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 4.

《編輯部的故事》火了,李東寶火了,連帶着葛優也火了。現在大街上走到哪兒都有人和我打招呼,笑着問我:“東寶現在想誰呢?”

我特配合:“想葛鈴呢。”

陳道明也來摻和一腳,不過他問的和別人都有點不一樣:“葛優現在想誰呢?”

我同樣配合着他演戲:“想陳道明呢。”

小剛往嘴裏遞了一半的餃子“吧嗒”一下掉到了碗裏,看看我又看看陳道明,最後看看自己濺到身上的醋:“哥你咋不想我呢?”

我說:“你沒我好看。”

小剛說:“優子你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不要臉。”

陳道明就在一旁樂的前仰後合,也不知是覺得他比我好看,還是因為我說我在想他。

葛優火了,事情也就多了起來。也就《編輯部的故事》上映不久,一出大戲就找到了我。

陳凱歌,張國榮,張豐毅,鞏俐,《霸王別姬》。就是現在再談論起這般當年,也會讓人肅然起敬。勸君王飲酒聽虞歌,取君雙劍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這便是一個凄然的曲,動情的戲了,而袁世卿在這個劇本裏扮演什麽角色——說句實話,我一時半會兒還真沒懂。

不怪我理解能力差,而是雖然滿清民國的時候男風盛行,但那畢竟是前朝舊事,宛如隔岸hòutíng花一般被人們所鄙夷。我作為一個生紅旗下長在新中國的大好青年——當然還是老爺子家教嚴,實在沒什麽機會去了解兩個男人之間是怎麽回事兒。我很詫異陳凱歌居然會拍這樣一部電影,尤其是在那次假借“健康調查”實際上是針對同性戀的清算事件過去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裏,簡直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于是我揣着劇本,去請凱爺賜教了。到了地方發現男女主角都在,三個人,再加上一個導演,八只眼睛看得我有些發憷。

除了張國榮基本上都算老相識,也不必多客氣,凱爺招呼我:“喲,優子來了,自己找地方坐。”

我挨着他坐下:“這不......戲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請凱爺賜教賜教麽。”

他大手一揮:“甭賜教,有什麽不懂的,說!”

我指了指那仨人:“你......那啥,你先把這人物關系給我解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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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俐有點吃驚也有點暗喜:“真巧了,今天到凱爺這兒來的,都是探讨人物關系來着。”

凱爺促狹一笑,指了指張豐毅:“他,男一號。”又指了指張國榮:“他,女一號。”然後指了指鞏俐:“她,女二號。”

我有點兒懵:“不是,怎麽回事兒,那不是個男的麽……”

凱爺看着我的表情就有些痛心疾首的無奈:“優子,你還是沒參悟透劇本兒啊。”

我說:“您等會兒,那我呢,我算是什麽角兒,這樣您受累,給我講講戲。”

他從身後扯出一張A4紙,寫了我們幾個在戲中的角色:“誰是誰都知道吧?”

我點頭:“明白。”

“那你看好了啊。”他拿根筆就在上面畫,“這戲講的是他和他一起長大,他喜歡他他不喜歡他然後娶了她,你喜歡他他不喜歡你但是因為他娶了她最後被你趁虛而入跟了你,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但是他心裏其實有他卻不知道自己心裏還有個他,他希望他心裏有自己但也不知道其實他心裏一直有個他......”

最後他興致盎然地問目瞪口呆的我:“現在明白了麽?”

明白個屁。

我不罵人,可是這時候也忍不住想爆粗口,偏偏忍不住也得忍着,只好裝模作樣把筆拿過來也在紙上劃了兩道:“這麽說......他和她是情敵。”我在程蝶衣與菊仙之間畫了一條線,又在袁世卿和段小樓之間又畫了一條線:“我和他是僞情敵,還是單方面的。”

張豐毅拊掌:“孺子可教也。”

我點頭:“這麽說,我勉勉強強還算得上是個男二。”

凱爺眼神慘不忍睹的游離在我的周圍,但嘴上還是說:“你要這麽想,那就算是吧。”

紅顏眼波流轉,便是塵世輕負,那霸王自然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剛了,而虞姬,則柔到了這番幻境之外,把人間滄桑都倒轉于歲月輪回。程蝶衣擎了雙劍,開口唱出第一句戲詞兒的時候,英達扮演的肥胖班主彎腰與我附耳:“您給斷斷,這到沒到雌雄不分的地步?”

