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五月初二,黃道吉日,宜出行。越州城渡口,元家的幾艘大船揚帆起航,上行往錦州去。
元月晚同她母親妹妹和弟弟,立在了夾板上,朝岸上前來送行的元都督揮手作別。
她們此行乃是先去錦州城外祖家,一為過端午節,二為親人敘舊,等元都督交接完越州城軍中事務,趕來與她們彙合,就得啓程上京,不知何年月才能再見了。
五月初四的傍晚,元家的船只停靠了錦州渡口,岸上早有白家來接的人,正翹首以盼。
“二妹妹。”
“五嫂嫂。”
一下船,白夫人便與她娘家嫂子江氏拉了手。
江夫人說着又笑:“瞧我,總是改不過來口,當着孩子們的面,該叫二妹妹姑奶奶才是啊。”
白夫人也就笑:“自家人,哪那麽多講究。倒是還勞煩了嫂子親自來接我。”
江夫人笑道:“你瞧你,才說了自家人不講究,這不立馬就打自己臉了。”
“五嫂你真是……”白夫人哭笑不得。
元月晚牽了妹妹元月柔,後頭跟着元月英和元月修,一齊上來給他們的五舅母請安行禮。
“哎呀,這半年多沒見,幾個孩子的個頭又長高了。”江夫人看了他們笑。
“調皮得很,”白夫人也笑,“一個賽一個的難管教。”
“都是好孩子。”江夫人拉了元月晚的手,誇道。
“二姑母好。”一個沉穩的少年音,自江夫人身側傳來。
白夫人見了他,不由得笑:“衡之也來啦。”
這個名喚江衡之的少年,正是江夫人娘家兄長的獨子。他三歲喪母,五歲喪父,族中叔伯雖多,終究隔了一層,江夫人不忍兄長的獨子寄養在別處,在與她的夫君商議之後,回禀了婆母大人,将這孩子接到自己身邊來親自教養,如今,也已長成了翩翩少年郎的模樣。
“晚妹妹好。”他眉目溫柔,望着她笑。
元月晚只覺心中一動,不由得就垂下眼來,輕聲道:“衡哥哥好。”
一旁江夫人瞧得清楚,胳膊肘搗了搗白夫人,偷偷地笑:“你瞧他們兩個。”
白夫人只笑而不語。
“這就是錦州城了。”
他們這邊還未敘完舊,後頭的一只大船上,陳烺等人一一下來,四處打量了說。
江夫人壓低了聲音問白夫人:“想必他們就是你信上提到的……”
白夫人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一一見過後,江夫人便安排着,大家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下人分作跟去白府的和留守船上的兩撥,各司其職。
車馬進了白府,天色已暗,元月晚母女幾人,自是先去拜見了白老夫人。
白老夫人今年已七十有三,是個慈眉善目與世無争的老太太,日常喝酒吃菜,看戲聽曲,院子裏養了一貓一狗,架上還有兩只綠帽鹦鹉,興致來了,看貓狗打架,教鹦鹉學舌,興致更高的時候,也會叫人将自己的小重孫子抱過來逗弄一番,日子過得頗為自在逍遙。
這幾年元家駐守越州城,兩城之間不過兩三日的水路,是以往來頗多,今日白老夫人見了他們,并沒有什麽淌眼抹淚的情形,只趕緊使喚了身邊的丫鬟,叫設宴開席。
想來,這個時辰,的确也是較平日開飯晚了些。
晚飯在花廳之上設了兩桌,中間隔一扇屏風,一邊男,一邊女,只聞其聲,不見其面。如此這般,自然也是因為,男人們的那一桌上,有着三個外人。
關于陳烺等人的真實身份,白夫人只修書告知了她的大哥大嫂與五哥五嫂,大哥大嫂當家,五哥五嫂明理,至于三哥三嫂,三哥嗜酒如命,三嫂心思不純,都恐生事,唯有瞞住。
當着其他人,他們如在越州時一般介紹,是元家在京城的遠房親戚,姓李,此番是南下游玩,再一同作伴進京。大家無有生疑,也就李公子李公子地稱呼起來了。
幾個“李公子”都挺能喝的,聯起手來竟然給元月晚那號稱千杯不醉的三舅舅喝趴下了。三舅舅被人架着回去的時候,還不忘晃了手裏的酒杯子,沖他們喊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來,我幹了,你們随意!”
