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剛過辰時,一輛馬車便自太虛觀裏出來,沿了山道,蜿蜒下山而去。
山路上馬車颠簸,元月柔依偎在了她母親的懷裏,仰着小臉問道:“娘,怎麽這麽早就回去了?連晌午飯都不用?”
白夫人摟了她,笑了笑,說:“你這兩天吃得還少?”
元月柔便指了一旁正打盹的元月英,不服氣道:“沒她吃得多。”
元月英身體頓了一下,卻沒睜開眼。
白夫人笑道:“娘也不想這麽早就走啊,實在是清河娘子那邊事務纏身,咱們待在那兒,也是徒增麻煩,不若先家去,等日後清河娘子閑了,咱們再請了她過來,好生住上幾日。”
元月柔也知曉,再要不了多久,他們就該舉家返回京城了,家中因這事兒,近日也是忙得不可開交,收拾行李,清點財務,安排人事,樣樣都要過她母親的目。此番上山,也是忙裏偷閑。
“晚晚,昨兒夜裏可是沒睡好?怎的沒什麽精神?”因見元月晚一路無話,白夫人不禁覺得奇怪,遂問道。
突然被點名,元月晚自神游太虛中反應過來,對上母親關懷的視線,她不由得笑了笑,說道:“沒事兒。”
白夫人嘆氣:“你呀,這擇席的毛病,也不知何時能改。”
元月晚只笑了笑,若能改,那便好了。
車馬進府,已是午後。元月柔已昏昏欲睡,下車時連站也站不穩,還是叫了個健壯婦人背着,給直接送回了她房裏去。
元月晚也道不餓,只是身上疲累,打算先回去歇息。
白夫人也就應允了,叮囑她們晚飯時再過來。
才回去竹裏館,便見庭院當中一筐蜜桃,粉白相間,個個都有拳頭大小。
“這是哪裏來的桃子?”竹心好奇地問。
“小姐回來了。”廊上傳來這一聲笑語,正是留守院中的大丫鬟木蘭,她手裏托着個藤編小籃子,正下臺階來。
元月晚沖那一筐桃子努了努嘴,問道:“這桃子哪裏來的?”
木蘭俯身撿了個桃子,丢進籃子裏,笑:“是太守府的宋二小姐打發人送來的。”
“哦?她哪裏來的桃子,竟還巴巴地來送我們一筐?”元月晚将她放進籃子裏的蜜桃,又撿了出來,皮肉光滑,顯然是已先将表層的桃毛給去幹淨了。
木蘭笑道:“來人說了,也是太守府的表親送來的,有好些呢,他們小姐親自嘗了,說是甜得很,這才叫人送過來的。”
元月晚颠了桃子把玩,哼笑一聲:“只聽說過有試湯藥,有試飯菜的,這試桃子甜不甜的,她宋金玉倒是第一人了。”
這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元月晚又将桃子放回籃子裏,對木蘭說道:“罷了,你就将這些桃子分上一分,送一份到夫人那裏,一份給三小姐,一份給五小姐,再有一份,送去給少爺。我吃不了多少,留上一兩個,那剩下的,你們就分了吧。”
木蘭遂笑道:“這怎麽好呢,分明是那邊的宋二小姐送您的,結果回回都來便宜我們了。”
她和竹心相視一笑。
元月晚瞧得清楚,知她們是在開玩笑,便斜眼看了她們,說道:“得了,有的拿你就偷着樂吧。”說罷,擡腿就往屋裏走去。
木蘭将籃子往竹心手裏一塞,追上來跟了元月晚,笑:“小姐,宋二小姐還說了,她院子裏的昙花估摸着今兒夜裏就會開了,問你要不要過去呢。”
“真的?”元月晚頓住腳,看了木蘭。
木蘭狠狠點頭:“自然是真的。”
元月晚這便笑了:“那我們可一定是要去的了。”
是夜,一頂青篷馬車,自小随園後門駛出,直往太守府去。
這一任越州太守姓宋,其妻娘家姓元,往上細算起來,這位太守夫人,與越國公府元家還是極遠的親戚,再加上這幾年兩家能在一處做官,也是緣分,是以兩家走得很是親近,便如今夜元月晚宿在他家二小姐宋金玉處,也不足為奇。
大梁不設宵禁,是以入了夜,街市上依舊熱鬧如白日裏,尤其近日天氣愈發暖和了起來,趁着夜晚出來納涼玩耍者,更是多了。
元月晚坐于車內,聽着外邊攤販吆喝叫賣,行人歡聲笑語,深感這太平盛世。
忽聞得有叫賣糖水的聲音,她想着今晚估摸是睡不着的了,不如就在這裏打包幾份糖水去作宵夜吃。于是撩起一側簾子,對跟着的木蘭說道:“且在這裏停一停,讓他們去買些糖水來。”
若今晚跟來的是竹心,她或許還要勸阻一二,但偏生木蘭是個愛熱鬧的,聞言二話不說,就命停轎,取了銀錢,交給擡轎的小厮去買糖水。
轎子停于路邊,坐等無趣,元月晚依舊撩起一點簾子,看外面人來人往。
“我可先說好了,這買糖水的錢,我是不會出的。”元月英靠在車壁上,懶洋洋說道。
元月晚白了她一眼,壓根懶得搭理她。
“好心人施舍點錢吧,我們兄弟已經好幾天都沒吃飯了。”
一個帶着哭腔的聲音,自街道另一頭傳了過來。
元月晚循聲望去,原來是兩個衣衫褴褛的小孩子,正攔着街上行人乞讨。巧得很,那被攔住的人,她卻是認得的,他們正是昨日在太虛觀後的桃林裏,偶然碰見的那幾個少年郎。想不到,今兒又在這裏碰上了。
思及此,元月晚微微眯了眼,且看他們如何行事。
說來也是有趣,昨日那般唐突,今兒對着兩個小乞兒,他們倒是憐憫了起來,最前面的那位藍衫少年,掏出了錢袋,借着路邊攤販的燈火,元月晚瞧得清楚,那人從錢袋裏直拿出了一錠銀子,遞給那兩個小乞兒。
“木蘭,”她喚道,“你看清楚了嗎?”
