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埂的嚴冬

蕭羽沒有想到,他進國家集訓隊的第一步,就被拉到千裏之外的昆明海埂訓練基地,領略一把高原冬訓的紅火滋味。

海埂這旮旯說起來可是如雷貫耳,蕭羽就算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全國足、籃、排、棒壘、跳水、游泳等等大項小項的國家隊,這當口上全部聚集到昆明,拉開了冬訓的帷幕。

昆明是個好地方,四季如春,不冷也不熱。海埂基地遠眺西山龍門,近傍碧波滇池,鮮花遍地,綠蔭連綿,別有洞天。基地四周用高牆圍起來,大院門口是高高聳立的一道鐵栅欄門。

一群懵懵懂懂的小屁孩,就在鐵栅欄門一左一右那兩只呼哧帶喘的德國純種大狼狗的逼視下,驚驚惶惶地邁進了基地大門。

殊不知這一回是一入鐵門深似海,從此青蔥不回頭!

當天,一夥人到綜合館裏适應性活動,跑了跑圈兒,壓了壓腿,揮了揮拍子,就地解散回宿舍整理內務。

男孩子住宿舍樓二層,女孩子們住到三層。

走廊裏其中一溜宿舍能眺望到滇池,碧水無涯,風景如畫;另一溜宿舍打開窗戶就是一條土馬路,一過車就塵土飛揚。于是孩子們都蜂擁擠到有藍藍美美的小湖泊的房間。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被遼幫和蘇幫的小家夥們占住了,剩下的人知道搶也搶不過那兩撥山頭的,于是自覺滾到沒風景的房間。

一群半大孩子又開始為誰跟誰睡一屋咬牙較勁。

楊領隊在走廊裏喊了一嗓子:“就住這個把月,誰跟誰睡不一樣,又不是讓你跟那誰睡一輩子!”

但是我們倆是好兄弟,我和他不是好兄弟,我喜歡這個家夥,我不喜歡那個家夥,所以嗷嗷,嗷嗷,嗷嗷嗷,一群小孩仍然沉浸在初來乍到的一股子新鮮勁兒裏,叽喳鬧騰。

“單打的都湊同屋,雙打的和雙打的一個屋!!!”楊領隊一聲獅子吼。

楊易武是北體大畢業的運動學理論專業碩士生,以文化人的身份跑來國家羽毛球隊做領隊,這麽多年勤勤懇懇,愛崗敬業,也勇于與小屁孩們打成一片。

他這時站在走廊裏,搖搖頭,哭笑不得地嘟囔:“閑得,都是閑得!這一看就是集訓還沒正式開始,還有精神和力氣折騰,一群好鬥的公雞似的!等明天封閉式訓練開始喽,看你們一個個不給訓成蔫兒毛的鹌鹑!”

蕭羽反正是單呗兒的一個人,就連雙打的搭檔都沒有。他就在一旁瞧瞧熱鬧,瞅準了某間屋三缺一,一個箭步把自己給填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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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屋住四個小隊員,除了蕭羽,還有福省的一對搭檔陳炯和卓洋,以及東北小夥劉雪寧。他們這四人都是男雙組的,領隊吩咐雙打的湊一屋,目的就在于訓練之餘室友們還可以互相聊一聊感想體會。

陳炯和誰都是自來熟,行李包裏掏出一兜子家鄉特産龍岩花生,嘩啦啦倒在桌子上,四個人翹了一桌牌,幾個回合的拖拉機就把劉雪寧也搞定入夥了。

劉雪寧操着标準的黑土地勞動人民口音,很憨厚地問:“你叫蕭羽哈?你頭一回來zei疙兒(這塊地方)?多大嘞?”

