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雖然只一水之隔,卻是銮鈴第一次來到李墨兮住的地方,與驚鴻苑的別致瑰麗完全不同,皦玄苑冷硬簡潔,入門便是一處寬廣的露臺,是黑色晶石鋪就,此刻,正高高冷冷地承接了漫天月華清輝。繞過露臺,就是一處寬闊的廣場,沒有一點精巧的設計,沒有過多的花木,剪裁整齊的漢白玉石鋪就,幹脆中帶一絲孤傲,直直通向主殿皦玄殿深處。
李墨兮并沒有在皦玄殿裏,漢白玉廣場的中央擺了一張竹榻,榻前一張小幾,歪歪斜斜放了幾只酒壺,他獨自靠在竹榻裏,低頭撥了幾下琵琶,似有不耐,就把琵琶扔在一旁。僅此而已。沒有銮鈴想象中的花團錦簇莺歌燕舞,只是他自己而已,只是他這樣一個人,卻連寂寞都是盛大的。
銮鈴走到他不遠處,遙遙施禮:“王爺。”
李墨兮眼也沒擡一下,順勢撈起桌上一個酒壺,淡淡道:“把琵琶給她。”風冽把李墨兮随手丢開的琵琶捧給銮鈴,銮鈴恍然明白,她一進院子,他就已經察覺了。
“不知王爺想聽什麽?”銮鈴抱了琵琶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顯然是給她準備的。李墨兮仰頭灌酒,一些醇釀滑過嘴角流下來,他也不在意,随手抹了一把,緩緩吐出三個字:“一剪梅。”
銮鈴知道,就是她胡亂改編的那首李清照的《一剪梅》,其實便也是《舊夢不須記》。也算是他和蕭裛琖定情的歌。可她不想彈,雖然她相信蕭裛琖的琵琶技藝,相信蕭裛琖一定是練得沒有絲毫破綻才會彈給李墨兮聽,可李墨兮這樣讨厭她,她也無心去揭露那晚在菊花臺彈琵琶的是她,而不是蕭裛琖。
月挂中天,一席清輝鋪滿整個冷定的院子,銮鈴仰頭望着廣袤的夜幕,嘴角一絲清笑,手指輕搖,撥上琵琶纖細的弦。弦音輕緩,帶着一股慢慢浸潤的刻骨相思。
李墨兮顯然聽出不是那曲《一剪梅》,卻只是喝酒,并不說話。
“綠紗裙,白羽扇,真珠簾開明月滿
長驅赤火入珠簾,無窮大漠,似霧非霧,似煙非煙
靜夜思,驅不散
風聲細碎燭影亂,相思濃時心轉淡,一天清輝,浮光照入水晶鏈
意綿綿,心有相思弦,指纖纖,衷曲複牽連
從來良宵短,只恨青絲長
青絲長,多牽絆,坐看月中天。”
銮鈴嗓音低凝空靈,沒有換歌,把這首《月中天》緩緩而反複地唱,也不知唱到第幾遍時,滿苑清輝浮光安谧,李墨兮早已醉倒在榻,銮鈴緩緩站起身,把琵琶放在堆滿酒壺的小幾上,正準備轉身離開,就聽李墨兮喃喃叫了聲:“裛琖。”
極輕微的一聲,風聲細碎,意綿綿。銮鈴眉頭一皺,低低向默然候在一旁的風冽道:“去拿條被子來。”風冽很快抱了一條錦被出來,銮鈴接過,替李墨兮搭在身上。
“裛琖。”李墨兮醉夢中又極低地喚,仿佛不敢,又仿佛不能出口。那天那樣決絕,卻原來是這樣放不下嗎?
銮鈴默然在他身邊坐下,手指輕輕撫過李墨兮緊蹙的眉峰,醉夢中清冷又情纏的臉頰。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相思刻骨卻不肯見,不肯見,苦的到底還是你們倆。
意綿綿,心有相思弦,指纖纖,衷曲複牽連。
李墨兮驀然警醒,迷蒙中看清銮鈴,冷冷把她的手甩開,嗤笑道:“別指望我心裏有愧疚。”銮鈴輕然笑笑,沒有說話,起身翩然離開。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她不是不羨慕蕭裛琖。
第二日下雨,清雨打在芭蕉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點滴輾轉卻讓人生惆悵。闊敞的書房,幹淨利落的擺設,此刻都在雨聲中靜默。李墨兮立在窗前,正出神聽着那雨打芭蕉的聲音,忽而有人在門外道:“王爺,屬下回來了。”
進來卻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男子,穿一身普通的葛衫,面容儒雅,外面下雨,他身上卻滴雨未沾,很是幹淨清爽。他見了李墨兮神色雖恭敬,卻也無太多拘謹和畏懼。
李墨兮仍是望着窗外,并沒有轉身看這進來的諸葛青玉,淡靜的眼眸卻陡然一深,似是要說話,又無法出口,便只問:“他們近日如何?”
