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作者有話要說: 俄文是我百度的,但那首詩我曾經會背英漢兩種譯文——普希金的《我曾經愛過你》,特別喜歡第二種中文譯文
14.
陳道明住的這個小區挨着香山,每天清晨都能聽見有票友在吊嗓子,唱的是尚小雲。我聽見了,也順口跟着哼了兩句:“自從我随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複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只害得衆百姓困苦颠連。”
陳道明在旁邊喝牛奶:“喲,還有這本事吶?”
我說:“你以為?我可是能和張國榮對唱詞的人。”
他嘴上沾了一圈白色的牛奶,看起來好玩兒的很:“那愛妃,今兒早晨吃什麽啊?”
我起身往廚房走:“‘備得有酒,與大王對飲幾杯,以消煩悶。’”
他也故意拖了戲腔與我唱和:“有勞妃子呀——”
他最終沒有去離婚——我也不可能讓他去離婚,于是我們兩個就以一種詭異的姿态在這個房子裏住了下來,每天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就像一對真正的夫妻一樣。他在家囤積了很多東西,使我們即使是在這個初春,也像兩只過冬的松鼠一樣,成了穴居動物——買東西時他不清不楚的塞購物車裏幾盒岡本,結賬的時候小姑娘看我們的眼神就掃來掃去有些暧昧。陳道明一臉坦蕩,出來的時候對我說:“現在這世道,性別不定,愛好男男的真是越來越多了。”
我說:“下次要買你自己出來買。”
可自從那次出門之後就再也沒了下次,房子的陽臺上有一個小吊椅,擡頭就能看見還不是那麽蒼翠的香山。陳道明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坐在那裏,從早晨坐到晚上,太陽從東到西360°無死角的照射着他,從他臉上一點點偏移,再一點點毫無情緒的離開。他似乎把自己變成了一株纏繞在吊椅上的藤蔓,寄居植物一樣的任憑某種名叫寂寥的情緒瘋長。我每次看到他,身體裏的一根弦都會在空氣中輕輕一顫,然後滿心都是凄涼。
馮小剛曾經來過一次,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慌忙把我拽到一個即使是正常說話他也聽不到的地方:“這是陳道明麽?”
我語氣無奈地和他講:“就算那是雕塑,臉你應該還是記得的吧。”
“可我覺得不對頭啊,優子,那不會就是雕塑被你做出來自欺欺人的吧——”他伸手去探我的額頭,“我覺得你應該帶他去看看大夫。”
我揮開他的手,利索的把他推出房門:“能想出這種劇情的你才應該去看大夫,馮大導演,回去寫劇本去吧。”
我能聽得出小剛語氣裏的擔心,我也擔心,但這種擔心在聽到別人把它說出來的時候就變成了加倍的增長,這使我的心裏承受不了這種負荷。我走到陳道明面前蹲下,他閉着眼,陽光毫無保留的籠罩着他,輕掃他睫毛在臉上垂下來的淡影,這讓我也忍不住伸手去摸摸。他每到這個時候就變得特別溫順,就像他養過的一只薩摩一樣,看着高冷的不行,每次我一去就會搖着尾巴過來舔我,摸它頭的時候閉着眼睛享受的模樣到真和主人有點相似。他感覺到我在碰他,擡手把我的手捉住,也沒睜眼,說話的語氣比白開水還要平淡:“過來,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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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坐在他身邊,他就非常熟練地抱住我把我扣在懷裏,腦袋很自然的就蹭到了我的肩膀上。我對他說:“小剛剛才來了。”
他說:“嗯。”
我說:“他是來問你要不要去打保齡球的,但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他很擔心你。”
他說:“嗯。”
我說:“你老是呆在家裏也不是那麽回事兒,要不我們出去走走?”
他終于開口,聲音中就帶了幾分有氣無力的懶散:“優子,我一想到要換衣服,出門,下樓,把車開出來,之後還要回來,就一點也不想動了——你見過有人是懶死的麽?我就快了。”
算了。陽光是暖的,他貼在我身上的溫度也是暖的,我就在這一瞬間,被他的暖融化了。我回手去撫摸他的頭發,想,算了,随他吧,不出去就不出去吧。他抱着我輕輕的晃,讓我也有點想睡,而他也用像夢一般的聲音對我說:“你知道麽,我有時候就想着,我要是這麽一松手,你就不見了——”
我說:“陳道明,你說了句蠢話。”
有時候一醒來我就會發現他趴在我枕邊看我——聽起來可能很愛意滿滿,可是你要知道,大早晨剛醒來就發現一個人直勾勾的看着你是一件很吓人的事情。他的目光太直白,讓我在睡夢中都忍不住受到了驚擾,覺得有什麽東西讓我不得不清醒過來。我裹着被子後退了一點,問他:“你幹什麽呀?”
