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半調教
啪!
啪!啪!啪!
綜合訓練館頂棚的幾排照明燈一一打開,驅散了黑暗。
帶着某種強射線力道的明黃色光束,迅速穿透蕭羽頭腦裏那幾根對燈光球場最為敏銳的神經。溫熱耀眼的光芒籠罩上他的眼球,驟然從黑暗步入光明,像是從寂寞無人的小角落一下子邁入了人潮激湧的賽場。
訓練房和球場,永遠都是蕭羽深埋在心底突突跳動的渴望,蒙覆着整顆心房裏最鮮最熱的血氣。
實在睡不着覺,心裏也不爽,他一個人溜出了宿舍樓,溜達進了平日裏每天都來的訓練場。
心情也如同這一間空空蕩蕩,徒有光亮卻寂靜無聲的大屋子。盼望了這麽多年才有幸爬進來的國家集訓隊,真的進來了,心裏反而空落落的。一只雜毛小鳥漫無目的地走在大森林裏的那種感覺,都不知道應該幹什麽,更不知道自己每天累死累活,氣喘如牛,究竟都在練什麽。
啞鈴,杠鈴,拉力器,跳箱……
集訓已經十多天了,在這些亂七八糟的器械上花費的時間和精力,竟然比摸拍子的機會還多呢!
忍不住想起王安。
王安這人雖然有很多地方隊教練眼光狹窄的小毛病,訓練急了的時候甚至喜歡罵人和體罰,可是這人心裏頭是真的很疼愛手底下的孩子,畢竟是看着這些小隊員一點一點長大的。那老頭子偶爾多愁善感一把,還喜歡拉着蕭羽唠唠叨叨地講心裏話。
王安自己的老婆生了個閨女,沒生出兒子來,雖然嘴上不說,估計心裏頭多多少少也有些遺憾,于是逢年過節就喜歡把蕭羽和程輝拉去家裏吃師母做的酸辣湯羊肉餡餃子,拿這些小孩當幹兒子養。
蕭羽一邊回想,一邊握着拉力器的手柄,一下一下狠狠地拽動。
白天訓練的時候杜老大嫌他拽手腕拉力器不認真,別人都做完兩組了,他慢慢騰騰地才做出一組。
“蕭羽?!深更半夜的,你幹什麽呢?”訓練館門口探出人影,厲聲質問。
蕭羽迅速回過頭,哎呦,真是忌諱什麽偏偏要來什麽,結結巴巴地回答:“呃,杜指,我,我……我睡不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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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彪眯縫着一雙惺忪的眼,身上胡亂套了一件套頭運動服,前後身還給穿反了,顯然也是剛從被窩裏爬出來的,氣哼哼地吼:“睡不着覺你跑這裏來幹啥?老老實實躺到床上努力睡覺去!你這是在加練吶?”
“呃,嗯,是,白天練得不好,我想再練一會兒。”
蕭羽硬着頭皮就坡下驢,總不能說小爺心裏對你很不爽,想拿拉力器發洩一把怨氣!
杜彪強壓着怒火走過來,訓斥道:“你一個人在這裏加練,訓練館亮起一大排明晃晃的窗戶,整個宿舍樓的人都陪着你別睡覺了!”
蕭羽埋頭輕哼:“哦,那我回去了……”
“蕭羽,你對集訓隊的訓練有意見?”
蕭羽皺眉咕哝:“沒有的。我不是那種‘有意見’。”
“哼,我看得出來你一腦門子的怨氣!上午摸拍訓練的時候你和陳炯撞了兩次拍子,你心裏有意見直接來找老子談話,拿球拍出什麽氣!球拍是撞一次毀一次,多撞幾次就撞廢了!碳素合金拍圈的弧度和每一根拍弦的張力,一分一毫最細微的改變都可能影響球路,都有可能影響一場比賽的勝負,你是打球的你不知道麽?!”
“我不是有意撞拍子的,真不是有意的,我明天把拍弦重新緊一緊……”蕭羽小聲回答。
一副專業球拍幾百塊錢呢,都是自己掏錢買的裝備,自己家裏又不富裕,哪舍得糟踐好東西。
杜彪的眼神銳利地掃過蕭羽耷拉的一張小苦瓜臉,搖搖頭:“蕭羽,你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你那天怎麽輸得球!”
蕭羽擡起頭,茫然望着教練:“什麽?”
“既然你不想睡覺,那咱就加練!你給我說說看,你和劉雪寧那天打李桐展翔,那幾個球你怎麽輸的?”
“怎麽輸的……3:7,輸了七個球,有四個球是劉雪寧丢的,我手裏丢了三個。”
“對!其實劉雪寧丢的球裏也有你發接發出的問題,咱就先說你直接丢掉的那三分!”
