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遠道而來的宋先生
展昭陪着段雪窗閑坐看新雪,心中記挂着白玉堂,不知道他有沒有帶傘,于是撥了個電話過去。那邊的聲音悶悶的,像是在雪地裏走着,快被風吹散,白玉堂跟展昭說“到門口了”,展昭放了心,起身去前頭迎人。
“舅舅,我出去接一下玉堂和他戰友。”
“去吧。”
展昭穿了鞋,到門前去。王元之最近桃花绮豔,段雪窗也為他高興,隔幾天就讓他摸魚,溜出去約會。這雪窗齋原也不是為生計開的,開不開只看段雪窗高興不高興。今天是王元之生日,段雪窗一早就放他走了,店門是半關着的,暫不營業。
“不是帶了傘嗎?”
“懶得撐,嫌麻煩。”
展昭一出來,見白玉堂肩頭發上都是落雪,眉頭微微一蹙。幸而外頭冷,雪還沒化,展昭本想去裏面拿條幹毛巾給他,但見了白玉堂身旁那個面色黝黑的男人,就止住了腳步,沖那男人微微一笑:“您好,是玉堂的戰友吧?”
那男人的年紀比白玉堂大,展昭看人很準,他覺得那男人可能跟自己舅舅差不多歲數。
他舅舅自小矜貴,除了剛出生時逢着國家動亂饑荒吃了些苦頭,這些年保養甚好,看着比實際年齡年輕了起碼十歲。
這男人站着身姿如标槍,雖穿着便服,也有軍裝般的氣勢,一舉一動十分飒爽利落。這麽冷的天,他穿的比白玉堂還薄,面色黝黑是常年曬的,目光晶亮炯炯有神,像早晨熱烈可愛的太陽,明亮卻不灼人眼。
展昭禮貌地打量他,感覺這個男人可能也和他舅舅一樣,看着顯小。不同的大概是,他舅舅是保養得當,這個男人,多半是部隊出身,身體素質好,不顯年紀。
那男人很是熱情地伸出大手跟展昭握了握,不用白玉堂開口,就自我介紹起來:“哎呦你好,是展昭吧,早聽白玉堂說起過你。我叫宋乾,是從前帶白玉堂特種部隊的教官。”
聲音很爽朗,幹燥熱辣的感覺,聽口音是北方人,字正腔圓。
展昭心中小吃了一驚,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白玉堂,看見他眼中的笑意,不由對這個叫做宋乾的男人多了幾分掂量。
能做白玉堂教官的人,不簡單啊。
“宋先生這次是來旅游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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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來探望朋友的。”
“原來如此,這城市的風光也不錯,宋先生閑暇的時候可以和朋友出去逛一逛的。這次打算待多久呢?”
“十來天,我老家在北邊,要趕回去過年。”
“宋先生的探親假這麽長啊……”
宋乾的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沖展昭眨眨眼:“白玉堂沒告訴你嗎,我倆一塊兒退伍的,現在可是自由身,想去哪兒都成。”
說完他也沖白玉堂笑了笑。
那笑容隐隐有唏噓之意,沒心沒肺的快樂背後,掩藏着深深的遺憾與留戀。展昭看得分明,猜得到能讓這兩個優秀的特種兵同時退伍,必然是極危險慘烈的任務。
不提也罷。
展昭不了解宋乾,只很了解白玉堂,察覺到氣氛的波動,他不動聲色岔開了話題,将兩個人領進去,那宋乾的目光随意一掠,态度很是自然地取出了櫃臺一角存着的幹淨毛巾遞給白玉堂擦擦身上的落雪,自己只随意一抖落,很是潇灑。
這份眼力和在陌生地界裏的游刃有餘,展昭看得分明。
宋乾沖展昭咧嘴一笑,十分自來熟地跟展昭搭話,說了小一會兒,忽然問他:“展昭,這雪窗齋是你舅舅開的?”
“嗯。”
“名字也是他取的?”
“對。”展昭有些奇怪地看了那宋乾一眼:“怎麽了?這名字有什麽問題嗎?”