木蘭點頭:“小姐放心,我這就打發人去。”
元月晚依舊端坐車內,看木蘭招手示意後方擡轎的小厮過來,與他說了幾句話,小厮便點頭,往那群人面前走了過去。
元月英趴在了車窗上,看着那邊笑:“你今夜怎的如此好心?”
“我開心,我樂意。”元月晚挑眉道。
元府小厮攔住得了銀子才要走的兩個小乞兒,将他二人扭至那群人面前,朗聲說道:“諸位公子好心救濟,原是結善積德,只不過,這天黑了,也得小心身上財物被盜竊。”
他這番話,說得那幾人面面相觑:“你這是什麽意思?”
那兩個小乞兒也扭着身子叫道:“你放開我們!”
巧得很,掙紮間,那年紀較小的乞兒身上,掉落下一枚繡工不凡的荷包。這樣精致的東西,顯然不是這小乞兒能用得起的。
幾雙眼睛都瞧得清楚,其中一人“哎呀”一聲,摸了腰間:“那不是我的荷包嗎?”
元府小厮按捺兩個還在不停掙紮的小乞兒,沉聲道:“如今多有借着乞讨之名出來坑蒙拐騙的,幸而今日被我家小姐撞見了,幾位公子往後還請多小心一點吧。”說着,他又将那兩個小乞兒往前一送,“只是這兩個人,還交給諸位處置吧。”
那幾人紛紛抱拳行禮:“多謝。”
元府小厮便回來,向木蘭報道:“木蘭姐姐交代的事情,小的已經辦妥了。”
木蘭自然也是瞧得一清二楚,點了點頭,就見買糖水的小厮也回來了,便道:“那我們繼續走吧。”
馬車徐徐向前,元月晚忍不住再次挑起了簾子,往後看去,只見那幾個人還圍着那兩個小乞兒,不知是在說些什麽。
等馬車入了太守府,儀門處宋金玉早就在等着了,見元月晚元月英下車,她迎上來就笑:“好你個元月晚元月英,讓我在這裏等上這許久。”
元月晚笑着,從木蘭手裏接過了食盒,向宋金玉顯擺着:“你看,這可是李記的糖水呢。”
一聽是李記的糖水,宋金玉頓時眼前一亮,立馬改口:“晚得好晚得好,你該再晚些,去黃記買些糕點來,那就更妙了。”
元月晚斜眼看了她:“你當我是你家采買上的人呢。”
宋金玉又狗腿地笑:“那不敢當,不敢當,有這個糖水也就很好了。”
一時進了宋金玉的院子,因着今晚三位小姐要看昙花開,是以院內燈火高懸,亮如白晝,宋金玉小心養着的那幾盆昙花,都被擺在了院子的正中央,含苞待放。
“來,坐!”宋金玉十分大方地邀了元月晚元月英坐下,她們的正對面,就是那幾盆昙花。
“快打開。”她又催促了木蘭。
就知道她今晚如此殷勤,必定不是沖着自己來的,元月晚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之情,又示意了木蘭,打開食盒,拿出那裏面的幾樣糖水來。
“哇,是我最愛的赤豆小圓子。”宋金玉拍了手,不等元月晚請她,就十分自覺地拿過一碗,舀起一勺,就往嘴裏送。
“唔,還挺燙的。”她以手扇風,含糊着嘴說。
真是毛毛躁躁。元月晚瞧着她直搖頭:“你說你這個性子,在你那姨娘和妹妹面前,如何不吃虧?”
宋金玉卻不在乎:“吃虧如何,得了便宜又如何?她們愛争愛搶,那是她們的事,我才懶得去跟她們廢話。”
“說得好。”元月英沖她比了大拇指,另一只手卻不曾停歇,舀了另一碗小圓子,直往嘴裏送。
“又有你什麽事兒?”元月晚瞪了她一眼,又看了宋金玉笑,“你是不與她們廢話,可她們在你父親跟前整日地吹風,正所謂‘三人成虎,衆口铄金’,我瞧着近些時日以來,你父親待你的模樣,也不似先前了。”
“算好的了,”宋金玉輕輕哼笑,“畢竟我娘也已經去世三年了。那日我聽人背後說,沒了娘的人,也就等于沒了爹。你看我現在這樣,已經算過得不錯了,至少,我爹沒再續弦,也沒有要扶正姨娘的意思,只這樣,我也就足夠了。”
“可是,”元月晚攪着碗裏赤豆,徐徐說道,“等你姨娘生下這一胎,無論男女,恐怕,”她說着搖頭,“就都不好說了。”
宋金玉沉默片刻,就又歡笑:“管他呢,到時候再說吧。”她沖元月晚抿嘴笑了笑,又興致勃勃吃起了小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