倒頗有幾分俠氣。
“嘁,又醉得跟爛泥一樣。”有人不屑道。
說這話的,就是坐在了元月晚身側的表妹,白雲霏。她是元月晚四舅舅的女兒,出生時母親便因血崩離世,她父親又向來身子骨不大好,不多時,也就撒手人寰,丢下她這個小女兒,孤獨于世。
好在還有白老夫人在,她憐惜自己這個尚在襁褓中便失了父母的小孫女兒,幹脆養在自己身邊,悉心照顧,但凡她有所求,無不依的。
白老夫人是好心,但終究是上了年紀的人了,都說隔代親,在白老夫人這裏,更是顯現無遺。她以為白雲霏沒了爹娘可憐,便一味地縱着她,天長日久的,就養出了如今這副刁蠻任性的小姐脾氣來。這不,連她的親三叔,她也敢肆意嘲諷。
元月晚雖素來對她的這位三舅舅無甚好感,但敬他是長輩,也從未有過像白雲霏那般的諷刺話語。此刻聽見,她忍不住出聲哼笑道:“雲霏妹妹如今真是越發地懂禮了。”
就是元月柔這樣的小女孩,也能聽得出來,她姐姐說的到底是個什麽意思,不由得噗嗤一笑,筷子上夾着的一只紅焖大蝦,差點沒丢回盤子裏。
白雲霏自然也就知道,元月晚是在嘲笑她了。她與元月晚一向不和,一個是白老夫人最疼愛的孫女兒,一個是白老夫人最疼愛的外孫女兒,可偏偏,她們卻看彼此都不順眼。
白雲霏在這個家裏,誰敢不給她好臉子看,如今被元月晚幾乎明着諷刺了頓,她哪裏能咽得下這口氣,不禁将手中筷子一摔,轉頭瞪了元月晚,氣呼呼問道:“你什麽意思?你是在罵我不知禮數?”
元月晚卻依舊心平氣和,她舀了碗莼菜湯,湯匙慢悠悠晃動着,她的聲音也同樣慢條斯理:“人貴有自知之明。”
“你!”這下白雲霏就更是坐實了,她元月晚就是在罵自己。
趕在她要站起來鬧之前,五舅母江夫人趕緊摁住了她,笑着來充當和事佬:“好了好了,都是表姊妹,哪裏就是罵人了啊。大家夥兒難得坐一起吃頓飯,就好好吃飯,可不許亂鬧啊。”
“五嬸……”白雲霏還想要說些什麽,江夫人只深深看了她一眼,她那些堵在了喉嚨口的話,只能被生生咽了下去。
那頭白老夫人也笑,說道:“這幾個丫頭,碰着一塊,就沒個消停的時候。”
“還年輕嘛。”元月晚的大舅母也附和笑道。
顯然這一桌的人,都主張萬事和為貴,沒一個人肯為她白雲霏多說一句的,她便堵了氣,這之後也沒怎麽再動筷子,只抱了那壺酒,一個勁地喝。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也是千杯不醉呢。
于是,這一晚的宴席散後,白雲霏光榮地步了她三叔的後路,被人給架了回去。
元月晚母女幾人依舊住了白夫人年輕時的閨房,元月修跟江衡之好得跟親兄弟似的,自然是又住到他那邊去了,且不用管。
夜深人靜之時,只聽得見蟲鳴蛙叫,元月晚的房裏依舊亮着燈,影子被拉得修長,映在了窗戶上。
“小姐,該歇啦。”竹心只着小衣,坐在守夜的榻上,勸她的小姐道,“再熬下去,明早眼睛就該難受了。”
元月晚卻依舊坐于燈下,十指靈活,挑着五彩絲線,連回頭的功夫都沒有,就說道:“不妨事,再一會兒就好了,你們先睡吧。”
竹心看了眼身邊早已輕微打着鼾的木蘭,無奈嘆了口氣。
第二日就是端午,因昨晚熬夜,元月晚今日便起得晚了些。尚在洗漱,她就聞見淡淡的熏艾香味。及至出門時,門邊都已經挂好了艾葉與菖蒲,牆角還有小丫頭在灑雄黃粉。
去給外祖母請安的路上,元月晚碰着同去請安的江衡之與元月修。她便大搖大擺對她弟弟說道:“手伸出來。”
往常她說這句話,元月修就知道,一頓打是跑不了的,唯獨今天,他能笑呵呵地聽話伸手。
元月晚往他胳膊上系了條五彩絲線編的繩子,還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惹得元月修撇嘴道:“我是男孩子哎男孩子,姐姐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不是阿柔是你弟弟阿修啊?”
元月晚照了他的胳膊就打了下去:“叫你戴你就戴着,哪來的那麽多廢話?”
元月修皺了臉,向一旁的江衡之抱怨道:“你瞧,我說的不假吧,她可不就是個兇悍的?”
“嘿,你這小子?”元月晚再度揚手,作勢要打他。
這次元月修學機靈了,早一溜煙跑遠了,跑一半還不忘回頭沖她扮了個鬼臉略略略。
“信不信我給你舌頭割下來啊?”元月晚氣不打一處來。
元月英活動了下手腕,對元月晚飛了個眼神:“我幫你去割。”說着就跑開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在前頭咋咋呼呼。
“好啦,一大清早的,你跟個孩子計較什麽?”江衡之爽朗地笑,“走吧,可別遲了給老夫人請安。”
“慢着。”元月晚看着他笑,又從袖中掏出了一條五彩絲線繩來,在他眼前晃了晃,“這是你的。”
江衡之臉上的笑容一頓:“晚妹妹,”他頗有點難開口,“我,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就不用再系這個了吧。”
“啰嗦什麽,我給你系上。”元月晚不由分說,就将那條五彩繩系到了江衡之的腕上,也十分用心地,打了個漂亮蝴蝶結。
江衡之舉起了手,看着腕上的那條五彩繩,哭笑不得:“這可真是……”
“啧啧啧,晚姐姐原來還有這手藝呢,我還以為,姐姐只喜歡挽弓射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