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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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寸愈下愈老成,水點貫串作絲,河面上像出了痘,無數麻瘢似的水渦,随生随滅,息息不停,到雨線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長毛。李先生愛惜新買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塗,說不該把雨衣擱在箱底,這時候開箱,衣服全會淋濕的。”
只有親身經歷過這等場景的人,才會知道,錢鐘書先生此番描寫是有多傳神。我們一幹人等或站或蹲地守在監視器旁看毛片(未剪輯的片子),陳道明擦着頭發,用他那花費了兩個月時間練出來的滬普尖聲尖氣的說:“葛先生,不得了,了不得!”
英達也跑過來湊熱鬧:“要不就說呢,胖有什麽不好。哎看這塊兒葛優表情真傳神——葛優你這不是演的吧,出神入化了都......”
黃蜀芹導演問我:“葛優你怎麽不去換衣服?”
我正蹲在裏屏幕最近的地方,看着自己舉着綠紙傘一步一颠兒呲牙咧嘴的在雨中跑——那樣子真是不好看。我聚精會神地找自己的肩膀上是不是真的像英達所說的那樣,濕衣服被體溫一蒸冒起了白煙:“都濕了,沒衣服可換了。”
我也就這麽一說,不過拍戲的時候也沒想到會這麽狼狽,就帶了一件襯衫,也半幹不濕的架在火盆上烤,一時半會也幹不了——我總不能在這麽多女同志面前耍流氓啊。心裏正懊悔怎麽就沒多準備一件,就聽見身後呂麗萍一聲尖叫,捂着眼睛跑開了,我剛來得及回頭,就被一件外套兜頭蓋住了臉,接着就被人用手拍在了頭頂:“年輕人,身體就是不行,得加強鍛煉啊。”
我想說換你只穿一件襯衫在雨裏跑一下午啊,可那件外套實在太溫暖,讓我不得不關注于它的來源。我把那只手拍掉,随着那只手撤離的動作蓋在我頭上的衣服也順勢下滑了一點,正好露出我的眼睛,也使我得以看清面前的全部景象。陳道明此時頭發還是濕的,幾绺頭發耷拉在臉上,也有了那麽幾分滑稽可笑的意味,裸着上身,褲子被濺濕了小半個褲腿......等等,裸着上身?
我說:“你就穿一件外套啊?”
他說:“啊,方便,套上就走了,今天的戲反正是要穿雨衣的。你先暖和暖和,借你的不是給你的,你得還我......”
半晌只有英達長籲一口氣,顫巍巍豎了個大拇指:“道明,真爺們兒。”
晚上的時候我帶了一瓶酒,一袋我在賓館超市買的花生米,去陳道明的房間還衣服,順帶着增進感情。他的房間和我的房間一個在頭一個在尾,中間隔了一條長長的走廊,我踩着一地的昏黃燈光穿過那條空無一人的走廊的時候,耳朵裏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鞋跟敲在地面的聲音,突然就生出了一種很奇妙的感情,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到了門前我才深吸一口氣調整心情,葛優,你今年十八啊,還這麽矯情,再這麽下去是病真得治了。
我敲門,裏面傳來他歡快的聲音——他那時候還很歡快,人生很順,心裏沒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兒——當然他現在心裏也沒有:“誰啊等會兒,我穿衣服!”
我就又很沒出息的——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了,就這麽站在他門外臉紅了,連帶着扶在他門把手上的手指尖都微微發燙。屋裏屋外都是大老爺們有什麽磨不開的啊,我嘲笑自己,你追賀聰的時候有這麽緊張麽?沒有吧?所以說呢。我清了清嗓子推門:“回來這麽長時間都沒穿衣服你是不是就沒衣服可穿啊——”
我以為他鎖了門,其實他沒有,于是那門虛掩着被我太用力的推到了牆上,房間內的景象一覽無餘。他被門磕在牆上的動靜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往身上套衣服的動作也一停,回頭和我大眼瞪小眼的對着看。看了一會兒我覺得這個場景太傻了,便想關了門進來,誰知他又一聲驚喝:“我讓你進來了麽?”
我“哦”了一聲,轉身往出走,卻又被他叫住:“你幹嘛q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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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出去,你再重叫我一遍。”
他就笑,樂的花枝招展:“你腦子不好使吧,我就這麽一說,你還真出去。那好吧,請進。”
這人......該說他孩子心性還是別的什麽?我想,自己是皇上?在戲裏過慣了的人,就差沒在門口擺上一個太監,手執拂塵來一嗓子傳葛優上殿見駕。我替他帶上門:“你不上門,也不怕呂麗萍這麽推門兒進來啊?”