他說:“我就是,先醒了,想看看你。”然後就笑了。我從杯子裏抽出手來摸他的頭發,有一頭頭發摸的感覺真好啊,我把他的頭發按下去,它們就像毛栗子一樣刺癢的紮着我的手心。松開的時候我抓了抓他的頭發,他就把我的手拿下來吻我的指節,我的手指劃到了他已經長了一圈的胡茬上,用食指慢慢的蹭着:“你該刮胡子了。”
“不想刮。”他這樣說讓我想起了他說過,為什麽非得喜歡留胡子——因為這樣看起來可以像北方的男人。接着他眼睛一亮:“要不......你替我刮?”
我嘆氣:“你自己有電動剃須刀,為什麽非得讓我來呢?”“我不管。”他用力的扳過我的肩膀,把我壓在身下,“你是我的人,當然要給我刮。”我被他這種孩子一樣的霸道逗笑了,有很多時候我感覺我才是哥哥。我的手指一點點劃過他的鼻梁,然後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好,答應你。”
你們笑我吧,盡情的笑我吧,這就是我想要的小日子。
有很多時候我都不得不把陳道明和他家養過的狗聯系在一起,雖然這樣很失禮。比如現在他臉上塗着泡沫坐在椅子上,簡直就比那條大狗坐在澡盆裏一動不動,只有尾巴在輕微的搖晃撲騰着水還要生動。我安好一枚刀片從衛生間出來,琢磨着怎麽下刀——這種東西我自己都很多年不用了,更別提從來就沒給別人刮過:“你可別動,我下手沒準兒,萬一毀了容呢。”
他就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我讓你毀。”
刮掉那些泡沫的時候我對他說:“哥,你已經快一個月沒出屋了。”
他的回答還是和一個月前一樣:“不想出去。”
我說:“你不出去我也得出去了啊,且不說家裏快沒吃的了,在和你這麽漚下去,我都快成蘑菇了。”
他說:“你穿什麽出去?”
我愣了一下,還真沒想,當初從家裏追出來的時候就穿了一件睡衣,其他什麽都沒有,比淨身出戶都淨身出戶,我還和陳道明開玩笑說,這要是真和兩個女人鬧翻了,你好歹還有這麽個房子,我恐怕連一件衣服都剩不下。這些天也沒什麽機會出去——就上一次,還是随便套了一件他的衣服。他看我有點愣神,接過剃須刀把剩下的沫子都刮幹淨了:“走吧,先陪你去買衣服。”
導購小姐很熱情,看見我先是樂了,然後看見陳道明眼睛都煥發出了異樣的光彩,讓我感嘆這個世界真是個看臉的世界。我心不在焉的逛着,然後被陳道明塞進試衣間換衣服——和他出來就得習慣他安排一切,沒辦法。我在換好第三件衣服走出來讓他看的時候看見他坐在店裏的椅子上,目光有點游離的不知盯着什麽地方,那感覺就像是那椅子對他來說是個刑具一樣——那是累的,逛街,對于我倆來說簡直天生就是天敵,每次賀聰出門買東西我都是坐在休息區等,她買什麽我穿什麽,像這樣自己過來試已經不知道是什麽年月的事兒了。陳道明手指間夾着一根煙,煙灰已經燒了很大一截,要落不落的在那裏挂着,他想往地上撣來着,可突然想起這是在外面,而且人家店裏還是木質地板,怎麽都說不過去,于是就在伸出手的那一刻又觸電一般的縮回來,繼續尴尬的舉着。我看着他那副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轉身向服務人員要了一只煙灰缸走到他面前:“抽吧,我幫你舉着。少抽,抽兩支就行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手裏的煙灰缸,猛吸了幾口把剩下的煙都抽完,然後按在我手裏:“不抽了,就這一支提提神。”接着上下打量我一番:“我覺得這身不錯。”
我說:“那就要這身。”
他說:“可我覺得前兩套也還行。”
我說:“你選吧,我随便。”
他一揮手:“選什麽選?都拿着!”
我就被他這種大方逗樂了:“萬歲爺,你這是要包養我啊?”