“嗯,以前沒來過呢。我十九了。”

“哦,我十八!”劉雪寧笑笑,一米八七的寬闊身板擋住了臺燈的暗黃光芒,把蕭羽的身形完完全全罩在了黑影裏。蕭羽一瞧劉雪寧的身材,就知道這人是打後場的,而自己是打網前的。

陳炯故意與東北大個子找茬打趣:“我說雪雪,你是鐵嶺來的吧?你幹啥跑我們這兒打羽毛球啊?!你怎麽沒和趙本山上春晚哩?”

蕭羽和卓洋繃不住都樂了,被那一聲親昵的“雪雪”給膈硬出一地的鵝皮疙瘩。卓洋那小孩年紀小,長得也嫩乎,嘴巴咧得像一彎小月牙。

劉雪寧眨巴眨巴倆大眼珠,哼道:“趙本三(山)他算幹哈的啊?整一個二人轉的,老(總是)在臺上瞎轉悠!俺們都不稀得看他,鬧心!”

那晚高原的第一夜,蕭羽睡得不是很踏實,卻也沒有預想的那麽不踏實。迷迷糊糊地面朝下趴在枕頭上,竟然夢見了程輝……

二十年前的程輝,直率,沖動,脾氣有點兒野,也很講義氣。

自己來了國家集訓隊,也不知道那家夥一個人這會兒琢磨啥呢。

大清早,楊領隊站在走廊裏敲着飯盆的一聲吼,冬訓生活正式開始了。

那時候的海埂基地基本上是圍着足球隊轉悠的。甲A聯賽剛剛升級換代成為了中超聯賽,搞得如火如荼,甚嚣塵上。實德魯能國安申花兒各支俱樂部齊齊彙聚海埂,享受着基地裏一個四百米跑道,八個标準足球場,兩棟宿舍樓以及一座多功能餐廳的全天候服務标配。

而他們羽毛球隊雖然頂起國家隊的名頭,待遇卻遠不如人家職業化的地方足球俱樂部,一隊人只能在綜合館的幾塊場地上進行訓練。

用咱楊碩士楊領隊的話來說,這所謂的綜合館等于就是個“十項全能館”,今兒咱羽毛球隊來了它就是羽毛球館,趕明兒中國女排來了這裏就是排球館,後天拳擊隊來了它就敢再給改成拳擊館!

蕭羽身條筆直地站在方陣的犄角。他個子矮,一進隊就牢牢霸占了第一排的隊尾。這種悲催的位置別人都不稀罕和他搶!

鐘總并沒有露面。

負責日常訓練的男隊教練杜彪,表情嚴肅地掃視了一圈兒,額頭和下巴的硬朗棱角看不出一絲弧度,緊閉的嘴角不見一丁點溫和。這家夥用銳利的眼神一把将站在隊尾的蕭羽拎了出來,手指頭一點:“你,出來帶操!”

蕭羽正沐浴在羽毛球館滿室明黃色的澄亮光芒中,渾身洋溢着年輕了二十歲的莫名興奮和躁動,猛然回過神來,愣了一把:“啊?”

杜彪那一張冷臉的線條又硬起幾分,厲聲道:“讓你出來帶操!”

蕭羽不明所以地問:“帶操?……帶什麽操?”

“噗!……”身旁和身後的小孩們,個個肩膀抽縮。

杜彪忍不住皺緊眉頭,覺得這小孩是有意和自己打哈哈麽!他沉着臉說道:“帶操就是帶準備活動!你哪個隊出來的,你不會做準備活動麽?”

“哦,準備活動我會的……可是,準備活動還要有人帶着做的麽?”

“噗——!!!”與蕭羽隔着幾個身位的陳炯樂噴了出來,一顆腦袋在肩膀上抖來抖去,幸災樂禍得完全不講哥們兒義氣!

蕭羽是真的不知道,準備活動竟然還需要有人帶!

他以前在省體工大隊訓練的時候,從來就沒那麽多講究。正式訓練開始之前,一群孩子各自溜邊兒,自己活動手腕和腳腕,然後弓步壓腿,高臺壓腿,折返小跑幾趟,準備活動五分鐘就做完了。

杜彪用鋒利得能瞧見刃口的眼角瞄了蕭羽一眼,扭頭對笑得最猖狂的陳炯說道:“你笑所以你會帶操?你出來帶!”

