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帕雷薩将軍讓人把餘下的幾桶葡萄酒送到領主府邸的會客廳。領主已經殉城,現在他的會客廳是帕雷薩的卧室,那裏就在一層,方便他的親兵随時通報消息。
然後他離開了他的慶功宴。
他呆在他的臨時卧房裏,首先擦拭他的劍和盾。接着是他身上的铠甲。他把那上面的血跡擦幹淨,然後一件件穿上。
做完這一切,他開始喝他的酒。
這位領主的酒。他糾正自己。
他喝了一會兒,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他走到窗邊,把窗戶打開,再走回來。
當帕雷薩坐回他的座位,再度舉起酒杯時,一個人從窗戶上面翻身進入房間。這是一個渾身雪白的人,白衣,白褲,白靴,連頭發也是白色的。他渾身上下都是可疑和顯眼,卻沒有引起外面親兵一絲一毫注意。除了帕雷薩,沒人知道他的到來,沒人知道他的存在。
這個訪客向帕雷薩走來,他的眼睛是金色的。
“我等你開窗等了好久了。”
“我忘了,”帕雷薩歪歪頭,“喝嗎?”他示意身邊幾桶紅酒。
“好啊。”赫莫斯說。他坐到了離帕雷薩很近的地方,拿起一個酒桶。他把它抱在膝上,接着伸出了他的一只手,很難想象那修長白皙的手指比鋼鐵更加堅不可摧,它們插進堅硬的木頭裏,毫無阻礙地沿着鐵箍畫了個圈,木頭纖維斷裂的聲音和飛濺的木屑混合。赫莫斯把蓋一掀,濃烈的香氣撲面而來。他舉起桶,仰頭,開始把這陳年好酒往嘴裏倒。
整個開酒的過程中,帕雷薩幾乎是用欣賞的目光望着赫莫斯的動作,但當對方開始喝時,他撇了撇嘴。
“這就是我讨厭看你喝酒的地方,”他評價說,“暴殄天物。”
赫莫斯把整整一桶酒倒進了嘴裏,然後開始開下一桶。他不喝的時候金色的眼睛就一直望着将軍,臉上的笑意毫不遮掩。赫莫斯似乎就是想讓帕雷薩知道,能看見他對他來說是件樂事。
赫莫斯把另一桶酒在不到幾分鐘的時間裏喝幹了,然後是第三桶,第四桶……
“你曾經醉過嗎?”帕雷薩把盛酒的碗放下了。當他當上将軍後,他就已經習慣用碗而不用酒杯飲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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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時候。”赫莫斯回答說。他把幾桶酒都喝光了後伸手去拿帕雷薩沒喝完的那桶。
帕雷薩沒阻止他,只是說:“給我留一口。”
但龍把酒桶放下時,順手往地上一扔,顯然他已經喝得一滴不剩。
帕雷薩面無表情盯着他,似乎有些不悅。赫莫斯回給他一個微笑,伸手摸上将軍的後腦。他向帕雷薩探身。
他給他留了一口。
當他們分開後,帕雷薩舔了舔從他唇角流下的紅酒。他注視着赫莫斯,用一種可以稱為迷戀的眼神。赫莫斯喜歡這個凡人的這種眼神,他喜歡被那雙褐色的眼睛用這種眼神注視。赫莫斯變成人形時一般會把顯眼的頭發和眼睛用魔法改成別的顏色,但當他來見帕雷薩時,他喜歡把它們亮出來,因為他知道帕雷薩喜歡它們。帕雷薩喜歡那些龍的象征,那些異類的象征,那些力量的象征。龍知道帕雷薩喜歡,所以它就這樣讨好他。赫莫斯希望帕雷薩能再多迷戀他點,越多越好,他希望帕雷薩迷戀他直到凡人短暫的壽命走到盡頭,對龍來說,那便意味着一個永遠。
帕雷薩撫摸着赫莫斯長長的白發,然後他開始回吻龍。龍身上的衣服像有生命一樣開始變化,他的上衣像消融的積雪一樣消失,露出下面和人類相像的胸膛。
在細碎的喘息中,赫莫斯聽到了凡人的輕笑。
“先生,”帕雷薩說,“您可真是直奔主題。”
也許換一對情侶,某一方說出這句話,情況可能會不一樣。或者,換一個時間點,即使是兩年前的赫莫斯聽到這句話,情況也會不一樣。
但此刻的赫莫斯聽到這句看起來像是玩笑的話,仿佛被燙了一下似的,猛地放開帕雷薩。帕雷薩向他疑惑地眨眨眼睛,然後發現龍的衣服已經重新變得完整了。
房間裏頓時響起了凡人的笑聲。赫莫斯面無表情看着帕雷薩。
“那麽我應該怎麽做呢?”龍問,他看起來有些惱火。
他一本正經地問,對方卻更笑得停不下來。
赫莫斯站起來,後退了幾步。
“哎?你要去哪?”帕雷薩叫他,聲音還帶着笑意,“別走啊,我們繼續吧。”
可赫莫斯這次不想一帶而過。
“你對我不滿,”赫莫斯說,“為什麽?”
