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程輝的脾氣
冬訓初始那一陣鬧哄哄的新鮮勁頭過去後,一段較為漫長而滞緩的平穩過渡期開始了。吱哇滋毛叫喚的人越來越少,小隊員們都在暗暗埋頭咬牙,攢勁兒發力,争取讓冷酷威嚴的杜教練在那一摞數據記錄本上,給自己多打上幾個紅勾勾。
就連陳炯那家夥也沒了當初那一份傻二傻二的神氣架勢,一張小臉繃得挺嚴肅,練劈球殺球時也不再玩命蹿高,而是掰着手指頭仔細算計,自己每天能吃幾碗幹糧,喝幾瓶電解質飲料,究竟需要做幾十次殺球,幾百次跨步和跳躍……然後平均分配體力,走量入為出、細水長流的路線!
這一下午又進行了兩個小時的各種臺階跑、下坡沖跑和折返跑訓練。
基地大院裏有一道長長的大斜坡,四周一堆長長短短方方圓圓的石墩障礙物。極限運動國家隊來這裏冬訓的時候,這地方就是滑板和小輪車們翻越蹦跳的訓練場地。
今天正好小輪車隊沒有出來放風,于是大斜坡被羽毛球隊的給占據了,進行短距離下坡沖刺跑。每人腳踝上還都綁着沙袋,利用下坡和下墜的雙重重力,強制性地加快步頻和速度。
沖刺跑之後緊接着就是快速超越障礙物的訓練。
就着五十米距離之內那些長短形狀各異的石墩子障礙物,以最短的速度和最快的步頻繞過那些障礙,這其實是練習場上打球時的步伐頻率和反應速度。
小隊員們累得氣喘如牛,暈頭轉向,腦袋都不轉動了。陳炯和蕭羽繞着繞着石墩子,兩個人全部繞錯了方向,哐當就撞到一起!
蕭羽的腦門磕在陳炯的鼻子上。蕭羽的腦袋倒是挺硬朗的,完好無損,倒黴的陳炯小同學捂着酸痛出血的鼻子嗷嗷叫,還沒有正式上戰場就負傷了,還不能算工傷,簡直冤得要命!
蕭羽揉了揉額頭,趁着間歇的功夫,自己蹲到場地邊上,用硬繃帶給兩只腳腕纏了很多圈兒,纏成兩枚腫脹的番薯。
上午剛剛在杠鈴上做了很多組的臀肌、大腿負重,現在又做加速耐力,他覺得自己下肢和腳踝真有些吃不消了。他在省隊裏從來就沒上過這麽大的訓練量。
蕭羽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幾天。
他其實只怕自己還來不及在教練組面前展示網前的基本功和技戰術,就已經被每天連軸轉的體能訓練給拖垮了!
如果教練說蕭羽你打球技術不如人,不夠資格成為國家隊的正式隊員,那他沒有話說,心服口服。
可是如果教練最後告訴他,蕭羽你耐力跑成績倒數,杠鈴負重斤數太低,杠上體前屈展翔他們能連續做一百二十個,你就只能做很可憐的六十個,所以你被淘汰了!——簡直死都不能瞑目。
擡眼瞄着一絲不茍地觀看訓練和記錄數據的杜彪,蕭羽憋了半天還是沒憋住,深吸一口氣,把胸膛脹滿,走過去低聲說道:“杜指,嗯,想跟您請示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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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彪扭頭盯住他,眼神沒有絲毫波瀾,一張冷臉如常。
蕭羽被盯得有些洩氣,可還是說出來:“杜指,我覺得我身體有些吃不消,可不可以麻煩您看看我的情況……針對我的技術特點,訂出一個更合理的訓練計劃呢?”
杜彪眼裏閃出精銳的光芒:“你覺得目前的訓練不合理?”
“呃,我的意思是,我覺得每個運動員都有自己不同的身體狀況和技術特色,在場上也是不同的打法類型,訓練的時候是不是不用一刀切……訓練量太大了,太疲勞,會容易受傷和勞損……”
杜彪淡淡地抛給他一個不以為然的眼神,說道:“你現在就連最基本的力量、加速耐力和持久耐力标準都達不到,再給你減量,你還練什麽?那你就幹脆別練了,回家去歇着算了!”
