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深淵
飯也吃了茶也喝了,晏明河擦擦嘴巴站起身來:“多謝款待,那我們就回去了。”
晏明朗一挑眉,看向我,眼含警告:“我們?”
瞪我幹嘛,要瞪去瞪晏明河,這話又不是我說的。
不過我不否認,這個“我們”現在聽起來倒是很得我心。
雖然晏明河也不是什麽好對付的,然而現在卻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趕緊抓住,難道我要在這裏被晏明朗關到下輩子?
我扯扯Vito,也跟着站了起來:“那就麻煩晏先生順路送我們回家了。”
Vito有點樂不思蜀,擡眼看看我,又看看晏明朗,然而他畢竟聽話,什麽也沒說,抱起Alex乖乖跟在我身旁。
晏明朗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們。
我剛穿上鞋,他已經走了過來,手裏提着狗窩和一包東西,朝我一挑下巴:“我送你們下去。”
聽他這麽說,我松了口氣,點點頭。
四個人站在電梯裏,誰都沒有說話。
晏明朗将我昨晚放在他車裏的東西取來給我,手機也一并還給我,便不再理會我,告訴Vito,他拿了些書和Alex的狗糧奶粉給他,并邀請他下次再來玩。
Vito趴在車窗上,乖巧點頭。
他怔怔地看着Vito的臉,不知在想什麽,擡起手碰了碰他小巧的鼻梁。
我心裏一跳,伸手抱過Vito,将他攬在膝蓋上,避開晏明朗的目光,擡頭對他說:“多謝款待,再見。”他款待了我什麽,彼此心知肚明,這句話實在是客氣了。
晏明朗看了我一眼,點點頭,雙手放進口袋裏,目送我們離開。
車已開出小區,我的心髒卻仍舊狂跳不已。
他何時開始用那樣的眼神看着Vito的?總是無視他避開他的目光,我竟絲毫沒有注意。我轉頭看向被我放在一旁正逗弄Alex的Vito的側臉,仍舊是小孩子圓潤的輪廓,眼睛大大的鼻子嘴巴小小的,與晏明朗沒有半點的相似。
分明,是不一樣的。
可,他和我長得也一點都不像,甚至是我小時候。
但我卻不知道晏明朗小時候的模樣。
身體有些發冷,我擡頭,在後視鏡裏對上晏明河若有所思的目光。
我輕輕咳嗽一聲,舒展開發緊的嗓子:“晏先生,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他迅速瞥了我一眼,目光轉向前方:“怎麽?”
“你有晏明朗兒時的照片嗎?”
在Vito面前,我不能問得太明白,然而晏明河卻知道我在想什麽。他想了一會兒,說:“說實話我也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的模樣了,照片都在老宅,有時間我回去一趟拿給你吧。”
我說了聲“謝謝”,随後又想起他與家人多年的矛盾:“那個……方便嗎?”
他微微撇嘴,聳了聳肩:“不過是回去拿東西而已,沒有必要跟他們碰面,”說完又邪邪一笑,“你要的,天上的月亮我都會摘給你。”
我一臉哭笑不得。
轉頭看向車窗外,卻發覺有點不對勁。
“晏先生,”我皺眉,“你好像走錯路了。”
“放心,我沒打算效仿晏明朗。”
那這是?
“今天天氣這麽好,就這麽回家難道不浪費嗎?我給你們準備了節目,只是沒想到晏明朗橫插一腳,平白浪費了好好的一個上午。”
他這麽一說,我才發現今天的确與以往不同。已經到了夏天,天漸漸熱了起來,然而可能是今天有風的關系,竟不覺得炎熱。
看晏明河開的方向,似乎是往郊外去的,路邊經常看到騎自行車的年輕男女,恰逢周末,這樣的天氣自然适合出來郊游。
在我的印象裏,有錢人的游戲無非是酒局球局牌局,偶爾裝裝樣子聽場歌劇看場鋼琴演奏,反正當年父親和他的朋友,都是這麽玩的。
然而自從認識晏明朗,卻發現大概是年齡的關系,這些年輕有為的青年才俊,倒是低調得多,生活和普通人想比只是質量高一些罷了。
嗯,認真說起來,倒不是高一些,而是高很多。
譬如晏明河也會來郊游,但普通人的郊游,無非踏青野餐游泳玩沙。而晏明河的郊游卻超脫常人想象。
這是Vito第一次來海邊。
雖然以前在墨爾本的住處,距離海邊也不過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然而在墨爾本的那六年,我前三年還在為穩定工作努力,後三年卻是每天忙于碼字賺錢,哪裏像現在這樣輕松。所以我根本就沒有時間帶Vito四處游玩,他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Childcare組織游玩的公園而已。
看到以前只在電視裏看到過的沙灘大海,Vito激動得眼睛發亮臉頰通紅呼吸急促,然而卻還是乖乖抱着Alex跟在我身旁。
我示意他去玩,卻被晏明河攔住。
“等等,”他指着泊在不遠處碼頭上的一搜三層游輪,“Vito,我們去那上面玩怎麽樣?”