我沒答話,眼睛自顧盯着臺上身姿,手指沿着青瓷茶碗的邊緣細細抹開去,上好的瓷器觸感細膩輕柔,像是良人夜半細語,潤物無聲。

愛意,癡迷,敬重,還是占有,亦或是一樣都不落,全都在此時,收到了袁世卿的心裏。拍戲的時候凱爺對我說,從容足以,貴氣有餘,這眼鏡沒想到和你還挺搭的——你還得去試着表現出喜歡一個男人的感覺。

我幹淨利落的說:“做不到。”

他說:“這是命令,不是在和你商量。”

袁世卿對程蝶衣,就在于一個癡字,像是世上最珍奇的古玩異寶,百種千般巧,捧在手上,連自己都舍不得去觸碰,更毋提他人。張國榮對我說:“真死心眼,你眼睛裏,看着我,心裏也不一定想着我呀。眼由心生,你想想別人,看着我拍出來也是一樣的。”

我苦笑:“我哪有那麽個人可想啊?”

他抖落了身上長衫,這些日拍戲入得太深,平日裏的英俊小生現今也不自主端起了蘭花指:“船到橋頭,你就知道有沒有了。”

一幫子都在逗我,我想,好在我的戲份沒那麽多。後來又一場我與張國榮的戲,雨中戲,戲霸袁世卿百般手段,千般引誘,終于趁醉霸占了梨園一枝花程蝶衣,為菊仙嫁給段小樓掃清障礙——鞏俐是這麽說的。那兩天凱爺天天聽天氣預報,拉着我神經叨叨:“今天北京有雷雨,大雷雨。”

我看他的目光就像看神經病一樣:“凱爺,咱有灑水車燈光和音響,你非得弄個雨天,那能行麽。難道我沒看出來您當導演前是跳大神兒的?能呼風喚雨控制老天爺?”

他像所有拍戲拍魔障的導演一樣:“那場戲,只有在自然雨裏才能拍出那種感覺。”

我默默盯了他一會兒,便回房間找厚衣服,順便提醒張國榮也一定要多準備兩件——開玩笑我受夠淋雨了,這次才不會有人那麽二愣子,光着自己把衣服扔給我。

是夜,烏雲翻,雷霆動,浪潮湧,陳凱歌帶着我們一衆班底候在廊下,見天邊隐隐風雷起,雲翳間透出刀光劍影,便把煙往地上一掐,回身招呼我們兩個:“上!”

我抱着劍望着院子遲疑着不肯動身——我大概是命中犯水劫。英達看我費勁,在後面一拍我肩膀:“優子,兄弟我幫你一把。”說着便一腳把我踹了出去。

他這一腳用的勁兒大,我向前撲了幾步險些站不穩,還是早就到了外面的張國榮扶了我一把。接着陳導便指揮衆人:“開機,唱——”

“漢兵......”我一開口方覺得氣虛,拍戲前的喝的酒勁全都湧了上來,嗓子差點劈了調。張國榮婉轉了身形,遙遙一瞥,把我那句唱詞就接了下去:“已略地——四面——楚歌聲——”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天太黑了,他們晃不清我的臉,而我又醉了。我醉了,所以我便盡情的閉了眼,去找陳凱歌對我所說的那樣一份感覺。腳步飄忽如夢,35年在我的心裏如走馬燈般,踩着鑼鼓點紛至沓來,直至如今方回頭品盡個中滋味,可這其中是否有一人,能如程蝶衣之于袁四爺一般,一顧再顧,傾國傾城?

能與我此生都為他,癡心妄想,極近癡纏,至死方悟?

