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癫狂 她沒死在敵人的千軍萬馬中,倒折……
古來今往, “瘟疫”二字一出,一向是令人聞之變色的。史書上記載的不少,譬如前朝明樂十一年, 葵巳年,六月, 湖州三縣疫,七月, 揚州五縣疫, 晉州大疫, 絕死者萬二千戶。
瘟疫這病感染性極強,幾乎與發病之人只是照面之間便有感染的可能, 一旦被感染,若無良醫及時相救, 下場便是白骨一堆。
“瘟疫?”江塵聽見這詞的剎那呆住了一瞬, 低喃出聲:“難怪……”難怪許蒙府邸衆人皆是如此古怪打扮, 看來城內早已東窗事發, 并不太平,他們才會有防範。緊接着一條白色的面紗被一雙大手恭敬地遞到眼前:“陛下, 防護要緊!”
他的手指在觸到冰蠶絲那溫潤的觸感時猛然一震, 連忙擡起頭,隔着烏泱泱的人群望向葉寒枝的方向:“葉将軍還沒有面紗, 你快快送去。”
“陛下您先戴上, 微臣随即便去。”羅鐵自知自家主子的心意, 可是事發突然,他也只有懷裏這一條錦帕充作面紗,自己都還沒着落呢,只能把陰森森的目光投向了許蒙。
“你、你要幹什麽?”許蒙緊緊地捂住自己面巾, 驚慌失措地喊道:“你不要搶我的,府邸庫房裏多得是,我這就差人去拿就是!”
“半炷香之內送來,”羅鐵聲音低沉,一雙手如鐵鉗般掐住了許蒙的脖子:“否則你這狗官逃得了瘟疫,也逃不過老子的刀。”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許蒙惜命得很,拼命點頭:“我庫房裏還多得是面巾,快得很。”
眼前事發突然,超出了自己的掌控,江塵忍住心裏思緒澎湃,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雖然他本意便是除掉許蒙,但并非如此之快,還準備着先派遣自己的心腹大将穩住江陵,再逐一斬斷與許蒙牽扯過深的根基力量。畢竟這事牽扯的大小官員太多,他不可能一一血洗。最後再從都城的五大家族裏各派遣出一股力量,來往江陵周邊互相鎮守督促。
君、衛、沈、裴、謝并稱長安五氏,是大夏自開國以來的百年氏族大家,皆是跟着太祖打下江山的直系後代。王朝嫡庶之争起起落落,它們卻始終立于不敗之地。大夏自古以來的後妃皇子,文候武相,早已經跟這五氏緊緊滲透在了一起。五氏互為盟友聯姻關系,卻又互為提防小心。當一族風頭大盛,便會迎來其他幾族的聯手打擊,所以代代家主皆是步步步為營,懂得平衡的謀策,以免落得個一棋不慎、滿盤皆輸的下場。
所以江塵早打好了算盤,微服私訪一結束,便将這五氏年輕才幹子弟封為新的巡使,分批次來到江陵附近負責這次的水患事務,讓他們彼此互為掣肘、互相督促。
可誰知這突如其來的瘟疫,打亂了他所有的精心算計。瘟疫這病一沾染上,便是整座城、甚至整個國的慘絕人寰、不死不休。他們随行這一路上接觸的難民不少,誰有沒有染上這病,真的不好說。要是不趕快尋醫治療,別說回到長安,便是走出這江陵城,也是難如登天……
都是他不好,他為什麽非要鬧着強行帶枝枝出來?!
此時此刻,江塵無比地痛恨自己起來。
這種強烈的後悔和愧疚感,像是一團烈火,撕扯着他的肺腑,讓他的心口劇烈地疼痛起來,不顧一切地将目光投向那個身影,熾烈得再無遮掩。
葉寒枝本低垂着頭在仔細地瞧着自己的手臂,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也在同時間擡起眸來。這一瞬,她的目光太奇怪,像是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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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紗來了,快,都戴上!”羅鐵的一聲大吼猛然打斷周遭的一切沉寂,縱是險情當下,但随行的人要麽是如君鳴這般出來歷練的大家子弟,要麽便是江塵這些年訓練有素的心腹暗衛,皆沉着冷靜地佩戴好了面紗。
“秀珠,你自己上去拿,連着弟弟的份。”葉寒枝低聲吩咐道,她一邊偏過頭去,一邊慢慢離秀珠走遠了幾步。
“寒枝姐,你不是還沒有嗎?”秀珠面露奇怪,低聲詢問。
“快去。”葉寒枝頭一次用這樣冷得近乎命令似的語調對她說話。
這一頭羅鐵的手至始至終未從許蒙的後頸處離開過:“陛下,這狗官怎麽處置?”