Vito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巨大游船,片刻後重重點頭。
我知道Vito,有些時候太興奮,反而冷靜矜持起來。
以前家裏還沒破産的時候,父親就曾買過游輪,記得小時候和父親母親祖父四個人乘船出海,父親陪祖父釣魚,我和母親在甲板上曬太陽,尋找海豚的蹤跡。有時天氣好,會在海上連玩幾天也不覺得膩。
只可惜我從來沒見過海豚,可能是對我運氣太差的一種預示吧。
這種私人游輪本就是供人消遣娛樂,裏面各種日用、娛樂設施一應俱全。Vito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豪華游輪,驚訝得合不攏嘴。在船艙中轉了一圈,我們來到甲板上。
船已啓航,離岸越遠,海風漸漸大了起來。晏明河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大一小的兩件外套,随手遞給我。
我驚訝于他的體貼,以我對他形象的認知,絕不是會為別人考慮那麽多的人。
我大概真的是錯了。因為第一印象而為一個人下定義,這樣魯莽武斷的做法着實不可取。
Vito雖興奮,然而早晨起床太早,夏天飯後他總是要睡一個多小時的午覺,此時已上下眼皮打架,顯然在硬撐。
我帶他進了船艙,把他放在卧室裏的床上,他抓着我的袖子,問我:“爸爸,我睡醒還會在海上嗎?”
“當然,”我親了親他的額頭,“這才剛剛開始,等下睡醒,我們可以釣魚。”
他這才放心,松開手的瞬間就睡了過去。
幫他把被子蓋好,我彎腰去抱Alex,它卻從我的懷裏跳下去,窩在床尾,搖晃着毛絨絨的尾巴看着我。
我知道它想陪着Vito,擡手摸了摸它的頭,替他們關上門。
一出門就看到晏明河坐在旁邊的吧臺前,正搖晃着手裏的搖酒器。
從手邊的架子上拿下一個倒挂着的三角高腳杯,将搖酒器中淺藍色的液體注入杯中,丢了一顆帶梗的櫻桃進杯裏,他将酒杯往外一推:“嘗嘗。”
我現在仍舊不大喝酒,酒量差勁。猶豫了一下時,他說:“特意為你調的,沒什麽度數,喝一百杯也不會醉。”
他果然知道不少我的事。
我走到吧臺前坐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的确沒什麽酒精的味道,微甜爽口。
“早上去書店找你,卻發現你沒來,打電話也沒人接。問了周舟,說你昨晚和晏明朗一起走的,我一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
我們就像認識了很久的朋友一樣随意聊天,這一刻心情平靜,倒也是說不出的自在惬意。
屁股還是有點疼,我往旁邊挪了挪,只坐了一半凳子。
晏明河為自己也調了一杯酒,朝我舉杯。
我端起酒杯與他碰杯,一起喝下一口酒。
他放下杯子,靠在吧臺上,雙手交叉着。
這吧臺地方不大,他靠在上面,便離我很近。我微微後仰,轉開臉。
一聲輕笑,他退了開去,靠在身後的酒櫃上,問我:“我還有機會嗎?”
我遲疑了一下,回頭。
“晏先生……”
“別總是晏先生晏先生的,”他有些焦躁地抓了抓頭發,“叫我明河。”
“明河先生。”
“……”他“啧”了一聲,“陳侖說的沒錯,你這個人就是假客氣。”
那可不是,畢竟還沒熟稔到直呼名字的份上。
他擡擡下巴,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我微笑,笑得有些心虛:“明河先生,這種事還是不要拿來開玩笑得好。你既然了解我那麽多的事,也應該明白,我已經不打算再喜歡任何人了。不是我不給你機會,而是我連自己都不給機會,又怎麽照顧別人的想法?”