蕭羽的臉色發窘,垂頭悶想了一會兒,可是這話既然已經說出來了,若是要得罪人,這人反正已經被自己給得罪了,不如把道理全都說出來,不然反而顯得自己理虧,好像咱訓練故意偷懶似的!
他挺了挺胸脯,立正的姿勢,認真地看着教練:“杜指,我覺得,其實看其他很多隊員訓練的狀況,也都是很疲勞的,每晚醫務室門口人山人海,按摩師理療師傅都忙不過來!”
“所以我認為這不是我個人素質指标太差的問題,我指标也沒有那麽糟糕的……我覺得,或許您可以把我們這撥集訓隊員,也像對老隊員那樣,分一分類型,給每人定一份更詳細的訓練計劃……畢竟大家場上位置和打法都各不一樣,訓練也可以更有針對性。”
蕭羽一邊說一邊心裏都摸不見底。自己這種想法,或許對于教練員要求有些高了。集訓隊一百二十八個人呢,又不是只有八個人,教練還要一一給你照顧到,那可真成了管孩子的家長了。這年頭家長對自己親生孩子也未必都那樣負責任,給你制定學習計劃,單獨輔導每一門功課?!
聽完蕭羽羅哩羅嗦的一大篇說詞,杜彪嘴角浮動,似笑非笑:“哼,你倒是還挺關心你隊友們的反應,心思挺細致呵!”
蕭羽發覺杜老大笑起來簡直比不笑還讓人心裏沒底。
“去把這兩組訓練堅持下來!如果實在還是有意見,周五下午做隊內總結之後,來我辦公室報道再說,現在沒工夫!”
“哦……”
杜老大沒有直接發脾氣,讓蕭羽松了一口氣,可是也沒給自己解決任何實際問題,只得灰溜溜地歸隊,繼續各種的加速耐力訓練。
杜彪望着那一張繃得很認真又很緊張忐忑的小臉,心裏冷笑,蕭羽啊你這不開竅的,我說你素質标準達不到,當然是用國家隊隊員的指标來衡量,又不是對待集訓隊裏那些十五六歲發育未成熟的小孩子的标準!
對于我杜彪将來要收至麾下精心培養的雙打好苗子,老子對你的要求當然就不一樣!其他那些半大孩子,大部分也就是被省體育局領導送出來,在海埂旅游一圈兒,見見世面,個把月以後從哪兒來再回哪兒去!回到省隊将來也有個吹噓得意的資本,好歹是在國字號隊伍裏溜過一趟。
你蕭羽也是甘心來溜一趟就卷鋪蓋滾回去的人麽?
所以說,那些人訓練疲勞不疲勞的,腦袋疼還是屁股疼的,跟你蕭羽有什麽關系?!
婆婆媽媽的,人物年紀不大,腦子裏還牽扯得挺多!還敢跑過來指揮我杜彪應該怎樣怎樣安排訓練計劃,真啰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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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課結束。
傍晚。
蕭羽用宿舍樓傳達室的公用電話,給他媽媽打了個長途。
這年月海埂基地的硬件設施已經配備得越來越齊全,別說每個宿舍樓都擺上了兩部投幣公用電話,商業小區裏還有一間網吧,一家超市,三家私人小飯館,兩間記者招待所,還有一家洗衣店。
海埂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鳥都不願意飛過來拉泡屎的不毛之地。
據說十年以前全基地就只有兩部電話,封閉訓練那就真的是全封閉軍事化管理,打個電話都要排長隊。更慘的是那幫做記者的,整間大院就只有一條外接電話線,以及一臺每三分鐘黑一次屏、五分鐘死一趟機、半小時才能撥上號爬上網的雜牌電腦;一群記者每天發稿就像打仗一樣,打破頭地搶占位置。
蕭羽要是不主動給媽媽打電話,蕭愛萍倒是也沒有特別地想念兒子。這孩子自從小學畢業以後就基本住進了體校,長期寄宿,文化課和日常訓練都有教練管着,已經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蕭愛萍挺放心的。
“小羽,零花錢夠用麽?不夠媽媽給你郵彙過去,別太省了!”
