才二十歲,她的眼底卻滄桑得像經歷了半生霜華:“我不過于你有那麽一點微末之恩罷了,卻被你在記憶中神化。你對我的感情也并不是愛,是得不到的偏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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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塵臉上一直帶着的笑意緩緩消失了,他頭一次這樣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竟然讓葉寒枝不由得生了幾分心慌意亂。
“枝枝,你可以一輩子都不接受孤的情意。”
他輕聲說:“但你不能去否定它。”
“你這句‘得不到的偏執’似乎已經把孤能解釋出口的一切話都已經堵死了後路。孤真的是百口莫辯。”他無力地扯出一個苦笑來。
“你知道的孤是怎麽長大的,沒有人來教孤喜歡到底是一種什麽感覺。”他一臉肅穆地直視着葉寒枝,再不複平日裏插科打诨的樣子:“所以枝枝你告訴孤,當你只是望見她便心生歡喜,不見她的時候控制不住會一直想她,當她和別的男人過于親昵心裏就悶痛煩躁。”
“這不是喜歡,這是什麽呢?”他像只小動物一般迷茫地偏了偏頭,長發從一側傾瀉而下,一臉認真地發問。
葉寒枝微動了動唇,卻澀然閉上。
明明她心裏清清楚楚地知道江塵是那樣工于心計城府深沉的一個男人,可他此刻的眼睛是那麽幹淨又純潔。就像是不染世事,不知情愛的神明,卻被她葉寒枝拉扯進了這三尺紅塵,凡間疾苦。
江塵踩着滿地月光慢慢地行到她的身邊,像是給他身後渡了一層朦胧的光圈:“你說孤對你的喜歡皆來自于恩情?可孤在想,若那一日就算我們身份置換,孤還是風光霁月的太子,而換成你被欺辱輕侮,讓孤來救下你,孤一定還是會喜歡上你。”
他慢慢伸出手,情到濃處竟不由自主欲伸向葉寒枝的臉龐:“重來一次,我們或許會有數百種身份相見,上千種場景相遇。”
“可孤次次都會喜歡上你,只因為是你。世無其二的葉寒枝。”
下一瞬,他的手腕卻被葉寒枝抓住,僵在半空中,“可你要明白一件事,無論你有多喜歡我,”葉寒枝臉上帶着歉意:“可我永遠也不會回應你的情意。”
“這些年來,我親眼見過青梅竹馬演變為蘭因絮果,也見過天賜良緣最後慘淡收場。”葉寒枝像是想起了自己經歷過的往事,臉色逐漸變得陰沉起來,她冷聲說;“我對她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也不願将自己落得跟她們一樣的可憐下場,所以我不會對任何男人動心。”
“我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
江塵靜靜地聽完,他卻沒露出什麽意外的表情,只是慢慢揚起一抹笑:“沒關系的,枝枝。孤可以等到你回心轉意,相信孤的那一天。等到老,等到死。實在不行,咱們下輩子在一起。”
正是午後,葉府的小厮一身麻布短褂,肩膀處已經有了毛邊,倚在緊閉的紅木大門前的石獅子旁,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模糊不清的暗沉視線裏忽然闖進一抹赤色來,讓他心下一驚,甩了甩頭,一下子精神起來。
眼前騎在黑馬上的女人幾年未見,冷冽孤傲的氣場讓人下意識地想退避三舍,但卻有着他熟悉的眉眼,讓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喃喃道:“大……大小姐?”
葉寒枝淡淡地點了點頭;“喜子,難為你還記得我。”
喜子吶吶地說不出話來,他猶豫了一會兒,向葉寒枝請示道:“大小姐,我先去請示一下老爺,然後再領您進來,可以嗎?”