“哦,一個是我被逼退到後場防守,李桐展翔他們倆攻我一個人,我沒頂住。第二個球是網前平抽推擋失誤了。最後一個球是展翔連扣了三拍,我沒救起來。”蕭羽腦子還是好用的,每個球都清清楚楚地記得。
杜彪不屑地說:“就是這麽輸的?這能算作輸球原因麽?這些瞎子都能看得出來!”
蕭羽暗暗眨巴眨巴眼睛,心想,瞎子怎麽會看得到呢,這人真能胡攪蠻纏!
杜彪仿佛是瞧出來蕭羽那拐着彎兒活泛的小心思,憤憤地說道:“那三個球,表面上看你處于絕對劣勢,但實際上,你本來都可以贏下來!”
他說着從場地一側雜物箱裏撿出一支拍圈已經打歪了的廢球拍,站到場地中央:“第一個球,展翔利用你接發球的機會,撥你反手側的長線路,逼你退到了後場,然後他倆人不斷放長線高遠球,把你壓制在後場!”
蕭羽點頭,沒錯,就是展翔那個壞家夥欺負我個子矮,故意的!
“你的思路是完全正确的,你不能被壓迫到後場,所以你要找準機會重新回到網前的位置,尤其不能讓對方的重炮攻擊手展翔撤到後場殺你,所以你不給他高球,不斷地放他的網口,把展翔滞留在前場,這是很正确的防守套路!”
我的思路當然正确了,在場上腦筋清楚是一貫的!蕭小爺心安理得地昂起下巴。
杜彪臉色一變,憤然訓斥道:“但是你那個球為什麽竟然給我打輸了呢?!因為你在打到六個回合之後,你的反複推擋相持能力就已經嚴重下降!你的步伐跟不上心率,心率跟不上腦子!”
步伐跟不上心率,心率跟不上腦子?蕭羽語塞。
杜彪連氣兒都不帶喘的,語氣犀利地繼續說道:“你從劉雪寧身後繞場半周,步法和思路都是對的,但是你的心肺和腿部加速耐力嚴重不足,步頻下降,揮拍手臂滞後!你那顆腦袋瓜子已經撲到網前想要封網了,手卻還甩在腦袋後邊跟不上來,結果你就丢球了!你聽明白了沒有?!”
蕭羽一愣,随後迅速點了點頭。
杜彪冷哼道:“所以說,他們兩個人合力攻你一個算什麽?就算是六個人合攻你一個人也無所謂,因為在球場上,球就只有一個!無論對手是幾個人,打回來擺在你面前的小球就那一只,又不是拿七個八個球打你一人!你就應該有能力把那一只球擋住!”
杜老大繼續用手裏的球拍在網前示意動作。
“第二個球,輸得更是莫名其妙!都是網前的小球較量,你當時用了一招虛晃,假裝挑球實際反拍勾對角,對不對?““嗯。”蕭羽沒想到教練識破了他那一招沒做成功的假動作。
“你為什麽沒做成功呢,因為你的腕力不夠!你的手腕在高速運轉、不停變線、內翻和外翻動作轉換過程中,消力嚴重,所以等到你想反拍去打展翔那個點,手腕已經沒有力量,勾對角沒有勾出犀利的角度,軟綿綿的!展翔本來已經被你的假動作騙到了,但是你自己的勾對角沒有足夠威力,反而延緩了下一拍正手位引拍的時間,所以你輸掉了,對不對?”
蕭羽的腦子裏迅速回想了一遍那個球。
杜彪說得絲毫不差,那個球自己怎麽就輸掉了呢,明明假動作已經騙過展翔,還是被對方扭轉了。展翔那家夥比自己強在哪兒啊,其實就是手腕發力時“啪”得那一把,的确幹脆利索,一拍制敵!
“所以這個球你是輸在哪裏了,你現在明白了麽?!”
蕭羽的面孔做恍然癡呆狀,機械式地點頭。
杜老大這時候迅速抛出第三彈:“最後一個球,展翔雖然連續殺你,但是畢竟落點都在你這一側的半場,你本來應該有足夠的機會接殺,但是你的變線變速折返能力不行,救球時的腕力也不夠,所以本應該挑到展翔腦後的球,你統統都喂到他身前。你喂球喂得太舒服了吧,你倆是一夥的,互相熱身的啊?!結果就是他一步一步地上網,在網前撲你,撲殺的線路越來越短,你救球時能夠充分引拍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少,最後被他一拍子撲死!”
蕭羽被杜彪一陣疾風驟雨似的抽打,已經給打蔫糊了,沒話可說。
杜彪重重地哼了一聲:“你本來可以贏李桐展翔!現在知道這三個球為什麽輸了?”
