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對不起
“先生,到了。”
司機先生的提醒令我恍然回過神來,我才發現我不知何時竟然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中,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逝去已久,可一旦打開塵封的記憶匣子,就一股腦全跑了出來,樁樁件件都歷歷在目。
我舒了口氣,道了聲謝。
這裏是陳謹父母住的小區,為我開門的是陳謹的父親。
“伯父,您好,我是Shaw,來接Vito回家。”
他看到我一怔,随即微笑着讓開一步:“快進來吧。Vito還在吃蛋糕呢。”
“真是麻煩你們了。”我禮貌地躬了躬身,随着陳先生走進門。
Vito正坐在餐廳裏吃着餐後甜點,陳夫人坐在一旁,視線膠着在他身上,眼神溫柔,一臉寵溺。
“Vito,看,誰來了?”
Vito轉臉看到我,高興地說:“爸爸,快來,我們給你留了蛋糕。”
陳夫人擡眼看向我,眼神一閃。她大概早已知道我是造成他兒子出櫃的罪魁禍首,臉上顯出幾分尴尬來。
“伯母,初次見面,我是Shaw。”
她輕輕點了下頭,并不熱絡,但也絕非冷漠,我知道,那是一位高貴的夫人基本的涵養。
我被Vito拉着走到餐桌旁,桌上還放着一份沒有打開的芝士蛋糕。
“爸爸,快吃吧。”
蛋糕有點冰,我不忍心Vito失望,把它含在嘴裏,直到暖和了,才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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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先生說:“陳謹有點事出去了,你在這裏坐一下,晚點他回來了送你們回去。”
我擡頭看着他,說了聲“好的”。
陪着Vito把蛋糕吃完,收拾了餐桌,我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陳夫人打開電視,播放了一部英文動畫片。Vito已經和他們混熟了,坐在陳夫人的腿上,不時地和她聊幾句正在播放的內容。
陳先生問我:“聽謹說你今天剛到的,怎麽會突然回來?”
我微微側過身面對他:“工作需要。”
“是嗎?我還不知道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寫點東西,出版了幾本小說。”
陳先生似乎來了興趣,調整了下坐姿:“小說家?你寫的小說是哪種類型的?”
“目前只出版了三本偵探懸疑小說。”
“不知道Z國有沒有你的出版書。”
“應該沒有。伯父如果感興趣的話,我讓朋友幫我寄兩本過來。”
他點點頭,笑着說:“那就麻煩你了。你這次回來,是為小說取材嗎?”
我把事情簡單地說了,陳先生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他說:“薛青可不是一般人,既然他都這麽欣賞你,看來我真得拜讀一下你的大作。”
我連忙謙虛了幾句。
正聊着,陳謹回來了。
他不知道發了什麽呆,站了一會兒才走過來,問:“時間不早了,Vito該睡覺了吧?我送你們回去?”
我抱着Vito和兩位老人道了別,陳夫人摸了摸Vito的頭,對我說:“有時間常來。”
我知道她并不是和我客氣,即使她并不喜歡我,但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喜歡Vito。
我笑着點了點頭。
回到家,給Vito洗了澡送上床睡覺,出來的時候陳謹還坐在客廳裏。
我見他在發呆,猶豫了一下,他已經聽到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我只好走過去,問:“怎麽還沒回去?”
他坐在那裏,靜靜地看着我,很久沒有說話。
我遲疑着坐了下來。
他突然站起身,蹲在我面前,雙手放在我腿兩側的沙發上,仰着頭看着我。
“Shaw,”他說,“在Z國的這段時間,可以允許我追求你嗎?以前我們隔着半個地球,我什麽都做不了,我可以忍耐,但現在你就在我的眼前,我沒辦法什麽都不做,就只看着你。”
我愣住了。六年了,即使他從不隐藏對我的愛意,卻從不會主動提起。我在等待時間将他對我的感情沖淡,卻沒想到六年後,他會突然說出這麽一番話來。
我怔怔地不知所措,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然而我又不可能答應他,我明白我的心,我不能糊弄自己,更不能糊弄他。
沉默了片刻,我張了張嘴。
他突然擡起身,柔軟的嘴唇覆蓋在我的嘴唇上,他并沒有深入,僅僅是蜻蜓點水般的親吻,就讓他克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扶着我的肩膀,明亮的眼神望着我。
“Shaw,不要拒絕我,我并沒有強迫你必須接受我,只是,請給我一個機會。”
我望着他,許久後,我還是搖了搖頭。
“對不起,謹。”
他呼吸一窒,緊緊地盯着我的眼睛,那失望且痛苦的模樣讓我難受得快要窒息。然而我不能給他任何希望,因為我知道,不管是一年還是十年,我對他,就只有朋友間的友誼。