他穿着寬松的睡衣褲,盤腿坐在床上看我:“不會,除了拍戲,我們也不怎麽說話。”
“你和誰都不怎麽說話?”我把疊好的衣服放在他床上,順勢在他床邊坐下來,拆開花生米,再吧兩個一次性紙杯都滿上酒,“還你衣服,再順便改改你這不怎麽和人說話的毛病。”
後來陳道明再提起這事兒的時候笑話我,你說你,說這話的時候自己都是一臉英勇就義慷慨赴死的表情,還想改變誰啊?可他實在是一個不會掩飾什麽的人,于是他那個時候也把這話說出來了:“不對吧,依愚兄見,你自己也不大和人說話啊,怎麽着你怕我啊?”
我說:“非也,在下不喜與人交談,只因諸位都太過出色,令葛優自慚形愧,所以才不敢輕易妄語。”
他說:“原來如此,我倒不是——我就是不大喜歡和剛認識的人說話而已。”
多久算剛認識?一個月?兩個月?我說:“你這不行,一部戲能排多長時間?照這樣下去,要是沒什麽再次合作的機會,大家豈不是永遠都是陌路人了。”
他說:“都是陌路人,倒省了些許麻煩。”
我擺擺手說不說這些,咱們喝一杯吧,他就又笑了,說:“我從來不喝酒,你給我倒杯水我陪你喝吧。”
我說:“沒誠意,咱倆這也算是朋友了,和朋友都不喝一杯啊?”
他說:“你看,我就是讨厭這樣,就有人仗着說和你是朋友,要挾你去幹些什麽不樂意的事兒。”
我低下頭,盡量不讓他看見我眼裏尴尬的神色,可渾身不自在這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別人。正想着說一句“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來自嘲一下,卻看見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拿了一杯酒,我擡頭,正趕上他把紙杯遞到唇邊一口氣幹了半杯:“不過我今天願意破一次例。”
他願意為我破一次例,我很高興。
一瓶酒一袋花生米能喝多長時間?我不知道。可那天我和他一直喝到滿街的霓虹都亮了,時不時有車從遠方開來,車燈把我們的影子映在牆上,拉長,又匆匆帶走了。那天的月亮真圓啊,他就這麽舉着一杯月光有點晃的對我不遺餘力的笑:“喂,我和沒和你說過,認識你,我陳道明也算有了一個朋友了。”
他說過的,可是他忘記了。我說:“那你在認識我以前,就沒想這麽‘就算着’認識一個朋友?”
“朋友這東西有什麽用?”他托着腮,目光有點恍惚,“我和你說啊,朋友最大的作用,就是在關鍵時候跳出來傷害你,不是你的朋友,根本就不知道有什麽東西可以傷害到你。所以啊,為了不受傷害,只好就不交朋友了。”可是他還是笑,不知道人一喝多了是不是都喜歡笑:“不過我看你這個人不壞,是不是?你看,我要是和別人說這話,他們早就轉身就走了。你沒走,所以你不壞,是不是?”
我想說“你醉了”,可又怕他誤會我是因為他醉了才沒有轉身就走的,那讓人心裏多受傷啊。我想了想說:“也不是,不光我不壞,很多人都不壞的,你也試着和他們像今天這麽聊聊......”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我說話,喝醉了的人思維跳躍的也讓人趕不上。他身子一歪,慢慢從床上滑了下來,斜躺在地上,舒展開了修長的四肢:“等拍完這戲,咱們一塊回北京,你來我家我給你做蛋炒飯——我特別會做蛋炒飯,每次都是蛋是蛋,飯是飯......”
我無暇細想“蛋是蛋,飯是飯”到底是做得好還是做得不好,只好先放下酒杯去扶他:“那你得先走,我從來不坐飛機,沒法坐......不過你要是想請我吃飯的話,還是得多認識幾個人把他們都叫來,我挺喜歡熱鬧的......”
他抓住我的胳膊,喝下去的酒此時仿佛全都聚在了眼睛裏,朦胧而又清徹:“葛優,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也算有了一個朋友了。”
“我知道了。”
“那麽,如果咱倆再沒有啥合作機會了......嗝,是不是也不會是陌路人了?”他打了一個酒嗝,沒等我回答就頭一歪,靠在床沿上睡了。我看着他發了一會兒呆,把他拖到床上安頓好,自己也回房間睡去了。
後來很多年後了,那時我們真的有了一群能随時随地叫到一起的好友,他心情好就會把我們都叫到他家吃飯——當然不是他做,他除了蛋炒飯還會什麽。我做,他們吃,有一次他心血來潮跑到飲水機那接了一杯純淨水,說是要敬我。
他說:“優子,這杯謝你,在我中二的時候,及時的挽救了我的價值觀。”
我默默地站起起身,在完全不理解中二是什麽意思的情況下,與他碰杯幹了手裏的老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