“回王爺——”當下諸葛青玉溫和道:“王爺倒也不必擔心。”
“……怎麽了?”終是忍不住,李墨兮驀然轉身,眼中有了掩飾不住的擔憂。
諸葛青玉借機勸慰:“王爺既是這樣擔心,為何不親自去瞧瞧,慶王妃很是想念王爺。”
李墨兮負在身後的手猛地拳緊,片刻,他笑容譏諷,冷冰冰:“他們自己做的事終究要自己承擔,與我何幹。”
見他這般硬撐着,諸葛青玉悄然嘆息,面上卻始終溫和恭敬,他又道:“慶王爺昨日拿石頭砸傷了自己的前額,屬下去診治了,倒也沒有大礙,幾日便能好。”
卻是聽了諸葛青玉的話,李墨兮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臉色卻在書房暗淡的光影中漸漸蒼白。他僵着身子伫立片刻,才挪步在書案後坐下,他提起筆寫字,勉強寫了幾個字,又皺眉低低道:“那你明日便再去瞧瞧吧,若是要留下,便也不必着急回來。”
諸葛青玉應聲退出書房,看到侯在書房外面容微怔,若有所思的風冽,做了個“噓”的手勢,才悄聲離開。
微雨蒙蒙整整下了一日,澄心池上霧霭氤氲,扶堤綠柳依依飄搖,是個清新澄淨的世界。李墨兮執了傘向皦玄殿走來,卻不防看到候在殿外的銮鈴。
竹凊為銮鈴撐傘,兩個人站在皦玄殿外,像是有了一會兒,銮鈴用手提着裙子,可裙角鞋子還是濺濕了。本是茫然望着雨幕的,餘光瞥見李墨兮,銮鈴回過神,遠遠地行了禮。
從蕭府回來轉眼已是兩個月,這還是他們第三次見面,也是銮鈴第一次來找他。
“什麽事?”李墨兮淡聲問。銮鈴微微一笑,也是淡聲道:“是關于王爺和姐姐的事。”
她的聲音讓他想起昨晚醉夢中的歌聲,也讓他恍惚中想起那晚在菊花臺聽到的歌聲,可聽到她提蕭裛琖,他還是本能地反感,臉色瞬間冷淡。
察覺他臉色的變化,竹凊一下着急了,輕輕扯銮鈴的衣裳。連李墨兮身後的風冽也凝起眉頭。
“王爺自然撐得住,可王爺覺得姐姐也能撐得住嗎?”銮鈴依然微笑,看向澄心池上茫茫的水霧,聲音和神情驀地添了幾分曼妙的空靈,李墨兮的臉色卻是一變,她顯然是戳到他的軟肋。
“我可以讓王爺和姐姐見面,但是銮鈴也有條件。”她慢慢把話說完。
李墨兮眉峰微蹙:“你想出府,去外面看看?”
銮鈴略吃一驚,卻也沒有否認,臉上笑容依然:“銮鈴可以保證每日出府後按時歸來,而且不會做出有損身份的事。”
李墨兮發現,她這一陣子很能笑。略一沉吟,他回頭向風冽道:“以後你就跟着王妃,負責她的安全,不得有誤。”
風冽略一怔,随即領命。銮鈴唇角笑意加深,又向李墨兮行禮:“如此,王爺見到姐姐之時,就是銮鈴可以出府之日。銮鈴告退。”說罷,帶着竹凊緩緩走進蒙蒙細雨中。
回到疏影殿,銮鈴就在書桌前坐定,提筆寫信。信是寫給她父親蕭華的,信中備述她對蕭裛琖的相思,也寫了她對她叔叔和新昌公主那個四歲兒子蕭複的思念,希望他們明日能一起來都夏王府看她。
從溫泉宮回來之後,那個四歲的奶娃娃倒是常來找她玩,雖然每次新昌公主都把臉拉得很長,可拗不過兒子,于是蕭複還是照來不誤,久而久之,銮鈴和那個孩子倒也熟了。
把信封好,銮鈴看向窗外雨簾,叫了聲:“風護衛。”
“王妃有何吩咐?”風冽的身影出現在殿外,微垂了眼眸恭敬道。銮鈴走過去,把信交給他:“把這封信送給我父親。我已讓竹凊為你收拾了房間,你回來她會帶你過去。”
看着風冽的身影消失在雨中,銮鈴終于松了一口氣,她走回內殿,軟塌塌地倒在床上。唐朝的床空闊而低矮的,四面都是輕柔的床帏,睡在上面,有一種飄飄然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覺。明天,只要蕭裛琖執意來了,她的命運又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