陳炯傻呵呵地對杜教練笑着說:“教練,我倒是想帶操,可是我們省隊那一套高難度的準備活動,他們肯定都不會做的!”

杜彪挑眉問道:“準備活動有什麽不會做的?”

陳炯撓了撓頭,睜着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很認真地說:“教練您不知道,我們體工大隊那一套準備活動,其實就是我們省本土最牛掰的武術流派的全民健身普及版,一套南少林五祖拳再加一套永春白鶴拳!”

陳炯說着“唰”一下比劃了一個白鶴亮翅的動作,興致勃勃地說:“兩套拳打下來,身上各個筋脈關節的就都打開了,真的真的,特別能強身健體!”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群小孩憋不住了,樂得就像狂歡一樣。

“哼,哼哼……呵呵呵呵呵……”

這一張冷臉終于也忍不住綻開了紋路,杜彪幹樂了幾聲,狠狠白了一眼假裝純真無辜的陳炯小盆友,哼道:“好啊你們,一個個的都白練這麽多年,都不會做準備活動,還給我弄一堆全國各地五花八門的套路!既然進了國家集訓隊,從今天起,準備活動也要全隊統一一致!”

他扭頭看向國家隊的方陣,視線在人頭裏迅速一掃,吼道:“展翔,你出來給他們帶操!讓他們都學一學!”

隊伍裏的展翔微微愣了一下,沒吭聲,走了出來。

蕭羽依舊站在隊尾梢上,轉腕,轉腰,壓腿,跟着帶操人的口令和動作,默默做着準備活動。國家隊的準備活動也不過如此,還以為有多麽地高營養和高科技含量,無非就是從頭到腳轉一遍!

先從脖子開始,前屈,後仰,左側屈,右側屈,再順時針,逆時針,各做一個八拍;然後是上肢,屈臂肩繞環,直臂大繞環;後叉腰,順時針逆時針各兩個八拍;最後是弓步壓腿,單腳立拉伸大腿,高擡腿跑,以及踝腕關節繞環。

蕭羽一邊扭他的腳脖子,一邊斜眼瞄向帶操的展翔,忽然明白杜教練為啥把這位拎出來教小隊員做操。展翔這家夥的确動作标準和舒展,橫平豎直,就一個單腿立、大腿後掰拉伸的動作,他的支撐腿都可以做得紋絲不動,從大腿後側到膝窩再到小腿腳踝的一條線繃得筆直,後掰的腿繃緊得像蓄勢的弓弦,整個人筆挺之中帶着某種呼之欲出的張力。

蕭羽琢磨,這人看起來不像其他那些走路左撇右晃的運動員,倒是像個當兵的。

他盯着展翔的腳丫子盯了半天。沒轍,職業病,上輩子賣球鞋的,習慣性地尋麽別人腳上穿的什麽鞋。

展翔這家夥似乎很喜歡獨樹一幟,鞋子竟然都和其他人不一樣,兩只腳不是一種顏色,一紅一黃,番茄炒蛋!

鞋挺貴的,好牌子,估摸着得有幾千塊一雙,自己在省隊半年的工資,蕭羽咂了咂嘴。

準備活動折騰完畢,一隊人被拎去了力量器械館,杜老大一聲令下,今天上午的訓練項目是功能性力量訓練,訓練內容就是器械力量一小時,跳躍步伐一小時!

“第一小隊上啞鈴,第二小隊上杠鈴!

“啞鈴組的那些人,啞鈴劃船兩組,每組二十個;啞鈴聳肩兩組,每組二十個;坐姿啞鈴彎舉兩組,每組二十個;俯卧啞鈴飛鳥兩組,每組二十個……”

杜彪的一張嘴blah blah blah,蕭羽愣是沒記住五花八門的項目,就只聽到了無數遍“兩組”、“兩組”、“每組二十個”、“二十個”、“二十個”!