“就地正法。”江塵神色不起絲毫波瀾,淡淡道。就在他話音剛落,許蒙連求饒還未喊出,寒芒一閃,咽喉出便泅出一道血痕,羅鐵一聲冷哼,嫌惡似地松開手指,只聽撲通一聲,許蒙呈跪姿緩緩跌倒,眼睛布滿血絲,睜得死死的,驚恐地瞪向天空。
“倒是便宜他了。”江塵冷哼一聲,若不是這瘟疫打亂了他的安排,為了快刀斬亂麻,許蒙就是被押解到長安,活活受盡三十三道酷刑,以儆效尤的下場。
葉寒枝還沒有面紗,江塵是一直注意着的,眼見随行人士皆戴上了,她卻立在人群最後面,背過身去,沒有任何動作,讓江塵着急地對身邊忍冬使了個眼色,忍冬心領神會,連忙捧着一條幹淨的面紗繞後悄悄的遞給她。
“葉将軍,您這是發什麽愣呢?既有瘟疫,為防萬一,您還是快快戴上面紗吧。”忍冬彎下腰,看不清她的神色,連連低聲督促。
葉寒枝本緊鎖着眉頭在思索着什麽,身畔忽有聲音響起,讓她受驚般地連退幾步,直到看清是忍冬後,她才輕輕地松了一口氣,卻立馬偏過臉去,啞聲道:“不必了。”
“您說什麽?”忍冬愣住,聲音帶了幾分不經意地顫抖。
“已經太晚了。”葉寒枝聲音嘶啞,她垂下頭,看向自己的右小臂。不似尋常閨閣女兒的白嫩嬌貴,而是一種健康的常年被日照曬過的小麥色,期間還橫貫着一道三寸長的刀疤。這曾是她保家衛國的驕傲。
現在這手臂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赤色的芝麻大小的斑點。如同朱砂傾瀉,血色斑駁,亦或是那三途川畔搖曳的彼岸花。
忍冬面色慘白,他身為宦官,本就比一般男子更白淨,如今更是血色盡失,口中驚慌失措地低喃道:“怎會這樣?難道我們都已經染上……”
“不。”葉寒枝打斷了他:“應該只有我。今晨去江陵城內探查的時候,接觸了那幾名百姓,原來他們中已經有人患疾而未顯露……”
她低低一笑:“我回來之後,便未與你們任何人有過親密接觸。”她臉上的表情冷靜地可怕:“放心,我心裏有數。”
饒是忍冬從未見過葉寒枝身披銀甲、率禦三軍的模樣,也不由得被她這副雲淡風輕、揮斥方遒的模樣鎮住,這便是以一介女子之身當上大夏的骠騎将軍,大名鼎鼎的葉寒枝麽?
江塵這邊卻是一直忍不住偷偷注意着葉寒枝那方的動靜,看着那邊的氣氛不對勁起來,他心底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緒,再也顧不得遮掩半分,疾步走向葉寒枝的方向,引得衆人皆側目相視,他卻不管不顧。
“葉将軍?孤從剛開始就覺得你不太對勁,是你身子不适?還是……”
“別過來!”
葉寒枝疾言厲色,大聲打斷了他的話。
江塵愣在原地,臉色是死一般的慘白。
“陛下,您別過來。”葉寒枝軟了聲音,卻不敢看他,艱難地從唇縫裏滾出幾個字來:“微臣,恐已患疾。”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江塵像是不願相信般,不住地搖頭,再不複他那副之前清冷孤傲的模樣,他一邊跌跌撞撞地向她奔去,一邊竭聲嘶吼道:“禦醫,禦醫都滾出來!給孤救她!救葉将軍!”
“陛下!別再上前了!”羅鐵此時如鬼魅般出現,用力地拉住他,不讓他再前行半步,江塵眼底布滿血絲,束發的玉冠不知何時跌落,三千青絲胡亂披散,狀若癫狂。他不住地在羅鐵的懷裏掙紮着,一邊嘶吼道:“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羅鐵怎麽也想不到一向智多近妖、冷靜從容的江塵會露出這副樣子,他只能狠心咬了咬後槽牙:“陛下,恕臣失禮!”一道手刀,落在江塵的後頸上,最終江塵通紅的雙眼不甘地閉上,緩緩地跌入羅鐵的懷抱。
“葉将軍,陛下現在心緒不穩,需要休養。”羅鐵沉聲說:“您放心,屬下這就派咱們随行的禦醫來為您醫治,張禦醫醫術高明,定能妙手回春,瘟疫這詞說着吓人,也并非就是不治之症。”
江塵不在,他變成了唯一的主心骨。
“你們給我安排一個包廂,別再與我有接觸便是。”葉寒枝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卻在這時與對角一個探頭探腦的男人對視上。
君鳴眼裏滿是震驚,他死死地盯着葉寒枝良久,眼底有一絲可惜閃過,或許他自己都不知道,“你、你真的,染上瘟疫了?”
“是啊。”葉寒枝淡淡地回道,她忽然好像沒有那麽讨厭君鳴了。
“沒死在敵人的千軍萬馬中,倒是折在了這裏,還真是窩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