“我對你不滿?”帕雷薩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我怎麽不知道。親愛的,我們繼續吧。”
赫莫斯沒有動。
“那好吧,”帕雷薩于是說,“既然你不願意陪我找樂子——我要休息了。或者你想在這裏守着看我睡覺?”赫莫斯以前幹過類似的事,在帕雷薩剛上戰場那會兒。
但赫莫斯早就不那麽幹了。
可出乎帕雷薩預料,赫莫斯回答他:“好啊,我給你守夜。你去睡吧。”
“那你出去守吧,”帕雷薩說,“我早就養成習慣:有人在時我不會入睡。”
“成啊,”赫莫斯說,“等你睡着後我再進來。一樣的。”
帕雷薩微笑:“那你試試吧。”
赫莫斯望着帕雷薩。
“不是。不。”赫莫斯懊惱地說,他重新坐了下來。
“你對我不滿,帕雷薩,”他再次說了這句話,“我知道你對我不滿,但我不知道為什麽。告訴我為什麽。”
“我怎麽會對你不滿呢,赫莫斯?”對方回答他,“你什麽都沒做啊?”
赫莫斯眨眨眼睛。
“也許就是因為我什麽都不做……”他停住了話語,因為帕雷薩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我以為這個問題我們早就讨論清楚了,”帕雷薩說,“‘龍不幹涉凡世’。”
“是的,龍不幹涉凡世,但沒有什麽東西在監督我,”赫莫斯低下頭,“只要我想,什麽都阻止不了我。這只是一句話而已。”
帕雷薩露出一個冷淡的微笑。
赫莫斯擡頭望向他:“你終于開始怨恨我了,是不是?我沒有救你的妻子,我也沒救你的朋友和部下,因為我不想。”
“你完全錯了。”帕雷薩回答他,“問題不在我,而在你,事實上我對你沒有不滿,反倒是你,你不滿意我不像一個妻子順從丈夫那樣順從你。”
赫莫斯瞪着他:“你這麽想的?我……”
“而且你根本意識不到這種不滿,”帕雷薩打斷他,面無表情地繼續說下去,“因為你不願意承認。你感到不安了,因為你意識到了問題卻不知道原因。你害怕會失去這段關系,原因卻可能不是因為我死,所以你變得這樣神經質。”
帕雷薩露出了厭煩的神情。
“好了,我想問題很清楚了。從我這裏滾出去,你竟然浪費了我這麽久時間讓我解決你的心理問題!”将軍說。
帕雷薩在夜裏醒過來時,離太陽升起還早。他剛才似乎做了噩夢,但他現在已經忘了那是什麽了,所以他就不在意了。他只是覺得他的冷汗沾濕了他的衣服,亞麻布貼着他的後背,很不舒服。
他想閉上眼睛繼續睡,但有種熟悉的感覺阻撓了他。
帕雷薩擡起手揉揉眉心。他覺得自己完全清醒了。
“出來。”他在黑暗裏低喝道。
沒有東西回答他。
“你已經把我吵醒了,”帕雷薩說,“現在,出來,赫莫斯。”他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另一只手向一個地方伸過去。在他碰到了什麽時,一只突然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是一只憑空出現的手,戴着鑲着銀邊的護腕。接着赫莫斯現身了,他正半跪着在帕雷薩臨時搭出來的行軍床前,在黑暗的房間裏,他金色的眼睛仿佛在發光。“我聽到你做噩夢了,所以才進來的。”赫莫斯輕聲解釋說。
“是麽,你聽到了什麽?”帕雷薩問。他把手抽回去。
赫莫斯沉默一會兒。
“你沒有說出一個完整的單詞,但你在恐懼。”
帕雷薩笑起來,似乎聽別人描述他做噩夢的樣子是件趣事。然後他聽見赫莫斯問他:“你夢見了什麽?”