“夠的,我都還沒有找到機會花錢呢!吃住全包,國家公費昆明一月游!”蕭羽笑嘻嘻地回答,想讓他媽媽放心。
“呵呵,別臭美了,國家掏錢是讓你去旅游的啊?”
“可不是麽!久聞大名風景如畫的滇池,我都已經參觀過兩回了。我們隊每周都有一趟站到湖心棧橋上‘游覽’滇池風光的機會呢,嘿嘿嘿!”
蕭羽很自覺地将自己玩賞滇池之後在基地大門口瘋狂嘔吐的情節省略掉了。
“呵呵,你這孩子……小羽,你這整個冬天都在國家隊集訓,省隊是不是每月一百五十塊錢的夥食補助就不給你發了?”
“哦,應該是不給發了吧……”
“那國家隊給你發津貼補助麽?”
“當然不發了,我還不是國家隊正式隊員呢!”
“所以說吶,你還是虧了!錢不夠花的吧,回頭媽媽再給你寄些錢去哈!你喜歡吃什麽就買呗,別把我這麽帥的兒子給餓着了!”
蕭愛萍年輕時也是羽毛球運動員出身,熟悉隊伍裏這一套規矩流程,心裏的小算盤一扒拉,頓時覺得自家這麽有本事能打到國家集訓隊的兒子竟然吃虧了,省隊每天五塊錢的補助沒有了,兩頭的好處都拿不到。
母子倆又親親熱熱地聊了一會兒,怕外地長途太貴,這才依依不舍地挂斷電話。
蕭羽跟他媽一向感情很好,也許恰恰因為他沒有爸爸。人小不懂事的時候糾纏過這個問題,我爸爸是誰?我爸爸在哪裏?班主任說這一回期末考之前讓爸爸媽媽一起來開家長會,為什麽咱家只有媽媽一個人開家長會呢?
後來他也問膩歪了,懶得打聽,所以蕭羽上輩子直到他媽媽生病去世了,直到自己掉進下水道裏,碌碌無為糊裏糊塗地過了一輩子,都沒弄清楚自己親爹究竟是誰。
人家都說單身母親拉扯大的孩子,一定都有戀母情結,是一輩子長不大的奶娃娃。蕭小爺也幸虧是早年去體校寄宿習慣了,各方面都很獨立,要不然也得被蕭愛萍給寵溺得不成樣子。
蕭羽剛挂上電話就想起來,這麽重要的事情竟然忘了問媽媽,國家隊的總教頭鐘全海問候您身體好不好,您以前打球的時候認識鐘總?
他忽然又有個沖動,想給另外一位打個電話。
可是打電話能說什麽呢,那樣熟悉卻又已經那麽遙遠的一個人……猶豫了一會兒,身後有人排隊催着他,就作罷了。其實運動員們人人手裏都有手機,可是有些隊伍為了防止自己的隊員場上場下訓練之餘總是打電話玩游戲,叮咚叮咚的各種彩鈴短信響個不停,因此一進基地大門就施行霸王政策,全數收繳手機,頓時搞得上下雞飛狗跳。傳達室裏幾臺老舊座機又受寵起來,排隊排成一條龍。
下午在訓練場上,蕭羽被杜彪的幾句話說得挺郁悶,訓練量沒減下來,還白白挨了幾句不冷不熱的話,這時候才想起來程輝的重要性。
那個怒了的時候一定陪他一起用三字經罵教練,髒了的時候可以幫他洗個頭搓個背,累了的時候摟着他一起呼呼睡覺的輝輝。
這些年,是不是已經習慣了孤獨?
甚至沒有勇氣碰觸曾經那一段躁動和迷茫的青春。
網吧裏,蕭羽點開小企鵝,胡亂輸了好幾遍QQ號碼才把那一串數字颠倒排列正确;密碼他倒是記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串屬于他和程輝的紀念。
事實上,蕭羽這個土包子平日裏根本就不玩兒企鵝,也不愛上網聊天泡帥哥。網上哪有帥哥?統統都沒有小爺長得帥!他的好友名單裏就只有省隊那幾個喜歡泡網的小隊友。
程輝的頭像是灰的,一閃都不閃。
蕭羽有些小失望,卻忽然發現,這家夥的簽名檔裏寫了一句話:小鳥飛走了,飛去大森林了,你還會回來麽?