他拿了個小剪刀給我剪吊牌,趁別人不注意偷偷往我脖子上吹氣:“大爺我就包了。”
包衣服的時候小姑娘幫我把原來身上穿的那身陳道明的衣服疊好,還和我閑聊天:“葛大爺,我覺得這身衣服不太适合你,比較适合道明叔。”
已經被人稱為叔的陳道明一豎大拇指:“好眼光,這等眼力做導購委屈你了,我改天就去和你們領導商量給你升職。”
我站在一旁,每次看到這種場景我都情不自禁的想微笑——我還記得有一次我陪他去打高爾夫,一個工作人員,還是個小姑娘請他登記的時候問了一句“您貴姓”,他就裝作很訝異的說:“還有人不知道我姓什麽?——我姓愛新覺羅啊。”的時候,我也是這種表情。當時小剛一臉被驚吓的餘悸對我說:“葛大爺,什麽事要适可而止——瞧你現在那一臉的奸夫淫夫相。”
我故意不理他,像陳道明一樣的想着,我樂意。
就在我沉浸在過去的好時光裏的時候,陳道明已經把車開回了社區。他沒有馬上回去,而是對我說:“喝杯咖啡去啊?”
那是家俄式咖啡廳,名字起的很長也很奇怪,叫“一直順流而下被伏爾加河溺死的魚”,小半個牌匾被還沒怎麽來得及長出葉子的爬山虎覆滿,安靜的在社區的一個角落裏看着對面的馬路,不仔細找真找不出來。我問陳道明:“魚怎麽會被溺死呢?”
他根本沒用心回答:“因為不想活了吧。”
陳道明算是這裏的常客——當然是指他會到這裏住的時候。進門的時候連服務生都和他打招呼:“道明叔,好久不見。”
他很溫雅的點頭回應:“好久不見。”然後就把我帶到一個靠窗戶的位子坐下。服務生直接跳過他來詢問我:“葛老師喝什麽?”
我問:“可以續杯麽?”
小姑娘笑的比高加索的向日葵還要燦爛:“可以呀。”
我指了指陳道明:“那我喝他的續杯好了。”
小姑娘就好像發現了什麽極其開心的事兒,對陳道明說:“道明叔,葛大爺真賢惠,娶了吧。”
陳道明說:“娶,當然娶——你還真不能和我喝一杯。我還像以前一樣,不加蛋不加酒,不要奶沫,煮沸。”
我“哎”了一聲:“那你回家喝速溶的去好了。”
他說:“家裏哪有這兒的氣氛好。”
店裏的裝修是仿聖彼得堡那家文學咖啡館的,中間擺着一個小型的普希金蠟像,不知是在哪裏的音響放着前蘇聯的歌:“......但願從今後,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這首歌我還是聽得懂的,可下一首歌就變成了俄語,陳道明側耳細聽了一會兒,笑了,對我說:“奧列格波古金的歌。”
我說:“不認識,唱的是啥?”
他有點無可奈何地看着我,注視着我,然後速度極其快的吐出一句俄語:“Яваслюбил......”
我沒聽清,“嗯?”了一聲,希望他再說一遍,可是這個時候咖啡端上來了,他就默不作聲地低頭吹着咖啡。我看了看我的杯子,上面漂浮着的奶沫被做成了一個很可愛的兔子的形狀,很可愛,讓我想找手機把它拍下來。我就是在扭身拿手機的時候,透過窗戶看見了街道那邊的杜憲。
一個月而已,她憔悴了很多,發絲很淩亂的拂在臉上,茫然的看着我這邊,好像是在看我們,又好像僅僅是在等一輛公交。我就這一眼便移不開眼睛,直到陳道明終于喝下一口咖啡擡頭看我,扳着我的臉讓我看他:“想什麽呢都發呆了?想我呢?”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不要告訴他了:“是啊,想你呢。”
我們在咖啡館裏度過了悠哉悠哉的剩下的一天,仿佛是為了不浪費陳道明極其難得的出行。晚上回家的時候我走在後面,把門鎖好的時候,甚至手還沒來得及碰到電燈的開關,他就撲上來吻住我,腿把我絆倒在地上。他與我耳鬓厮磨:“優子,我想上你。”
我拍了拍他的後背:“去床上。”
他的頭埋得很深,我幾乎就聽不清他在悶聲說些什麽:“就在這。”
我嘆了口氣,把腿張開勾住他的腰:“那就在這。”
他抱我抱的很用力,于是我知道他也看見杜憲了。
那天晚上他把我架在鏡子前,擡起我的一條腿從後面進入我,聲音在我耳邊低沉而蠱惑:“優子,你睜開眼,睜開眼看看我們。”
我搖頭,汗水從我的臉頰滑落,滴到我的鎖骨上。他咬着我的耳垂對我說:“優子,說你愛我。”
我說:“陳道明,你別逼我了。”
他說:“你不肯說,是因為覺得我們做錯了嗎?”
我說:“我們沒有錯,可如果因為我們傷害了別人,那就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