葉寒枝冷笑一聲:“不必,我不是回來看他的,我只是來看看娘,馬上就走。”話音剛落,她便是自顧自地下了馬,直接拔腿進府。
“大、大小姐,這使不得啊!”喜子欲哭無淚:“您還是別為難奴才了,讓奴才去通傳一聲吧,畢竟奴才也不知道老爺是什麽态度……”
“我管他什麽态度,他還敢攔我見自己的親娘一面?”葉寒枝奇道:“他工部尚書葉意卿是從一品,我葉寒枝這骠騎将軍也是從一品,平起平坐,他有什麽權力攔我?”
其實不管葉寒枝如今官位有多大,就憑她外祖家的勢力,一般人也輕易不敢對她失禮。可喜子這時卻嘴裏發苦,不敢放葉寒枝進去,畢竟五年前老爺是親口說出他不要葉寒枝這個女兒,讓葉寒枝滾出葉府這句話的……
然而葉寒枝卻不是他能攔得住的,這葉府畢竟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剛進了府便熟門熟路地繞過幾座院子,直奔那葉府角落裏那座荒蕪蕭條的庵觀。
這裏人煙寥寥,只有一個年老的婆子佝偻着腰在院內掃灑,老樹凄涼,秋葉枯敗,被潦草堆在角落,也無人清理。
她看見葉寒枝進來後,一雙渾濁的老眼掃了又掃,才訝異地喊道:“小姐?”
葉寒枝面色陰沉,緩緩走進,沉聲道:“王嬷嬷,是我。我娘她……在裏面嗎?”
王嬷嬷長長地嘆了口氣:“她除了守在這裏,還會去哪?”
女子喃念晦澀的佛經的聲音從裏屋遙遙傳出來,還是跟五年前一般無二。
衛璃今日下了朝,本來也不欲到處閑逛,早早地便準備回府陪陪祖母用膳,可遽然想起祖母這段身體不大好,常常感染風寒,咳嗽一直不見好。
于是他便臨時讓馬車改了方向,去最近香火很旺盛的寒山寺給祖母祈福,保佑她身體康健。畢竟祖母和表妹是他為數不多的親人了,他不希望她們會出什麽意外。
拜完菩薩後,有人便引他去寺後的觀賞風景,說是後山的桂花正當時節,不賦詩賞玩一番可惜了。
寒山寺的三秋桂子一直聞名天下,他既無事,又一貫喜歡弄風吟月,便欣然應允。到了後山,果見十裏黃澄,亂人心弦。
他屏退了下人,獨自淌游于花海之間,詩興大發,只恨身邊沒有紙筆墨硯,沉醉于濃香之中,搖頭晃腦地吟出前人的千古絕句;“自有秋香三萬斛,何人更向月中看。”他滿腦子都是作詩的急切,卻沒有看路的心思,驀然在拐角處狠狠地撞上了一個女子。
衛璃頓時跌倒在地,一向愛穿的月白衫子頓時粘上不少塵土,但他卻顧不得拂去,連聲道歉,去扶被他撞倒的女子。
“姑娘,是在下不好,無意傷到了你,你沒事吧?”他也沒有多想,下意識地去拉那個垂着頭看不清眉目的女子。
“我沒有大礙,公子不必自責。”女子卻躲過了他的手,柔聲回道,然後緩緩擡起了臉。
衛璃的瞳孔下意識地睜大。
雲鬓峨峨,修眉聯娟,一襲青裙鑲銀絲暗紋,一雙妙目如春水含情。眉黛青颦,溫柔又娴靜,顧盼之間自有一番出世的氣質。
她見衛璃呆愣在原地,不言不語,便自己溫柔地笑了笑,轉身離去。
這麽多年來,衛璃一直不知心動是什麽感覺,祖母老是勸他娶妻生子,他卻沒有半分這樣的想法,因為他從未有過心悅女子的感覺,這讓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是個斷袖,然而這可怕的揣測卻不敢告訴旁人半點。
可突然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絕不是斷袖。
只是看了那個女子一眼,他的心便跳得好快好快,就像是一頭歡喜雀躍的小鹿,不聽話地在亂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