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玩一個游戲,在這裏你可以随便作弊,”帕雷薩沒理法師,繼續說,“你想贏,你也不可能輸,為了樂趣你選擇遵守規則。親愛的,我要感動什麽?你為了我遵守我被迫必須遵守的規則和我公平對抗?好吧,也許理論上來講我确實應該感動,但我的情緒是非理性的。”

将軍頓了頓。他盯着龍的眼睛,鉗制龍的手指慢慢松開。帕雷薩看起來就像是在考慮怎麽拔下睡龍的鱗同時不讓其醒來。

“我想退出,”他繼續說,“但我不能退出,所以我退而求其次,我妥協了,好吧?五年,嗯?也許等我把你抛之腦後時,我就能重新喜歡上你了。”他的手已經松開并放下來了。

柏蒙特在一旁注視他們,他覺得兩個人的态度正在軟化,這是個好兆頭……

“現在也可以,”龍最終小聲說,“我正在為此努力……”

帕雷薩笑起來,嘲諷中帶着無奈。

“你希望像龍愛龍一樣愛我,或者像凡人愛凡人一樣愛我。”他重複了赫莫斯之前的話,“這是不可能的。客觀事實是:你不是凡人,我不是龍。對我來說至關重要之物于你來說永遠不值一提受你輕蔑。而你因愛我做出的犧牲和奉獻的一切我永遠不能感同身受還要心生反感。”

“我已經厭惡你,”凡人最後說,“別讓我憎恨你。”

拉德利在緊閉的門外走來走去,他不明白在收到轉移命令的當口,帕雷薩為什麽要招待他從前的,和這場戰争毫無關系的,甚至和沃野都毫無關系的,朋友?雖然這個現在的長官從前的領主一直都非常異想天開讓人理解不能,但他也一向分的清楚孰輕孰重——拉德利真想推開門沖長官大吼:您難道不知道現在時間一點都不充裕嗎?!

騎士當然不敢這樣做,所以他在腦海裏模拟了一下來緩解一下自己的不滿。

就在拉德利腦內的怒吼進行到吐槽帕雷薩在國家生死存亡之秋竟然還像以前一樣做決定全靠心血來潮時,大門突然開了。騎士打了個激靈,立正站好面向帕雷薩。

接着他發現怎麽出來的人只有帕雷薩一個!

“大人,您還沒談完啊……”拉德利努力使自己的口氣變得謙恭。

“我談完了,”将軍說,“但我的兩位朋友仍想好好敘敘舊。”他把門重重關上。

“都收拾好了嗎?”将軍又問。

拉德利反應了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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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只等您的命令——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現在。”

拉德利睜大眼睛。他看看長官的表情,又看看那扇緊閉的大門。他的長官轉身開始往大廳走了。拉德利連忙跟上。

“那您的朋友們……”騎士欲言又止。

“哦,他們不會在意的。”帕雷薩說,“反正也不會有人來打擾——這座城裏的居民不是都死光了嗎?”

“是,”拉德利回答,“都死光了。”他的語氣有點不自然。

帕雷薩停下腳步。他的部下跟着他停下。

将軍轉身,盯着他自幼相識的同伴。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褐色的眼中波瀾不興,又好像駭浪翻湧,“可是有的時候,為了我們所求,我們必須做出我們內心抗拒的決定。因為命運絕不允諾我們兩全其美。”

拉德利望着帕雷薩。現在的場景令騎士感到奇妙。

這類風格的話,身為伯爵的帕雷薩經常說;但身為将領的帕雷薩不會說,拉德利聽得比較多的是冷笑話和命令。

人的意識可以在回憶裏掠過數年漫長的時間之河,而在現實裏不過只度過了幾秒鐘。拉德利在那幾秒種想起了端莊威嚴的法爾蒂娜夫人,令人頭疼的雷蒙娜小姐,無所事事的年輕的伯爵大人。他想起從前他們在打獵時伯爵提起的刁鑽又古怪的話題,他對糾結倫理的邏輯,探尋道德的本質,界定善惡的分別從來沒有半分興趣。貝爾克倒是很樂意和伯爵談這些。

拉德利的意識回到現實,一個念頭自然而然冒出來:站在這兒的應該是貝爾克。貝爾克能明白他們的領主想辯解什麽,想擺脫什麽,想抗拒什麽,想希求什麽,而他不明白。

但是貝爾克已經戰死了,和很多人一樣,屍體送回海勒堡,裹着戰旗埋進泥土之中。

拉德利眨了一下眼睛。

“額,您知道我聽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話。”騎士說。

“但是,好吧,”騎士又說,“我不喜歡屠城,但我贊同您的決定。您說得對,我們不能冒險。”

拉德利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我們得贏。”

他誠懇地望着将軍,将軍沉默地望着他。帕雷薩其實在心裏暗暗唾棄自己竟然淪落到要找拉德利求認同——而他竟然真的給了他認同。

帕雷薩看着他的朋友,一直繃緊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些。

“我們一定會贏。”将軍說,“我們不止會贏。”

“我覺得這很荒謬。”赫莫斯坐在椅子上低聲說。

柏蒙特等了他一會兒,然後發現那不是半句話。

“說的清楚點,”法師說,“你覺得什麽荒謬?你是一個保命符,帕雷薩卻想把你扔掉?區區一個凡人想把你甩開,你卻丢棄你的自尊不停糾纏他?你想永遠擁有他,卻不想采用最直接穩妥的方法?你是一頭真龍,卻找不出滿足你願望的方法?”