否則在我最失落脆弱的時候,我不可能隐瞞他,而選擇讓Davis幫助我。
與其在他陷的更深時拒絕他,不如從一開始就不給他機會,即使我明知道,這麽多年沉澱下來的感情,已經很深很深了。可不能再繼續下去了,那種愛而不得的絕望,我曾經經歷過,我完全可以理解陳謹現在有多痛苦,然而我是過來人,只有徹底斷絕,才是救贖。
從那天起,我開始避開陳謹,但也沒有做得太刻意,但凡他問我有沒有時間或者在不在家,不管他說是找我還是找Vito,十次裏有七次我會告訴他我在忙。
幾天後,Davis回來了,我們之間多了一個人,繃緊的弦才松懈了一些。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通,但從我拒絕他的那天開始,我們又恢複了這六年間不冷不熱的交往方式,見面時,比起我,他反而更喜歡和Vito玩在一起。
來到Z國的一個月內,我只和薛青見了兩次面。他是一個很忙碌的人,而且畢竟年紀大了,精神并不好,我預計的一年的時間有可能還不夠用。
不過在這裏什麽都不需要操心,衣食住行都有薛青的人幫忙打理,我和Vito過得很是滋潤。現在我有大把的時間陪伴Vito,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了,也顯出一些小孩子該有的天真來,偶爾還會摟着我的脖子撒嬌。
看到這樣的Vito,我開始覺得接下這項工作是個明智的選擇,起碼這一個月的時間裏,Vito越來越依賴我,這讓我作為父親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那天,我和Paul約好了去釣魚。
Paul是個垂釣老手了,各種各樣的魚竿魚鈎魚食一應俱全,帶了一個很大的漁具包出來。我們去了市內的一家室內垂釣場,我沒想到我認為的中老年人熱衷的休閑活動會這麽熱鬧,魚池邊每隔兩米一個位置,到處都是人。
Paul一邊配魚餌,一邊告訴我們什麽魚喜歡什麽魚食,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我幾乎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完全記不住。
Vito倒是聽得津津有味,有模有樣地學着Paul往魚鈎上放魚餌,只是他人太小,力氣不夠大,就央求我幫他把魚鈎甩出去。
一老一小兩個人坐在那裏專心地釣起魚來,我在旁邊心不在焉地陪着。
旁邊的一個老人笑着說:“祖孫三代一起來釣魚啊?”
我笑了笑。
他看了看Vito,羨慕地說:“小家夥是混血兒吧?真是漂亮。”
我摸了摸Vito的頭發,說了聲“謝謝”。
Vito擡頭看我:“爸爸,你聽得懂中文嗎?”
“一點點。”
“爸爸教我中文好嗎?”
我露出為難的表情。
Paul笑着說:“中文很難的,你爸爸也只是略知皮毛而已,教你還不夠資格呢。”
“是嗎……”Vito有些失望。
Paul問:“Vito為什麽想學中文?”
Vito小心翼翼地偷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麽。我卻明白了他在想什麽。
Paul似乎也猜到了,他輕輕搖了搖頭,小聲用中文問我:“Shaw,這些年,你一直沒有跟Vito的母親聯系嗎?”
“沒有,我找不到她。”我垂下眼,沒敢看他。
他嘆了口氣。
我離開Z國前,誰都不知道Vito的存在。直到後來回到墨爾本,我告訴Eric,Vito是我和一個女人一夜情生下的孩子,孩子的母親把他生下來之後就丢給我跑了,漸漸地這就成了Vito出生的“标準答案”。這種說辭其實想想都很離奇,但畢竟對我來說是一件“傷心事”,沒有人會追問下去。
Vito從來沒有忘記過探索關于他“母親”的事,只是他不再在我面前提及而已。但在這件事上,他注定要失望了。
我不知道這會不會影響他以後的性格,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将是他一生的遺憾。
我卻只能眼睜睜看着,無能為力。
Vito的出生,既讓我感謝上帝,給了我可以擁有自己家人的身體,可我又同時偷偷地憎恨上帝,為什麽沒有把我生成一個真正的女人。
我看着魚池對面發了會兒呆,醒過神時,突然覺得遠處的一個人的輪廓很眼熟。只是隔的有點遠,看不太清。
Vito的魚漂突然上下浮動起來,他興奮地大聲叫着:“爸爸爸爸!”
童稚清脆的聲音吸引了一大片的目光,我無奈地笑着,從他手裏接過魚竿,用力一拉。
Paul的“等等”還沒說完,魚線應聲而斷。
我和Vito的臉上都是一片茫然,面面相觑。
“抱、抱歉……”我手足無措地道歉。
Vito失望的神色一掃而空,反而安慰我:“沒事的,爸爸,我們再釣就好了。”
Paul絮絮叨叨地告訴我要怎麽收竿,這次我化身為一個最認真的學生,仔細地聽着他的說明。
Paul把重新綁好魚鈎的竿子遞給我,我站起身來,正要抛竿,胳膊突然被抓住,一股巨大的力道扯着我轉了半個圈。我睜大了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渙散的眼珠聚焦,當我看清面前的人時,似乎有一道雷憑空劈中了我,我這才明白,這張臉早已被深深刻在我的記憶之中,從來沒有一絲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