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呆瓜聚首

蕭羽在火車卧鋪上躺了一路。這一路就在回想自己上輩子是怎麽挂得,挂得如此突然,命運随後就扔給他大大的驚喜,簡直讓他措手不及。

就那兩天,帝都下了一場據說百年不遇的罕見特大暴雨。蕭羽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在他挂掉前的那一年裏,全中國到處都在遭遇“百年不遇”,很無辜的全國人民偏偏就在那一年把浩浩蕩蕩的百年風雲全部遭遇到。

他那時正在從體育總局大院往火車站趕回的路上,出租車冒着大雨在車海中暢游,車後排座上還有三大包做為樣品的羽毛球拍、拍弦和手膠。他請兵羽中心幾位領導吃了飯,遞煙敬酒,點頭哈腰,磨破了嘴皮子,還是沒能說服領導賞他一小臉。

蕭羽覺得自己實在不适合做市場、搞推銷。他這人就拉不下那張臉,也跌不過那個份,臉皮不夠厚,嘴巴也不夠賤。

他還是更适合站在燈光交射的賽場上,就靜靜地站着,一手持球,另手持拍,視萬人歡騰喧嚣的觀衆席如無物,視線膠着在指尖一點,全身每一道肌肉蓄勢待發。寂靜之後是滿場的電閃雷鳴!

他就在那裏感慨着、遺憾着的功夫,車子到地方了。雨越下越大,小車像漂浮在茫茫燈火人海中的一只迷途小舟。他于是打開車門,下車,想要去取後排座的行李,一腳踏進齊膝深的積水中,卻突然踏空,直接掉入了黑洞,從那個洞迅速地消失。

出租車司機狂呼:“不好啦!快救人啊!這下水道沒有井蓋,有人掉到下水道裏了!!!”

火車慢騰慢騰卻頗有節奏和風度地嘎悠着,比二十年後幾乎慢了一倍的速度。

蕭羽覺得這樣真好,他終于不用再去舔旁人的臉色,每月為悲催的業績穿梭奔忙于酒桌飯店、城市之間,再也不用去推銷忒麽的那一堆球鞋、球拍、拍弦了!

他現在終于可以打球了!

火車上還當真遇到了無處不在的扒手,把行李和雙肩背包都偷摸翻了個遍。蕭羽十分懊惱,早知道方才把王安買的兩根火腿腸全部吃光,本來想攢着教練的這份暖人的心意,小口小口慢慢地吃,卻便宜了那位餓鬼投胎的扒手。

還好,錢沒有被扒掉。

他媽媽照例把鈔票都縫在他內褲褲腰下的小兜兜裏邊。扒手還挺檢點的,沒摸到這處。

蕭羽從小每一回放長假回家,再從家回到體校,都是裝着一褲裆的錢回去,把票子晤得熱乎乎的!現在都挺大一個小夥子了,沒想到還是被老媽當成個小屁孩。

從北京站到總局大院就只有幾步路,蕭羽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從公共汽車上擠出來。他悄悄摸了摸褲裆裏鈔票的厚度,還是沒舍得打車。

國家體育總局大院的辦公樓門口,早就聚集了目測快有上百個前來參加集訓的年輕小隊員,看着約莫都是十六七歲的模樣,蕭羽已經算大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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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隊員們按照來路,很自覺也很有地方榮譽感地分幫搭夥,各自站成一坨。

蕭羽悄摸瞄了一眼,那一大群看起來身材敦實、濃眉大眼、說話口音透着三江平原的淳樸憨直的小孩,肯定是從遼省來的。他們的領隊牛氣哄哄地背手站着,還雇了幾輛三輪摩托,馱着所有人的行李和大包土特産什麽的。

另一大群擠擠滿滿的小孩,個個看着唇紅齒白,眉清目秀,身材細挑,不像羽毛球隊的,到像是江南水鄉某黃梅戲或是越劇團來的小男旦、小女旦。不用說,那肯定是南方羽毛球大省蘇省過來的。人家的領隊更牛氣,直接包了一輛大客車,把全省的希望之星運過來。

剩下的就是仨瓜倆棗抱團的小分隊。

只有蕭羽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到一旁。他反正誰也不認識,別人也不認識他。

旁邊兩個福省來的小運動員,瞄了一會兒蕭羽,其中一個長了一字濃眉、臉龐方闊的小孩實在忍不住了,拿胳膊肘捅他一把:“喂,你是叫蕭羽吧?”

“哦?嗯。”蕭羽傻不愣登地點頭。

那小孩樂了:“嘿嘿,我就覺得是你嘛,你還拉個大長臉不搭理人!前幾天全運會十六進八,我們可被你給涮慘喽!”

“哦……都忘了這茬了。”蕭羽心想,哎呦,你倆二十年前輸的那場無關緊要的比賽,爺早就想不起來了!

