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欣賞的目光
蕭羽在地上趴了好幾秒,沒爬起來。
這一摔摔掉了身體裏儲備的最後一丁點能量,徹底筋疲力竭。他埋頭劇烈地喘氣,起伏的胸脯抑制不住地撞向地面,額頭上的汗噼噼啪啪滴在明晃晃的地板上。
身後是一長串濕噠噠的印子,他三次魚躍救球把半邊場地都弄濕了。兩個助理教練走過來拿大毛巾擦地,笑着拍了拍蕭羽的小腿,示意他趕快爬起來,利索滾走。
蕭羽用手肘撐起上身,沉重脫力的身體忽然被人托住。
“你心跳是不是有些過速?”
展翔居高臨下地彎腰,一手薅住蕭羽的衣領,一手托起胸膛,将人拎起來,手掌觸到蕭羽砰砰跳的前胸,覺得那胸腔子裏的動靜有些過分活躍。
小家夥的手感很輕。
肌肉好似已經被熱汗泡軟了,就沒有幾兩骨頭。
蕭羽累得連個“謝”字都懶得說,沾滿汗水的唇角動了動,露出疲憊的笑容。
“打得不錯。”展翔用一只大手拍了拍對方的後肩。
一貫脾氣很跩的展二爺很少搭理陌生人,他是真心覺得這小孩在場上打得“有內容”,有路線,不是瞎打瞎撞,目光之中難免流露出贊賞和探尋。當然,友好也是建立在自己這一對國家隊搭檔終于還是贏了對方幾個球,沒有丢臉。
展翔忍不住問:“你這是第一回來集訓?你幾歲了?”
蕭羽喘着氣答道:“我……我屬兔的。”
“屬兔的?十九了?”展翔挑眉,原來已經不是“小家夥”了,挺大個人,怎麽身材還像沒吃飽、欠發育似的!
“嗯,十九了。”蕭羽的嘴角浮現很無辜的笑容,幹幹淨淨的一張小白臉,倒是真像一只無害的兔子。
“哪個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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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省的。”
“……”展翔微微一愣,沒有接話,眸子裏分明爆出好奇。
那是個羽毛球完全沒啥名氣的省份,那地方出來的球員極少能邁進國家隊的大門。
蕭羽完全出乎他的預料,看起來沒什麽名氣和經驗,在場上卻擁有某種超越年齡的思路和頭腦。說白了就是,這小子打球很活泛,很“油”,不像那些剛從省隊選拔進國家隊的小隊員,沒什麽大賽經驗,就只會聽從教練的規劃指示,嚴格依照教材套路打球,卻不知道臨陣靈活地運用戰術。
蕭羽與展翔近距離搭着話,漉濕的鼻尖蹭過對方淡青色的下巴,鹹澀的汗水浸漬到細致皮膚裏,有些刺痛。他的視線淡淡地掃過對方露出T恤衫領口之外的頸根,淺淺的小麥色在暖黃燈光下浮動出某種類似泡沫啤酒的潤澤光芒。
蕭羽猛然眨了眨眼,甩掉兩扇睫毛上挂的汗珠,覺得自己可能是累昏頭了,眼睛有些花,随便瞧個什麽人,竟然都能瞧出酒精上腦之後某種漂浮眩暈的快感!
“小羽,小羽!打得不錯啊!”無處不在的大嗓門陳炯蹿了過來,幾乎撲到蕭羽身上。
展翔發現一群人湧了上來,最煩的就是人多紮堆鬧哄哄的地方,于是撇下蕭羽,轉身走向他的搭檔,去關心李桐的那一條傷腿。他蹲在地上,伸手捏了捏李桐的小腿腓骨,那裏靠近膝蓋的地方據說因為長期積勞和高強度訓練比賽,韌帶嚴重磨損。
“怎麽樣,能走麽?去找靖姐給你放松放松?”