“沒,挺好聽,為啥叫這名兒?”
展昭更驚訝,但他向來穩重,心中雖覺得這人有點啰嗦,轉念一想人家畢竟是第一次來,有好奇心也不足為奇。
“是我舅舅的名字。”
他是細致的人,這仔細一看,就看出了宋乾眼底的細細幽瀾,分辨不出來是什麽樣的情緒。這男人做慣了特種兵,他的目光如深井,如果不想讓旁的人察覺到的情緒波動,就連展昭這樣從小學武的人都難以分辨。
展昭有些鬧不明白,只好把目光投向了白玉堂。白玉堂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好讓展昭知道這位宋先生沒有什麽惡意。
“既然來了,我去見見舅舅,問個好,然後咱們再去吃飯。”白玉堂是個有禮貌的人,人都來了,不可能不去見段雪窗的,“舅舅吃飯了嗎?沒有的話,不如跟我們一起去吧?”
“還沒。”
白玉堂跟展昭的分量差不多,虛禮是不用講究的。展昭想了想,還是對白玉堂說:“舅舅在看雪呢,天氣冷,我估計他不願意出門。”
“嗯?”白玉堂有點稀奇地看他,“你陪着他說話,他會不願意出門?”
這事兒有點玄幻呢。
展昭無奈地笑了笑:“他有心事。”
白玉堂見狀也不想勉強,剛準備說自己去跟舅舅打個招呼,讓展昭陪宋乾待一會兒,不想聽到宋乾說:“都到了這兒,不去拜訪一下主人家,顯得我特不爺們兒沒禮貌啊。”他轉頭望着展昭笑,“不打擾吧?我也去見見你舅舅。”
他的笑容輕浮浪蕩,又透着一股子兵痞子的俊朗可愛,目光卻很凝定。
似藏着不為人知的隐秘夙願。
展昭有點看不透,直覺這個人可能對于舅舅來說是危險的,心中有幾分不情願。然而他更知道這種不情願沒有道理——本能是不值得說出口的理由。于是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露出一個溫和的表情來,不熱絡也不冷淡,非常得體的待客的表情。
白玉堂在一旁看見了,心中微訝。
他從沒見過展昭在有他在的場合,竟然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來,不知道宋乾是哪裏得罪了展昭……
這麽一想,心裏頭就覺得有幾分不安。
展昭領着客人往琴室走,雪越來越大,他們踱步穿過回廊,天井裏的上空方方正正地切出一角天空,雪花綿密。
越是雪盛的時候,反而感覺不到寒意,只有眷眷漫漫的溫柔。
只有化雪,才讓人覺得冷入骨髓。
宋乾是個話唠,就這幾步路,嘴巴就沒停過,一路侃過去,內容多與他們的軍旅生活有關,喜歡說些他們當年訓練或出任務的趣事。他說話诙諧有趣,展昭也就聽進去了。但他是個聰明人,見宋乾話裏話外,三句兩句就捎帶上他舅舅,拐着彎打聽段雪窗的事情,心中的警惕更甚。
所以展昭聽得多,應得少。
白玉堂更不是多話的人,最後只剩下宋乾自己自說自話。他不惱也不尴尬,脾氣很北方漢子,臉上的笑模樣自始至終都很爽朗真誠。
展昭挑不出宋乾什麽錯來,溫和神色裏露出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小郁悶來。
白玉堂不知道展昭心裏在想什麽,瞧見他這個樣子,就想起來展昭小時候的樣子來,唇角勾起,臉上帶出暖融融的笑意。
琴室就在眼前,風雪聲中掩不住陣陣琴聲。
展昭輕輕擺手,示意那兩個人停下腳步。
那清聲幽朗,琴弦撥出透着風雷和征伐的豪邁,意氣風發的疏狂,志得意滿的驕傲,刀劍相酬的快意。琴聲裏既有風雲初會的激狂,更有一路攜手而來的壯志未泯,心有靈犀的喜悅和不負國士無雙的熱切誠摯。
臨了尾聲,指尖微轉,琴聲滑過,淡淡的情思百轉千回,是不須言說的默契,像跋涉的旅人眼底的火光,煦暖明亮,照出歸宿的方向——然而這時候并不會知道,火焰的歸宿只能是逐漸熄滅的殘燼。
所以這琴聲裏的情思是誠摯的,喜悅也是誠摯的,希望更是誠摯的。
以疏狂激揚起調,卻以情真意切收尾,餘味綿長,未訴之意幽幽淡淡,說不盡的英雄衷曲,俠骨柔腸。
像窗棂上那一片欲墜不墜的落雪。
半晌都沒人開口,那曲子的餘韻輾轉徘徊,叫人不忍心驚散了去。
“上一次聽這首《雪窗夜話》,好像還是八年前舅舅剛把這首曲子補全的時候。”此刻舊人立雪,轉眼已經是八年了。
展昭暗嘆了一聲。
朔雪漫卷,染了頭發恍如白首。白玉堂站在展昭的身側,笑着說:“這就是舅舅補全的那首《雪窗夜話》嗎?”