那小孩有些話痨:“咱當時就覺得你這人的名字,咋就起得這樂呵吶!幾十個參賽隊員裏我就記住你的名字了!蕭羽……你爸爸媽媽是不是生怕走在大街上別人都不知道你是幹啥子的嘛?”

小孩問得特真誠,一臉好奇寶寶的表情,頓時就把蕭羽給窘住了。

小孩說:“嘿嘿,認識一下,我叫陳炯!”

陳炯身旁的某小老鄉不失時機地插了一句:“請稱呼他‘窘窘’!”

蕭羽徹底給窘了,于是仨小孩一齊樂出了動靜,一陣握手寒暄并勾肩搭背。

四周嗡嗡嗡的攀談聲戛然而止,小隊員們的視線全部被剛從總局食堂裏出來、晃晃悠悠走回宿舍樓的一撥人吸引。

“喂,喂,快看,超級丹,牛掰的超級丹啊!”

“寧姐姐,寧姐姐,我的偶像啊,多麽鄰家的溫柔的一笑!啧啧……”

“那是淩姐,淩姐!世界第一的女雙天才淩姐啊!”

蕭羽默默地瞧着這些上輩子他只能在電視轉播裏欣賞到的人物。

他發覺這人物一旦成為了“人物”,那氣質、步伐和精神面貌,就和身旁這一群小蘿蔔小包子的不一樣了。

小隊員們初來國家集訓隊報到,一個個挺着小胸脯,朝氣蓬勃意氣風發的模樣,每一只小蘿蔔的眼神裏都浸染着對“國家隊”三字金招牌的無限景仰與崇敬,那虎虎有生氣的勁頭,就如同春日泥土裏的竹筍尖尖,争先恐後地破土冒頭,你按都按不住!

而那一群腦門上燙了金字招牌的大蘿蔔們,早就沒有了初來乍到時的鮮嫩水靈,長得太熟了,就好像瓜“瘘”了似的,肩膀是塌的,走路是外八字撇着的,眼神也是向四周無限發散式的,都找不到目标和焦點。

老隊員們用渙散的目光對兩旁夾道歡迎的小隊員點點頭,笑一笑,小蘿蔔們立時做出一副心花怒放、芳心有托的饑渴萌物狀。

大院門口傳來“滋啦”一陣剎車擺尾的聲響,一輛鐵灰綠色的路虎。

車上又下來個穿國家隊運動服的大蘿蔔,面容沉靜,身形挺拔,邁着兩條長腿,一陣風似的刮進宿舍樓。

蕭羽認識這人的臉,國家隊打男雙的展翔。

那時候咱國家隊所有項目裏邊,就他們男雙組的水平最提不上臺面。女隊和男單組出了國門都是去争冠軍的,男雙組是去争取登上領獎臺的,還總是邁不進去那一道鐵門檻。

展翔他們那一對雙打算是成績還湊合的,世界排名常年徘徊在前八,賽季狀态好的時候能往前六名蹭一小臉。

“啧啧,蘭德——肉味兒,好車呦!”陳炯驚嘆。

“切,沒見過吧?翔哥是我們八一隊的老大!我們都坐過他的車,老神氣了!”旁邊一個八一體工大隊的小孩挺起胸脯,用高聳的下巴點着其他小隊員,鼻孔都快要撅起到天上。

男孩們于是紛紛關注那輛座駕Land Rover,鐵色與軍綠色相間,在陽光底下泛出某種冷兵器的鏽光。

女孩子們都啞響沒話了,沒人大呼小叫“翔哥”什麽的廢話,就只盯着人瞧,生怕話說多了反而耽誤了看人。展翔那種人在人群裏相當打眼,他走路不晃不撇,腰杆很直,一身再普通不過的白底藍花運動服都遮掩不住寬肩長腿的好身材。

走得太快,蕭羽都沒能瞧見正臉,就只看見那人臉側從鼻梁到下巴再到脖頸,相當标致又見棱見角的一道輪廓,被暖暖的陽光一裹,削去了過硬的線條,濃密睫毛覆蓋的眼眸處微微泛出一層毛絨絨的金邊。

耳畔回蕩的是炯炯小盆友的人生感悟:“國家隊的真有錢啊!……那可是攬勝神行者款的蘭德肉味兒啊!”

蕭羽上輩子跟程輝一起,深更半夜躺在被窩裏看世錦賽現場直播的時候,意淫着電視裏的某人,對程輝說:“唉?你說我要是和展翔搭檔,能不能打出名堂來呢?我覺得我跟他在場上的打法和步法挺相襯的。”

程輝毫不客氣地說道:“你跟他襯個屁!他一米八三,你一米七三。你倆站一起,你說你算是打男雙還是打‘混雙’的?!”

蕭羽從被窩裏一腳踹過去,哼道:“你給我滾!”

程輝一翻身将蕭羽壓在身下,騎到他胯骨上,手伸進三角褲裏狠狠一揉,揉得他氣息漸漸失去節奏:“哼,你甭整天在那裏招貓逗狗的,吃着省隊的你還惦記着國家隊的!就你這水平,你也就只能跟我搭檔,湊合在省裏混一混!”