“锵”的一聲劍出鞘,我兀地睜眼,幾乎是出自本能地開口制止:“別動!那是真劍!”

張國榮緩緩擡頭看我,手中劍柄緩緩松開,随着面上一滴化了油彩的淚“咣啷”落地。這時天邊一道閃電劃在我倆中央,我在借着這道光看清他的面容的同時,一個名字也清清明明從我心底蹦了出來,輕飄飄的三個字,宛如炸雷般在我腦中散開,侵蝕了我所有感官的歸屬。

陳道明。

不不不怎麽會是他?可又怎麽不是他?陳道明陳道明陳道明,這三個字仿佛有咋不盡的滋味,從我的心中灌入四肢百骸,懸在舌尖,幾乎脫口欲出。笑着的他,皺眉的他,賭氣的他,促狹的他,玩鬧着問我想誰的他,趁醉為我端起一杯月亮的他眉眼間的笑意,雪夜裏為我圍上圍巾時他手指劃過我的臉的溫暖,全部在此時,化作春風,又綠江南,動容的讓我幾乎不能自制。

掌中劍鞘怆然落地。

“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秋——此境非你莫屬,此貌非你莫有。”我走過去扶住他的肩為他拭淚,可是我眼前全都是另外一個人,讓我此時百般心意,都換成了柔可繞指的一腔纏綿。

我瘋了,我想,可是戲裏的人早就告訴我們了,不瘋魔不成活。

後來殺青的時候,凱爺請我們吃飯,席間他大呼這是傑作,是極品,他要用它去沖擊世界,鞏俐翻了個白眼,給張豐毅使了個眼色,把他按下去又一杯酒灌了下去。

張國榮端着一杯酒來到我身旁坐下:“啊,袁四爺——敬你一杯?”

我連忙與他碰杯:“程老板,不敢當。”

他含笑與我飲了一杯酒,然後問我:“雨中那場戲真是絕了,說說,想着誰呢?”

我答道:“這部戲裏,程老板面前,當然是想着您了——我要是李東寶我就想葛鈴去了你說是不是。”

他入的戲太深,此時說話語氣中還不自覺的帶一點嗔怪:“說謊。你看的肯定不是我,也不是女人——我太了解,看女人絕不是那個眼神。”

我馬馬虎虎應付着我能想着誰啊,演戲麽,那得是導演讓我想誰我就想誰。他看我無意在說此事,也自然轉了話題:“哎,你認識陳道明麽?”

我吓了一跳,有一種被人看破心事的惶恐感,随即又覺得他也不過是就這麽随口一問:“認識啊,關系還挺好呢,我倆還商量下半年在一個地方買房子——怎麽了你不會是想管我要他簽名吧我和你說這事兒我再也不幹了每次攬回去他都罵我多管閑事......”

張國榮抿嘴一笑:“我還真想要個他簽名,你知道麽我特別想什麽時候能和他合作一部戲。因為——”他說到這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奇妙的腼腆和溫柔中,“他和我男人長得特別像。”

“那您真是好眼光啊,他那面相——你等會兒?”我整個人都激靈了一下,“你男人?你不會——”

他點頭。

“怪不得——”我長嘆息,“那您這也算得上是半個本色出演了,怪不得已臻上乘。”

“所以我太了解。”他語氣淡淡,“就算是此時,您也不肯告訴我,你那時候眼裏看的是誰?”

我暗暗把衣角捏在手心裏,那上面已浸滿了我的汗水:“您就當,想的是我的霸王。”

再後來,《霸王別姬》在戛納上拿了獎,幾個主演自然水漲船高,可我的心裏還是一片詭異的冷清寂靜。陳道明看我發呆,揶揄的靠上來問我:“優子,想誰呢?”

我那時正為他心煩:“這句話你還沒玩兒膩味啊?”

他一愣:“成,以後再不問了。”于是就再也沒問過我這句話。我一開始隐隐有些失落,可咬牙思忖,又覺得只要少了天天受他如同追問心意般的煎熬,便也是值得了。

我想,有些事,我想瞞他一輩子,什麽都不讓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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