赫莫斯沒有回答他。并非是在塵埃面前承認自己的無能會令他感到難堪。

難堪的是在自己面前承認。

“我見過無數凡人,和帕雷薩性格相同的人有很多,和帕雷薩容貌相似的人有很多,和帕雷薩經歷等同的人有很多。”赫莫斯說。

“可你沒愛上他們,你只愛上了他?”法師懶洋洋地說。

“……所以這是為什麽?到底是什麽決定了我會愛上他?”

“關于這個問題,我在凡人間收集過一千種答案,”柏蒙特說,“但還沒總結出一條普适的規律。”

“那不愛呢?是否有一天我會不再愛他,就像那些見異思遷的凡人?”

“也許吧。當你所有幸福的幻想都破滅,當你從他那裏得到的只有失望和痛苦時,漸漸你的愛情就枯萎了。反正凡人大多都是這樣。”

赫莫斯沉默良久。

“也許我不應該答應這個提議……”赫莫斯遲疑着開口,“這有什麽用呢?我的妥協毫無意義。也許這能不讓問題加深,但也不能讓情況好轉。順從不會換來愛,他可能還會得寸進尺……艾爾,我是不是應該現在就把他帶到我的洞穴裏,把他囚禁起來,飼養他,保護他,讓他的眼睛只能注視我一個人?”

龍的金眼睛望着法師,他的語氣顯示他在真誠地向朋友尋求建議。

“如果你能做,那就去做,”柏蒙特對他說,“這是多麽簡單奏效的辦法,你早該這麽做——”

“那麽,是什麽阻止了你?”法師微笑着。

赫莫斯咬牙。

“我知道帕雷薩不愛我,他根本就不愛男人。他愛的人是他的妻子。”龍說,“他迷戀的是我的力量,我的非凡,這一切我都清楚。所以我只想取得我能取得的……我希望他保持他對我的迷戀,即使那是一種很膚淺的對強大存在的羨慕和向往。而那些迷戀的基礎是我對他毫無傷害。”

赫莫斯頓了一下,他臉上露出一種恍然和憤恨的表情。

“是否這就是真神的陷阱和圈套?命運對我的報複和警告?我愛上一個永遠不會愛上我的凡人——帕雷薩對我可以産生任何一種感情,卻唯獨沒有愛情。他高興,就把我當成朋友,把我當成情人;他不高興,就把我當成障礙,把我當成隐患……”

“而我卻只會愛他!”

柏蒙特嘆了口氣。

“既然悲劇已經發生,你就無法規避。巴爾卡莫尼菲多,我的朋友,”法師十分鄭重地叫出了龍的真名,“他不可能愛上你,所以你的囚禁毫無意義。正如帕雷薩剛剛說的,他已經開始厭惡你,不要讓他憎恨你。”

柏蒙特閉上眼睛。赫莫斯的話令他動容,卻沒有打動他——他仍然選擇欺騙龍,讓事态朝他與帕雷薩商議好的方向平穩前進。

過了很久,他聽見赫莫斯回答了。龍的聲音頭一次透出那種真正的無奈,因無能而做出妥協,因妥協而心生痛苦。不甘過,憤恨過,悲傷過,但是沒有辦法,只能接受。

赫莫斯接受了。

“你說的對,艾爾。”他說,“我只能答應。”

柏蒙特睜開眼睛。

法師并不為他的成功感到高興。

帕雷薩勒緊缰繩,讓馬停下來。他翻身下馬,牽着缰繩站在那兒,望着遠處的天空出神。

這個萬物重生的季節裏,荒原上已經長出新鮮的野草,稀稀疏疏點綴遼闊的土地,有一個人影站在那裏,手中法杖的法杖頂端冒着柔和的白光,像一顆墜入凡世的星。離天亮尚且有一段時候,遠方的天空是淡紫色,接近地平線的地方略略發出明亮的淡綠色。帕雷薩仍能看見群星在其中閃光。

赫莫斯還沒來。

如果沒有意外,他們下次見面就要在五年後了。帕雷薩心想。

柏蒙特之前給他傳了一封短函,告知他一切順利。法師順便還告訴他,赫莫斯認為他從始至終都不愛它,認為他只愛法爾蒂娜。

法爾蒂娜。帕雷薩在心裏默念這個名字,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一直在避免把她和赫莫斯牽扯起來。

在那個秋末的的下午,法爾蒂娜陷入了昏睡,而赫莫斯來拜訪他。他的妻子随時可能斷氣,他不想離開她半步。

後來的一切證明那是錯誤的決定。

赫莫斯來了。他讓他來到法爾蒂娜的病榻前。

柏蒙特曾警告過他,不要向半神祈求眷顧,若它能給,它會主動給;若它不能給,你的祈求會引它反感。

但龍就站在他身邊,他的朋友就站在他身邊,他肖想着的人就站在他身邊。龍看起來那麽不像龍,他把手放在他肩頭,他對他說我感到抱歉,他的語氣透出同情和哀傷。

于是他說出了那句話。你能救她嗎?

當赫莫斯走後,他才發現法爾蒂娜是醒着的。

“我失望極了,”她的聲音很虛弱,“你竟然去求他……”

“我希望你活着。”

“你可以請求任何人……除了他。”她翠綠的眼睛睜得很大,“你的這位朋友看我的眼神如同看待灰塵……我不需要這種人的施舍。”這絕不服輸的女性勾起一抹冷笑,“……他憑什麽輕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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