“我忘了。”帕雷薩說,“你有什麽比較有想象力的猜測嗎?”
“……你今天下令屠城,”赫莫斯回答,“這是你今天第一次這麽下令。”
帕雷薩幾乎就要笑出聲。但為了防止守門的士兵懷疑他們的長官開始發瘋,他盡力把笑聲壓倒最低。
“在你心裏,我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為了第一次下令屠城而有負罪感?不,事實上我什麽感覺都沒有。”
那雙金色的眼睛望着他。
“是的,”赫莫斯說,“什麽感覺都沒有。戰争改變了你。”
“什麽?”帕雷薩笑出了聲,“‘戰争改變了我’?難道我以前是個仁慈善良的人嗎?”他伸手去撫摸龍的長發。
帕雷薩對赫莫斯說:“讓我們別再用這些沒意義的對話浪費這個夜晚了。”他拽住他白色的長發,把赫莫斯拉近。他看起來很想吻龍。
“從前你願意用很多沒有意義的談話浪費很多個夜晚。”赫莫斯說。
帕雷薩的表情冷了下來,他扔下了手裏的長發。赫莫斯意識到他說錯話了。他想說些補救的話,但帕雷薩先他一步。
“其實有句話我想對你說很久了。”帕雷薩盯着他,這次他沒有笑。
別說出來。赫莫斯想。他的預感成真了。
但是帕雷薩仍舊說出來了:“也許我們該分手了。”
赫莫斯笑了一下。他的眼神沒有笑。
“告訴我那是一個玩笑。”龍說,然後吻上了帕雷薩。他吻了很久,似乎覺得這樣能讓凡人冷靜下來,當他們分開時帕雷薩會收回那句話。他吻得很溫柔,小心翼翼,又有點絕望。
帕雷薩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吻,但當它結束時,他牽起了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你認為我對你不滿?不,赫莫斯,”他說,“我早就習慣了。我不會奢求一頭力量強大一向随心所欲的龍突然間就懂得平等地對待一個凡人。”他拽住赫莫斯的頭發,掐着龍的喉嚨,開始粗暴地回吻他。變成人形的龍沒有那一點不像人類的,赫莫斯似乎像任何一個普通的凡人一樣,在帕雷薩掐他喉嚨的力道越來越重時,他開始發出痛苦的喘息聲。帕雷薩幾乎是帶着殺意完成了這個吻,然後他突然放開了赫莫斯,後者被放開後立刻咳嗽起來。帕雷薩溫柔地望着龍,又開始撫摸龍的白發,滿懷喜愛地感受它們的觸感。
“我沒有任何不滿,”帕雷薩對已經複原了任何傷口,擡頭望向他的龍說,“我很迷戀你,我敢說即使我和我妻子結婚的頭一年裏,我都沒這麽迷戀過她。而我迷戀了你這麽久。如果你願意并且感到高興,我可以對你說:是的,我愛你。”
如果他的表情不是這麽冷淡,赫莫斯想,自己應該會很高興。
“我為我下意識的行為感到抱歉,”赫莫斯說,“我可以做出改變。”
帕雷薩的動作停下了。
“對不起,”他說,“我讓你誤解了。我不需要你改變,我需要你離開我。”
赫莫斯的鱗片冒出來,金色的眼睛裏瞳孔變成了豎形。他把凡人摁在了他的行軍床上,力量大得幾乎要把帕雷薩的肩骨連同他的床一起摁碎。
“我說過的吧,”赫莫斯憤怒地望着凡人,“‘告訴我那是個玩笑。’”
帕雷薩臉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那是一個玩笑。”他從善如流地說,“然後我可以再認真地和你說一遍:我們是時候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