展昭點頭。
他還在沉浸在段雪窗重彈這首曲子的驚訝之中,擡頭時不經意間看到客人的神色,那份異樣感越發鮮明起來。
宋乾完全斂起了笑容,一雙眼幽沉如深淵。
他笑的時候,像是初升的太陽,溫暖明亮,可一旦不笑了,那股子肅殺冷峻完全漫上來,形成了一種無聲無息的壓迫感。
那是經歷過殺戮和鮮血的軍人才會有的感覺。
展昭心中一動。
他轉頭去看白玉堂,當看到對方溫和的笑容時,展昭不禁想到,其實在別人面前的白玉堂,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在行走在生死邊緣、荒漠雨林的時候,也是宋乾如今這個模樣吧。他們的皮相和笑容顯得溫軟可親,骨子裏卻全是鋒銳的鋼骨,棱角紮手。
“宋先生?”
宋乾回過神,那一剎那眼底的幽瀾翻湧成了駭浪,只一瞬間就收起來了,幾乎讓展昭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這位先生琴彈得不錯。”
宋乾緩緩露出一個笑臉。
展昭只笑了笑,推門進去:“舅舅,玉堂帶了朋友過來看您。”讓過那兩人進屋,展昭側身關上門,對段雪窗笑道:“很久沒聽到這首曲子了。”
段雪窗的手指按住琴弦,慢慢又平鋪着舒展開手指,那如冰似雪的十指呈現出柔軟的姿态來。
他擡起頭,當看到宋乾的時候,漆黑的眸子緊縮了一下,而後淡淡地笑,沒有說話。
白玉堂上前給他們做介紹,三言兩語說得明白。
宋乾相當自來熟地搶占了展昭往日的地盤,坐到了段雪窗的面前。琴室裏鋪滿上好的原木地板,地板上又鋪着一層毛茸茸的毯子,段雪窗喜歡席地而坐,琴室裏連凳子都沒有,誰來都是坐在地上。
兩個人的目光撞上,他們在彼此的眼中清晰地望見了過去的自己。
很久很久以前不須言說的過去。
……遠在故紙堆裏,是一千多年前的北宋,一千多年前有始無終的君臣,隔着光陰的斷層,被宿命再度重聚到了一起。
當時聚散悲喜,已成過眼煙雲。
段雪窗和宋乾對坐着,在一千多年後精致的現代琴室裏默默凝目。
宋乾的嘴唇輕輕動了動,一句“則平”無聲無息地在唇邊滾了一圈,謹慎地退回了唇齒裏,小心翼翼地被掩藏在胸腔中。
他們都知道,彼此指認出對方,可誰都不會輕易說出口來。
展昭和白玉堂是面向着段雪窗而背對着宋乾站立的,所以他們都沒有看到宋乾那未出口的低喚。否則以白玉堂過硬的專業素質,必然能讀出宋乾的唇語。
到時候怎麽向孩子們解釋他們這兩個還帶着前生記憶的老妖怪呢?