蕭羽那一貫很堅強、對啥事都裝得滿不在乎的老心還是被觸動了一把。他迅速跑回傳達室,重新排了一次隊,撥通了省隊宿舍的號碼。
電話那頭的聲音仍然冒着一股子痞帥痞帥的跩氣。
二十年前的鄉音。
曾經屬于他的那個人。
那聲音熟悉得讓蕭羽忽然特別想哭。
“喂?……喂?!說話啊,你誰啊你?”
“嗯……程輝?”
兩秒鐘的愣神,那一頭傳來略微興奮的聲音:“小羽!是你麽?你在哪兒呢?”
“我在昆明呢,海埂訓練基地,冬訓。”
“哦,跟着國家隊冬訓呢呵呵!挺好,不錯……”
“嗯,程輝,你最近還好吧?”
“我就還那樣兒呗。”
“嗯……王指怎麽說?給你找新搭檔了沒有?”
程輝的聲調立時高了八度,大聲反駁:“給我找新搭檔幹嘛?為什麽要新搭檔?!你又不是不回來了!我不用新搭檔!”
又是一陣沉默,倆人都不知道跟對方說什麽。
半晌,程輝的口氣軟了下來,故作輕松地說:“呵呵,去國家隊是好事,好好練,別回來,千萬別讓人把你退回來哈!”
“嗯。”
“累不累?國家隊訓練量大吧?”
“嗯,累!每周一個十六公裏,兩個五公裏,兩次力量,兩次加速耐力,已經快累傻了。”
“呵呵,你那小身板,真夠嗆唉,要好好保養啊!……每天訓練完了,也沒人給你放松按摩吧?”
程輝很輕巧的一句話就彈到了蕭羽最敏感的那一根神經弦,戳得他很難受,敷衍地說:“嗯……程輝你也好好練。那就這樣吧,我沒什麽事,就是問候你一句。”
聽筒那一側卻傳來程輝的冷笑:“小羽你瞧瞧你,才出門沒幾天就快要不認識我了……說話都變得這麽生分!”
“……”
“算了算了,我知道你現在是國家隊大忙人了,也沒閑工夫搭理我!小羽,我知道你現在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瞧不上以前的兄弟了!”
“程輝,不是,我沒有。”
“哼!”程輝的聲音裏迸出一腔子的煩躁和憤懑,頓了頓,口氣強硬地說:“小羽我告訴你,不管以後換了哪個隊員一起打球,在我心裏我就只有你一個搭檔!就只有你一個!你知道我這話的意思!”
啪!
電話被程輝重重地挂斷。
二十年前這家夥就是這麽個直率又火爆的脾氣。心裏琢磨的什麽事,不帶絲毫遮掩,言語行動間一定會給你表露出來。對教練不滿他敢摔拍子,有人欺負了蕭羽他敢撲上去和人動手打架。
程輝還是個暴躁的小火藥桶呢,蕭羽卻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老了,有種千帆過盡的蒼涼感,早已經沒有了當初那種同一根繩上拴兩只土螞蚱、同聲同氣同進同出的默契。
他甚至知道程輝方才在電話裏為什麽甩脾氣,摔聽筒。
因為他竟然開口稱呼對方“程輝”!自從倆人十二歲在體校相識,就幾乎沒有這樣叫過全名。他一向很親昵地“輝輝”長,“輝輝”短,即使當着王安教練和其他隊員的面也是這麽肉麻膩歪。總之所有人都知道這倆小孩是搭檔兼鐵杆兄弟,叫得多麽親熱也不會惹人發散式的不良聯想。
可是已經不習慣親昵和肉麻。
有些柔軟美好的感覺,似乎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來。
那晚蕭羽再一次失眠,因為程輝的脾氣,因為杜彪的訓斥,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羅醫給的安眠藥忒麽的已經吃光了!
羅衛這人常年跟江湖上各路運動員打交道,腦瓜也夠精明的,說是每晚半片藥,最多吃五天,竟然就真的只發給他兩片半的藥量,多半片都不給。
你用不用這麽算計小爺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