做到坐姿彎舉的時候,蕭羽的上臂肌肉開始有些泛酸,就是那種剛喝過幾口熱粥,突然又往熱騰騰的牙齒之間壓進一顆冰塊的酸楚感覺。做到俯卧飛鳥的時候,他兩條肩膀牽動的後背肌肉開始發緊,酸麻的感覺從胳肢窩蔓延到兩肋。

杜彪從他眼前走過。他瞧不見腦頂上方教練的臉色,就只能看見那一雙穿了球鞋的腳,穩穩地從自己腦門前邁過,略微停了兩秒,走了,他頓時松了一口氣。

汗水沿着發跡線流向兩道眉,在眉梢翻轉了幾回合,終于“吧嗒”滴下,落進眼眶,某種略帶鹹澀的刺激。

他身旁是一直念叨個不停嘴的陳炯:“哎呦吼吼吼,小爺好累,這個比打永春拳還累呦!”

杜彪的喊聲:“馬步啞鈴蹲,兩組,每組二十個!啞鈴體側提升,兩組,每組二十個!啞鈴體前靜力……”

“兩組——,每組二十個——,小爺知道了喂!”陳炯拖長了尾音地小聲嘟囔,趴在地上做完他的最後一組飛鳥,飛得比母雞還要難看。

沒想到杜彪的耳朵比嘴巴還要靈敏,立時扭過頭來吼道:“哪個告訴你是二十個?!啞鈴體前平舉靜力,兩組,每組一分鐘靜止!!!”

“噗——”一群匍匐在地上的菜鳥,苦中作樂地抖動脊背。

陳炯吐了吐了舌頭,做苦瓜臉狀:“一分鐘靜止?上刑吶!我的娘唉,國家隊就是國家隊的,我們省隊就只做二十秒……”

做完啞鈴力量訓練,他們與杠鈴組調換器械。

卧推,坐姿舉杠鈴,杠鈴屈蹲……雙肩和上臂酸楚的感覺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面積的麻木!

杜彪從蕭羽身旁走過,兩只眼審視着他那一臉一身的熱汗,起伏不定的胸膛,哼道:“你力量簡直太差了,以前怎麽練得?”

蕭羽讓這話說得一口氣沒提上來,左前臂一軟,杠鈴“咣當”就砸了下來,被杜彪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杠子,用力提了回來。

他一直就知道自己力量差,身體素質很一般。

咱蕭小爺的強勢本來就不是這些嘛!

從器械館出來,開始下肢跳躍練習。

于是又是若幹組的無數個名目:跨跳,蛙跳,蹲走跳,雙腳跳躍障礙物,左右分腿跳,前後分腿跳,交叉跨越步跳……

蕭羽覺得自己兩條手臂已經麻軟,腰有些僵,基本只能靠兩只腿撐住上半截不能動彈的身軀。從力量器械上下來還能活蹦亂跳的小蘿蔔,那已經不是一般的蘿蔔了。

他瞟了瞟身材和自己一樣纖瘦的卓洋,那孩子的兩只胳膊耷拉着,整個身條看起來極像一只挂霜塌秧的黃瓜。而蘇幫那一群秀氣面條型的小“男旦”,看那狀況也都快要歇菜了。

目前仍然蹦得很歡實的也就是“永春白鶴流”的陳炯以及“三江野獸派”的劉雪寧了!

大寧子那家夥的身材,擱在羽毛球隊裏實在忒驚悚了。那肩寬幅度,那小山包一樣的肱二頭肌,那寬闊的腰板,丫怎麽沒去練皮劃艇啊!正經也是奧運奪金項目呢!

半天的訓練下來,正經連球拍還沒有摸一下,蕭羽覺得自己已經快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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