“咳,這膝蓋真要我的老命!現在的小孩打球都越來越厲害了,能頂能突的,尤其以後改成二十一分制,每球直接得分,咱真是跑不過這些小孩喽!”李桐搖頭笑道。
李桐比展翔大三歲。展翔自從兩年前由單打改練雙打之後,就一直和李桐搭檔,拿對方當做老大哥一樣地看待。
陳炯悄悄地對展翔單膝跪地的側影報以一個前傾點頭哈腰的景仰神情,随後一把摟住蕭羽的肩膀,把人拉到小蘿蔔堆裏,叽叽喳喳說個不停,連說還帶比劃:“那個球,就那個假動作,‘唰’!帥呆了,簡直了!我也以為你是要勾對角哩,那球你怎麽能放網放成直上直下的角度?!喂,咱可是兄弟,你下回教教我啊!”
蕭羽累得沒力氣跟陳炯說笑,呼吸都還沒捋順溜呢,幹脆歪着頭靠在對方肩膀上。
陳炯繼續嚷嚷:“還有你,雪雪呦,你也太惡搞了吧!你站在前場簡直就是一支中軸杆子,動都不會動彈一下!你是在打樁子還是打球喂,咱們小羽摔得那麽慘,你就不會也躍一把,幫他救個球嘛!”
蕭羽有氣無力地捶了捶陳炯的胸脯。這種魚躍救球的姿勢只有身材相對纖瘦并且柔韌性好的球員才做得出。就劉雪寧在場上那個鐵塔般偉岸陽剛的身材,丫要是來個魚躍,立刻就得拍在地上彈不起來,地板上準得砸出一個隕坑!
蕭羽從陳炯肩膀上支起一只眼,瞥見場邊冷着臉做記錄的杜彪。
他定了定神,鼓起勇氣,低頭小碎步溜了過去,一對黑眼睛反射出屋頂的燈影,亮閃閃得,輕聲問道:“杜指?嗯……您看我剛才打得行麽?哪裏有問題?”
“你啊,力量和耐力太差!沒力量突擊打不起來,沒耐力一拖就死!”
杜彪語氣嚴厲,完全不帶客套與緩沖,兩句話砸散了蕭羽眉眼中全部的期待。
蕭羽呆站在一旁,不知道如何回答教練的評價,也沒有等來更多的意見。他讪讪地垂頭望着自己的腳尖觀察了一會兒,灰溜溜地又回去了。
他覺得自己好歹是剛進集訓隊的,臨時配個不太趁手的搭檔,3:7實在不算是很丢臉的比分,教練怎麽着也會先寒暄鼓勵他幾句,然後再提幾點不足。可是杜老大直接就省略掉蕭羽自認為的優勢,卻又把他那兩點絕對的劣勢揪了出來,眼毒,嘴也毒,兩句話像砸夯似的砸在他心坎上。
他真的很需要教練的肯定。
他不是來随便打着玩兒的。他想要留下來的!
杜教練兩眼不錯神地盯着場地上打球的人,一絲不茍地在厚厚一摞A4紙打印出的表格上做着記錄。那表情,那姿态,簡直就像個已經程序化了的機器人記錄員。
那天晚上睡在宿舍床鋪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蕭羽開始頭疼。
昆明這地界海拔一千九百米,說矮它可不矮,說高它其實也沒有隔壁青藏高原那麽恐怖駭人的高。一般身體健康的人初次來到這地方,老老實實、穩穩當當地歇着,不跑不跳不抽風不折騰,就不會出現嚴重的高原反應。
可是這一條規則并不适用于來海埂基地參加艱苦卓絕的冬訓的各路運動員們!
蕭羽把半邊臉紮在暄軟的枕頭裏,露出一只迷迷糊糊的眼,透過薄薄的窗簾,瞥見挂在窗角的一彎殘月,苦悶地哼唧了兩聲。
他正在失眠。
而且頭痛欲裂。
當天傍晚從訓練館裏出來時,他就覺得自己呼吸有些過快,久久不能平複。
楊領隊叮囑小隊員們趕緊洗澡,穿暖衣服,然後去基地食堂吃飯,晚上早些休息。小蘿蔔們于是一窩蜂似的沖進宿舍樓,洗戰鬥澡。
宿舍樓裏每一層有一個公共的洗澡間,六個水籠頭,花灑下邊滿滿堂堂地擠了十八個腦袋!
