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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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名字的時候,我是猶豫了好一陣的。
馮小剛就坐在我旁邊,整了盅小酒,喝的特怡然自得。他說要不你就叫“扒一扒我和圈內一哥那點不得不說的事兒”得了,既簡單明了直戳要害,又滿足大衆對于八卦的需求。我說滾,跟娛樂記者在一塊兒混多了吧你,那《非誠勿擾》你怎麽不直接叫“直播一個老男人的失敗相親史”?他擱鼻孔裏面“哼”了一聲,還真就拍拍屁股站起來給我滾了,滾出屋門之前還扒着門框對我說,優子,我覺得你真有必要全方位接觸一下現代科技了——首先先把你們家網線連上,要不你就去樓下問問老道他們家WiFi密碼——不會吧你倆這關系你不知道密碼......
我擡頭問他:“你是不是覺得在我家手機特費流量?”
他回答:“不費,我可以連老道家的。”
我起身走過去,“哐”的一聲把這個聒噪的來源用一扇門板與世隔絕。
我當然不知道密碼——我抻着胳膊去夠桌子底下的網線,自從半年前打掃衛生碰掉了之後就再也沒安上過,我都懷疑我觸碰到它的那一瞬間它會成了精,像有生命體一樣纏上來,四面八方的蔓延——我不知道陳道明他家的密碼當然不是因為害怕我媳婦某一天錯拿了我的手機去找他媳婦,結果手機上莫名其妙顯示您已在線,從此順藤摸瓜,拿奸拿雙。我沒有馮小剛那種論壇逛多了的奇葩思維,在網絡帶來的思想沖擊的大潮之下,我難能可貴的保持了心靈的寧靜,我覺得這是個好事兒。而事實上我其實是去問過的,當時那老家夥斜靠在床上,手裏夾着一根煙把玩,見我過去便順手把打火機扔過來:“過來,給我點上。”
我又扔回去,靠着他在床沿坐下:“你自己點——我有事兒,把你家路由器密碼告訴我呗......”
老家夥都不帶睜眼瞧我的,把火機按得咔噠咔噠響,煙叼在嘴上就是不點,看夠了我坐在他身邊因為他故意營造出來的緊張氣氛而局促的模樣才勾了唇角:“不就是密碼麽,你過來離近點我告訴你。”
我依言湊過去,并盡量不去注意他越來越促狹的笑意。我很奇怪我為什麽總是沒辦法像其他人比如說馮小剛那樣理直氣壯的拒絕他——可能因為他是我哥?可事實好像也不是那麽一回事兒。于是我就與他的距離停在了一個足以稱其為尴尬的位置,再看着他笑嘻嘻的湊上來,把我倆之間那點僅剩的距離補全——別瞎想他沒對我做什麽,只是咬着海綿的過濾嘴,用還沒點燃的煙頭戳了戳我緊張中冒了汗的鼻尖:“你生日。”
于是我便很沒出息的落荒而逃了,身後還伴随着他放浪恣意震耳欲聾能掀了他家房頂我家地板的笑聲。我聽見他在卧室裏嘲笑我:“我逗你玩兒着呢你怎麽那麽慫啊這有什麽好害羞的你瞧你那耳朵紅的......”
你怎麽那麽慫啊,在我有限的生命裏,已經無數次的聽到過這句話。從頻率上來說,陳道明還得排第二,第一的是我爸,在我的童年裏,有很大的一塊陰影便是我在外面幹了什麽很慫的事情,龜田小隊長便擺出那副經典的表情,橫眉立目,對我一聲怒吼——葛優你怎麽那麽慫啊!