“知道了。”
“那你知道自己以後訓練重點應該是什麽?!”
“……嗯。”蕭羽迅速點頭。
“哼,那麽集訓隊目前的訓練內容對不對你小子的路數啊?這腕力拉力器和加速耐力素質訓練的東西你該不該練啊?!”
“唔……”蕭羽把一張小紅臉埋進胸口,滿臉咕嘟咕嘟冒着羞愧的泡泡。
“哼,你倒是很清楚自己的優勢在哪裏,可是你在場上打球的劣勢也太明顯了!一個普通球員和一個頂尖高手的區別就是,高手是沒有明顯弱點的,在場上滴水不漏,封要封得死,殺要殺得活!可是你呢,封也封不嚴謹,殺也殺不利索,手腕子軟綿綿墨墨跡跡的!……還跟我扯那麽多廢話,老子告訴你,人家高手都是天賦意識再加上後天苦練出來的,你回去給我玩兒命下苦功夫練去!!!”
杜彪兩臂環抱在胸前,松了一口氣:“那你是打算在這兒練一晚上,還是給我麻利兒滾回去睡覺明天早上再回來上工?!”
蕭羽一聽這話,連忙把身體繃直,腳後跟用力一磕,給了一個軍訓時候學到的标準立正姿勢,對教練表忠心:“我現在回去睡覺,明天一定認真訓練!”
“哼!”杜彪冷笑一聲,心想這小孩真是跟別人不一樣,別的孩子是教練讓幹啥就幹啥,沒那麽多精明的想法;就這小孩最麻煩,還得每一步都幫他分析解釋,不解釋清楚喽他就還不服氣!
老子這每天帶着二百人訓練忙得團團轉,哪有那個閑工夫給你一一地解釋,再說也不想這麽快就讓別的小孩瞧出來,教練對你蕭羽情有獨鐘了!
不過看那個打球的一套野路子,的确是個腦筋活泛的小孩,真不像是個西北小城市出來的土包子,杜老大用粗糙帶繭的手指滿意地摸了摸下巴。
蕭羽垂着頭正要溜回宿舍,又被教練叫住。
“蕭羽,訓練之後特別累那是肯定的,人人都會有疲勞反應,你要記得按摩,放松,平時也可以在膝、肘部位帶上防護護具!……還有,你這雙鞋該換了!穿得這什麽破爛鞋,等回到北京以後,買兩雙日常訓練鞋,一雙專用的長跑鞋,還需要一雙正式比賽鞋!”
“哦……”蕭羽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自己這雙鞋的确穿好幾年了,舊鞋舒服合腳嘛。
咦,“等回到北京以後”?蕭羽愣愣地望着教練,想從杜老大那一雙半睜半眯卻很有威懾力的眼睛裏瞧出一些微妙的內情。
杜彪可能是發覺自己把話說漏了,于是迅速扭臉走人,回宿舍睡回籠覺去,老子他媽的忙了一天了,正困着呢!
整間訓練房都變得明亮,頂棚仿佛近在咫尺,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滿天閃爍的星光。
像是被聚光燈的無數條光束啪、啪、啪圍攏交射,整個人籠罩在光束的焦點正中。濃霧消散,心頭那一股燥熱的血氣遇火燎原,燃燒起來!
蕭羽興奮地搓了搓手指尖,極力掩飾心底的一陣波瀾起伏。雖然杜老大仍舊是一副天生所有人都欠他錢的惡劣面目,一句好聽的話也沒說出來,可是這一回的感覺已經不一樣。
這種感覺就是前進的道路已經有了目标和方向,而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把這一條崎岖路途上所有的坑坑窪窪、磕磕絆絆都填補上,修理好,埋頭加速向着道路的盡頭跑下去!
買鞋?需要買鞋。蕭羽自己上輩子就是個賣鞋賣拍子的,掐指一算,這四雙鞋至少得五千塊錢,還買不起最好的牌子。像展翔穿得那種高科技番茄炒蛋鞋,一雙就得五千塊。
至于按摩放松,誰不樂意有人給放松啊,每天訓練結束後醫療室人滿為患,根本就排不上隊嘛!
唐曉東那家夥倒是挺積極的,好幾回主動湊過來要給他按摩,被他用各種借口婉拒了。他是真受不了別的男人摸他,捏他,掐他,若是換成沈大按摩師就沒有問題。可是除了專業隊醫按摩師之外,就只能隊員之間互幫互助,自己總不能跑到女隊宿舍找個如花似玉的女隊員幫他貼身放松吧,那還不得被人當成流氓給打出來!【好冤的“流氓”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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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閉集訓的日子就像一臺上了發條的輪機,轟隆轟隆地高速運轉。每一只齒輪之間彼此扣得嚴絲合縫,沒有通融迂回的縫隙,也沒有絲毫喘息之機。
蕭羽身邊的蘿蔔們都發覺,某個小個子最近就好像服了鼈精或是麻黃素(某種興奮劑)似的,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兒。累仍然很累,汗越出越多,但是精氣神不一樣了!