初到總局大院的那一夜,人太多了宿舍不夠分,一群小屁孩就只能睡到大禮堂裏,一排一排的棉被大通鋪。遼幫的小孩擠了一疙瘩,占據鋪位的半邊天;蘇幫的小孩占據另半邊天,互相還不喜歡挨着。

蕭羽一個人沒幫沒派的,自然而然就睡到兩幫中間。

禮堂四個犄角上擺了四臺電暖器,轟隆轟隆地表達着震撼性的存在感,吵得他睡不好覺。左右兩耳耳畔是此起彼伏的鼾聲,偏偏左邊和右邊一個南腔一個北調,互相毫不示弱;那呼嚕聲打得還頗具地方特色,捎帶着各地方言的前鼻音和後鼻音。

大清早,一禮堂的睡神被集訓隊的楊領隊提起來,聽領導講話。

蕭羽眯縫着一對腫眼泡,瞄了一眼牆上的挂鐘,忒麽的才六點半!

自己真是懶日子過慣了,當年的習慣已經成了“不習慣”。當初在省體工大隊,每天早上六點起來跑步晨練,往事真是不堪回首。正因為如此,他退役後那十幾年再也沒有早起過,就是要把前半生缺的覺在後半生給補回來!

領隊請出來國家隊總教練鐘全海,給新來的小蘿蔔頭們訓話。

鐘全海雖然已經退役十年,身形仍然保持着一個羽毛球運動員應有的修長和挺拔。掩藏在長筒運動服裏的肌肉,每一條都維持着慣有的柔韌纖長。

“今天大家都到齊了,很好!咱這次的集訓為期四十天,你們都是各省體工隊選上來的好苗子,咱國家隊的後備軍,明日之星呵!我呢今天就簡明扼要講兩點。第一,進了國家集訓隊,咱們大家就是一個集體,是為了國家的榮譽拼搏奮鬥的一個整體,以前有的什麽雜七雜八的心思都收起來!第二,咱們這支集訓隊一共一百二十八人,但是不可能每人都留下,等到集訓結束的時候,能留下的也許只有一半的人,或許只有三十人,甚至二十個人!踏踏實實地訓練,苦練體能和技戰術素養是年輕隊員的根本……”

鐘總教練說的是簡明扼要只講兩點,其實後來又blah blah羅哩八嗦地講了足有一刻鐘,講得領隊大人在一旁都開始阖上眼睛補覺。

蕭羽其實就聽見了最關鍵的那一句:這次集訓有一百二十八人,最後能留下的也許只有一半,或者三十,甚至只有二十個人!

他正在心裏比劃算計着這二十是一百二十八的幾分之幾,鐘全海的最後幾句話飄進耳鼓:“……下午集合,出發去火車站,趕今晚的夜車去昆明海埂訓練基地,開始冬訓!也不用在這裏調整身體了,反正上了高原你們還得重新調整!國家一隊、二隊和你們這撥集訓隊一起上高原合訓,為明年開春的比賽周期做準備!”

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小屁孩們聽訓話聽得戰戰兢兢,被“高原集訓”的idea驚得眉毛聳動,鐘全海對小孩們的表情似乎很滿意。

他訓完了話,從小隊員們身旁走過,眼神漫射過一顆又一顆炯炯有神的蘿蔔頭,帶着溫差的視線最終落到隊伍方陣的犄角、顯得最沉默和心不在焉的蕭羽臉上。

蕭羽的眼角感應到了泰山壓頂而來的一道身影,條件反射似的張了口,探身點了點頭:“鐘總。”

忽然覺得自己有些職業病了,見着人就習慣性地點頭哈腰拉關系,這會兒褲兜裏要是有煙,就直接賤兮兮地遞過去了。

鐘全海的眼睛驟然眯起,四十歲的一張臉膛仍然像年輕時那樣俊朗飄逸,笑了笑,一只手掌忽然伸過來拍拍蕭羽的肩膀:“蕭羽?”

“哦,是我。”蕭羽肅然立正,沒想到堂堂鐘總教練竟然在一百二十八個地方隊無名小将裏還叫得出自己的大名!

“呵呵,小夥子不錯,好好練!”鐘全海打了一句五湖四海皆适用的官腔,突然低聲問,“你媽媽最近身體還行?”眉眼間甚至帶出些關照和讨好的神情。

“啊?”蕭羽一愣,沒想到這人見面問候親戚的,傻乎乎地回答:“她,她挺好的。”

鐘全海大約是發覺自己這話問得十分突兀,簡直忘了時間地點場合,把小孩吓着了。他眼底閃過一絲不自在,又迅速恢複往常的張揚和爽快,用力捏了捏蕭羽的肩膀:“蕭羽,不錯,來了集訓隊可得給咱好好練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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