我怎麽那麽慫啊,我想,這份獨特氣質自打從見到陳道明第一面就發揮的淋漓盡致。那時候我32,默默無聞兩袖清風,自打在《頑主》裏露了一回相之後,便又出人意料或是理所應當的沉寂了下去。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生活就像一潭平靜無奇的死水,我到處接戲,也只不過是試圖在這潭死水裏奮力劃拉出些許漣漪,但每一次結束後都發現,生活比我想象的更加索然無味。
但陳道明不是,只比我大兩歲的他過的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那時的他剛演完《末代皇帝》,如日中天,不可一世,自打他一露面劇組裏的人就皇上皇上的那麽叫着,時間一長看着他還真有點像那傳說中的封建帝王的排場。用呂麗萍的話講,那是禦駕親臨,凡人不可怠慢。
明星,末代皇帝,中戲大才子,你看我現在說的時候多平和,但那時候,要說真一點也不嫉妒,那也不可能。我在當演員的生涯中就沒順當過——至少到這個時候,還沒順當過。所以我盡量不看他,一部分來自于我別扭的內心,一部分來自于我的性格,慫啊,太慫了,別人不和我說話我都不敢和別人說話,以至于有一天這個毛病痊愈後陳道明開始驚異于我在等車的時候都能和修鞋的聊成八輩子不見的老相識。可這個時候我是真不愛和人說話,不但是我,陳道明也是,我起初還覺得他是皇帝架子不愛搭理人,直到有一天,他也不知道在哪兒知道了我生日,晚上再開飯的時候,就看見我面前多了幾道菜,一擡頭,宣統帝那笑若春風的眼便看了過來,吹面不寒。
這人不挺好的麽,我想,于是就多留意了些。我生日沒多久之後就是他生日,那時候忙啊,人混的不怎麽樣,但是真忙,天南海北的跑場子——就沒一個是主角。黃蜀芹導演打趣我說葛優你很搶手啊,我就說慚愧慚愧,養家糊口的瑣事,讓大夥見笑了。那時候陳道明正躺在旁邊的椅子上,臉上蓋着一本《圍城》打盹,聽了這話兩指撚起一邊書腳,漏出小半張臉遙遙地望過來,似乎是一聲輕笑,但随即又裝成沒事兒人一樣,繼續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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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這一聲笑仿佛是燃起了我生命中所有化為飛蛾要去撲火的勇氣,就想這麽過去,把他的書拿開問他你笑什麽,我說見笑是客氣你還真就笑啊,然後看看他那張在戲外向來不起波瀾的臉是什麽表情,是會惱羞成怒還是會笑罵着把書搶回去——不過貌似哪一個都不符合他的性格。我這樣想着,一直到劇組的人按喇叭叫我去火車站,也沒往他的方向邁出建設性的一步。
走的時候我還在想,我放在他房間桌上的那蛋糕,他應該是看見了吧?
後來等我回去的時候,在片場換衣服的時候就看見他穿着方鴻漸的衣服奸笑着過來了——也許我這面相說別人奸詐不是很合适,可他就是梳着油光水滑的頭發,明明是個留了洋的知識分子卻在此時硬生生散發出一種與整個片場都不搭的市井小商人無利不起早的氣場,笑的我脊背冒涼風:“就憑您這一笑,李梅亭這角色,我也該讓給您。”
他嘿嘿嘿的笑:“哪裏話哪裏話,您是......葛優?以後多關照。”
“好說。”我答道,他兩只手都袖在了長衫袖裏,微微低了頭,我不得不也彎了點腰才看得清他眉眼間的那一襲笑,在寧波城略微濕潤的空氣裏,清隽的要命。
他說:“如若有幸,我陳道明從此也算是有了個朋友。”
後來《歸來》上映的時候,有記者問鞏俐,說你與葛優和陳道明都在張藝謀導演的戲中合作過,就個人而言更喜歡哪一個?她支支吾吾的答不上來。我當時正好洗了水果端到客廳裏,看到電視裏這一幕就說,那陳道明啊,肯定是陳道明,我都喜歡他。想了想又說,我從《圍城》那會兒起就喜歡他了。
那老狐貍就坐在我家沙發上,像當年一樣拿書擋着臉,咯咯咯樂的賊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