故紙堆的趙匡胤和趙普老早就在北邙山下同塵土了,如今遇見的人卻是宋乾與段雪窗。那些影影綽綽的念想,撕扯後來不及黏合的情愫,一次又一次對自己無情冷漠地拷問,在此刻終于化作了具象的面孔。
好久不見。
“段先生,您琴彈得真好聽。”
宋乾微微一笑,目光危險,極具侵略性和壓迫感,又被那份兵痞子的浪蕩溫和壓制着,露出舉重若輕的僞象來。
但今非昔比,生如角逐,勝負不由公平來論。
段雪窗笑得柔曼倦淡,沒有回答。
琴室的氣氛一時變得古怪,似有幾分僵硬,白玉堂和展昭敏銳地對視了一眼。展昭見舅舅不說話,暗想舅舅是否不太待見此人——如此自來熟的模樣,想來也不是舅舅會欣賞的那個款式。
自幼接受到的良好家教讓展昭不能漠視這個尴尬的現場,所以微笑着帶過了這個話題:“我舅舅是專業的。”
正經來說,白玉堂才是真正要跟段雪窗打招呼的那個人,宋乾不過是順帶路過。
“舅舅,我在隔壁訂了位置,我們一起去吃火鍋吧。”
段雪窗清瘦的下巴微微揚起,那弧度極淺淡,被雪色天光籠罩,顯示出驚人的秀麗矜貴,他只是笑,對小輩一如既往的和善。
“你們去吧,我懶得動彈。”
“您還沒吃晚飯吧?”
“你們路過晏家羊肉湯的時候,給我帶份湯回來。天氣冷,想喝湯了。”
“好。”
展昭和白玉堂陪着段雪窗說了幾句家常話,宋乾是遠道而來的客人,還是白玉堂的戰友,不能怠慢,讓客人幹坐着未免尴尬了些。所以說到晏家羊肉湯的時候,展昭就起了個話頭,照顧一下幹坐着沒話說的宋乾。
“宋先生是北方人,喜歡羊肉湯嗎?”
“沒想到南方城市也有羊肉湯。”宋乾濃眉一揚,凝神望着段雪窗,“北方的羊肉湯才正宗,羊肉湯還是洛陽的好。”
白玉堂靠在展昭身上笑了一下:“老宋喜歡,他是羊的噩夢。”
這話說的有幾分诙諧調侃,展昭也笑。
一直沒與宋乾有什麽交流的段雪窗依舊沒說話,只聽着他們說笑,臉上的笑意溫溫淡淡,看不成什麽波動。
展昭便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舅舅似乎并不太讨厭這位宋先生。
也是,伸手不打笑臉人。
那宋乾第一次見面就聽了他舅舅的琴聲,真心誠意地誇贊了那麽一句。就算宋乾有些兵痞子的浮浪之氣,也被他本人的肅殺壓得很平衡,倒是別有魅力。
宋乾不是個能讓人真正讨厭的人。
“段先生也喜歡羊肉湯嗎?”宋乾一雙眼只流連在段雪窗的臉上,笑容看起來純良可愛,目光卻深不見底,“段先生去過洛陽嗎?”
展昭不知道舅舅會不會接這個話題,正琢磨着要不要代他回答,忽然聽見了段雪窗開口,語調和緩:“現在這時候,正宗的羊肉湯,也不用非去洛陽喝。”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很快就落了白茫茫一片。庭中松柏積了雪,清白交映。
這話說得不鹹不淡,語氣卻是很溫和的。
展昭總覺得他舅舅和這位宋先生之間的氣氛有幾分古怪,不願他們多說話,就朝白玉堂使了個眼色,對方心領神會。
“晏家的羊肉湯确實正宗好喝,老宋,改天我帶你去嘗嘗,你可以跟你們北方的味道比一比。”白玉堂岔開了話題,故意伸手看了看表,對段雪窗笑,“舅舅,那我們先準備去吃飯,一會兒回來看您。”
“去吧,早點去早點回來,天氣冷,下雪天滑,走路小心點。”段雪窗和和氣氣地囑咐幾句。
“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