“那晏明朗呢。”
那一瞬間,我想我猶豫了。
他臉上“果然如此”的意味太明顯,讓我幾乎擡不起頭來。
因為愛過而生出的怨恨,又如何真的能如我所說所想的那般雲淡風輕。即使我已無法接受他也無法接受任何別的人,但晏明朗對于我來說,終究是不同的。
就如同他所說,他放不下的不是陸晨,而是年少時付出的最純粹的感情。晏明朗之于我,大抵也是如此。
或許有些許的不同。
或許,我終究無法像他那般灑脫。
但我實在找不到我回頭接受他的理由。
如果僅僅因為他發現他愛我而原諒他,那麽我又如何向六年前的那個我交代?
十九歲,也不過剛剛脫離了少年,雖不至于說是一張白紙,然而愛情對這個年紀的人來說那麽純粹神聖,他把對性和愛一無所知的我拖下水,卻告訴我不能愛他,卻讓我知道我在他眼裏什麽都不是。
午夜夢回,常常一臉冰涼淚水。
夢裏,是孤零零的我,看着阖家團圓熱鬧的他。
夢裏,是他對我說:陸晨不可能去抄襲任何人。
夢裏,是他一下下地将我們的結婚證明撕的粉碎。
再多的愛,也無法彌補心裏的痛。而越愛,就越痛。
早知道,就不回來好了。
放棄薛青答應付給我的那堪比巨款的酬勞,辛苦一輩子也無所謂,狡猾地心安理得地背負欠債者的名號,反正也不會有人知道,反正晏明朗也根本沒有把那六千萬放在心上。
或許能在未來的某一天,突然放下一切海闊天空,找一個普通但可愛的女孩子結婚,給Vito一個完整的家庭。
現在Vito一天比一天喜歡晏明朗,我實在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子。
如果真的被他發現真相,他會把Vito從我身邊搶走嗎?Vito會如何?我該怎麽跟他解釋,他是從他一直以為的爸爸的肚子裏生出來的?
難道告訴他,我根本不是他的爸爸。
而是媽媽嗎?
善良體貼的Vito,絕不會因此而把我當成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可我怕他質疑的目光。
明明他另一個父親就在他的面前,我卻從來沒有告訴他真相。
一直認為只要一年結束,回到墨爾本就好了。可現在,事情已經朝着我無法掌控的方向發展下去,晏明朗主宰不了我的思想,卻主宰了我和Vito的未來。
一只手握住了我冰涼的手指。
我緩緩擡頭。
“來我這裏,我可以讓晏明朗什麽都做不了。”
這個人看透了我,他知道我過去二十六年的一切經歷,他明白我的每一個想法,他甚至比與我一同長大的Eric還要了解我。
可我不能。
我不能啊,真的可以,我選擇陳謹不好嗎?我這輩子最虧欠的人,除了Vito,就是他。
每次見面時期待的眼神,在離開時便多一分黯然神傷,那個男人,已經被那份愛而不得的感情折磨了足夠久了。
在他找到真愛之前,若對他點頭,既解救了我,也解救了他。
可還是那句話,我不能啊。
誰都不能成為誰的替代品,誰都不能招惹不愛的人。
我已經吃過愛上不愛我的人的苦頭,就算我不像晏明朗那般狠心,但每日每夜對着一雙毫無熱情與溫度的眼,又如何長久一輩子?
“我不值得你如此,明河先生。”
輕輕抽回手,我從高腳椅上跳了下來。
“我的愛情已經不見了,我找不回來,也沒辦法把它原原本本地拿給你。”
他眼神一閃,狼狽地轉開視線。我知道,他必然是明白了我話裏的意思。
那日T大,他悵然的表情,此時回想,定然是在緬懷他最初的愛情。他失去了它,想在我的身上找回,他愛上了我的愛情。
或許他真的有那麽幾分喜歡我吧。
不,他是真的對我特別,我明白。但我也是在深淵中的人,又如何解救深淵中的另一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