蕭羽搭着毛巾,拿着香皂,跻拉着夾腳拖鞋,晃晃悠悠地去了洗澡間,才一探頭瞧見那白花花的一堆肉和十八個腦袋,頓時沒了興致。
陳炯光腳踩着一地的積水,沖鋒陷陣一般殺進人堆,光溜溜的胯骨左拱一拱,右擠一擠,竟然在人縫裏搶占住一席之地,迅速将一腦袋毛兒打濕,抹了洗發水。這厮頂着滿腦袋泡沫子,回頭瞧見杵在門口的蕭羽,喊道:“你站門口幹嘛?進來!我這裏有地方,還有地方!”
蕭羽用舌尖舔舔上嘴唇,哼道:“有地方?呵,你自個兒慢慢洗吧!”
劉雪寧這時候也擠了進去,成為了第二十個腦袋,而且還是占據了絕對制高點的腦袋!
這家夥的一顆大頭和寬闊的肩膀往花灑下邊兒一撐,頓時就像撐開一把雨傘似的,下邊的幾個小腦袋擡頭一瞧,立刻怒了:“水吶,水吶?!大寧子你給我們上一邊兒待着去!你一個人罩在上邊,我們都甭洗啦!”
蕭羽忍不住樂出了聲。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确是年紀大了,瞧着眼前這一團一團的人影,就是旁觀一群小屁孩的感覺。做人就是這樣,年紀越大,臉皮反而越薄,架子越端越高,還偏偏是個空架子,辦事也越發不夠痛快爽利。
其實無非就是肉貼着肉擠在一起洗個團結戰鬥澡麽,當年在體校裏,大家都是這麽洗的。
可是現在似乎就不一樣。
這麽多年早已習慣獨居,甚至連個固定的男朋友都沒了,早就淡忘了那種肉貼着肉、心晤着心的奇妙感覺。
他想等到吃完飯,洗澡間裏沒人時再去洗,結果才一吃下晚飯,回到宿舍,整個人沉重得像個米袋子,将自己擲到床鋪上,就再沒有爬起來。
“小羽,你沒洗澡麽?有些臭哦……真的有些臭哦!”
卓洋帶着一身清爽的潮氣走進屋,用力吸了吸鼻子,仰臉掃視天花板,那表情就好像滿屋子彌漫的都是蕭羽身上的汗臭味兒。
“唔……”臭就臭呗,蕭羽心想,爺明天早上再洗行不行啊!
于是這一夜,蕭羽開始頭痛。
那滋味就好像腦子裏最深處的某一個點,被一只鑽頭給鑽出來個窟窿,從腦瓤子芯兒裏開始爆現裂紋,裂痕四散開來,向頭皮和後頸蔓延開去。痛感揪扯着每一縷頭發,每一塊頭皮,抽縮地疼。
他翻過去趴着睡,後腦勺疼!
仰起臉來壓住後腦,眉骨和眼眶也疼!
來回折騰了好幾個回合,怎麽也睡不着覺,越睡不着就愈是頭疼得厲害。
床板被他翻騰得咯吱咯吱響。
他暈乎乎地從上鋪探出一顆腦袋。
睡在他下鋪的劉雪寧睡得簡直如同一頭死豬,龐大的身軀像一座黑色起伏的山影。
對面下鋪的陳炯時不時地在炕上來一招鯉魚打挺,睡夢中都不忘了做他那一套極具地方特色的準備活動!
陳炯上方傳來幽幽的一句探問:“小羽……你還沒睡呢?”
“卓洋?睡不着,頭疼。”
“我也頭疼,嗚嗚嗚……這就叫作高原反應吧……”
蕭羽用腦門在軟枕頭上磕了三下,牙齒咬住枕巾。
越睡不着就越覺得窗簾太薄,窗口太亮。基地圍牆邊上那一大排路燈杆子,一盞一盞幾百瓦的碩大燈泡,将暗夜照得如同白晝!蕭羽哼唧着把枕巾裹到腦袋上,包成個頭巾,遮住雙眼,将自己打包埋進暖烘烘的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