卓洋說,小羽哇,你打球的時候,那兩只眼睛透出來的光,都比以前亮了,就像房頂上那一排大燈泡似的!
蕭羽擺擺手,咱一貫是低調溫柔路線,哪裏有亮晃晃得像燈泡嘛!
陳炯說,小羽唉,你老實向兄弟們交待,你最近怎麽這麽興奮,這麽神氣?你交桃花了吧,在隊裏交到女朋友了對不對?!
蕭羽噴了他一口,不可能的!小爺從來不交桃花,我自己就是一朵花嗷嗷!
劉雪寧憨憨地說,小羽,呵呵呵,我覺得,你最近好像……你最近好像長個兒了!國家隊的訓練真牛掰啊,你比半個月以前長高了一公分,你都要樂抽抽了吧,嘿嘿嘿!
蕭羽惱羞成怒地揮拍追逐劉雪寧,你們這些壞人滾滾滾!長個兒簡直比交桃花更加不可能發生在蕭小爺身上,那是堅決不可能的嗷嗷嗷!
就好比不同的運動員在球場上打球,是不同的技術特點,不同的教練員在場下收徒帶兵,也盡是不一樣的路數風格。
有的人是父子、兄弟寵溺系的,有的人是調教、訓誡、施虐系的。
蕭羽覺得杜老大這人,以上兩種風格都不是,這家夥是冷面壓榨式的!
從各個方面、各個角度,全方位成體系多套路地壓迫壓榨手下隊員的體能和潛力,你就別想在他眼皮底下還打着小算盤,留着力,還打算每天訓練完了回去有力氣吃飯洗澡打牌泡妞!
想明白這個道理,蕭羽心頭忽然輕松了。不可能每一個教練都要像王安那樣,婆婆媽媽地簡直把他蕭小羽當作自家親兒子看待。但是,如果有個教練能把自己當作一支潛力A股,樂意長期持有并且重點栽培澆灌,那也是莫大的幸運!
一整天的訓練課完畢,小隊員們拼盡最後一絲殘存的體力,蜂擁跑回宿舍樓,搶占淋浴間的噴頭。
蕭羽從正在悶頭懶散走路的李桐展翔倆人之間一陣風似的蹿過,身形忙忙搗搗,嘴裏樂樂呵呵:“桐哥翔哥,不好意思哈,借過借過!”
李桐展翔被他撞得一愣:哎呦,這小孩不是挺安靜的麽,這幾天腎上腺素過剩了,怎麽透着這麽興奮吶!
蕭羽把裝着球拍和護膝護腕的訓練挎包往宿舍床上一丢,腳尖踢掉兩只球鞋,踩上涼拖,抄起毛巾和香皂,滿腦袋頭發濕漉漉地滴着汗水,小瘋子似的,一頭紮進争搶淋浴噴頭的行列!
嗷嗷,嗷嗷,他頂着一頭肥皂泡,暴躁地一掌揮開劉雪寧的大腦袋,在人肉縫隙裏擠來擠去,沾滿肥皂水的身體像泥鳅一般光滑。
好久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擠在人群裏洗澡。
光溜溜一身肌肉的陳炯扭頭瞧見他:“呦,小羽,你今天怎麽來和大部隊一起洗澡了?你不等到深更半夜自己一個人偷偷摸摸洗啦!”
“切!誰偷偷摸摸洗了!閃開閃開!”蕭羽扭動胯骨,奮力拱走陳炯,嗷嗷叫喚着把腦袋紮進水流。
他開始用鐘愛和欣喜的眼光看待自己這一具抽掉了二十歲的身體。
剛剛褪去青澀,卻又不帶一絲一毫的褶皺和斑痕,袒露着從未被滄桑歲月摧磨打擊過的光滑。每一寸皮膚都繃得緊致,富有彈性,兩條手臂上一道道微凸的血管,湧動得都是汩汩溫熱的青春!
這樣的身體裏也應該擁有一顆年輕無畏的心。
年輕的心不會羞于和一群光屁股傻小孩一起并肩作戰,不會畏懼為心中的夢想努力和付出,不會懼怕在曾經跌得心灰意冷頭破血流的一條艱辛路上,再重新活過一遍!
花灑中細細的水流飛濺上來,在他肩頭和胸膛歡暢地跳躍,肋骨之間撥弄出美妙得意的轟鳴。
年輕的感覺真好,真帶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