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何言疾,違天悖理我自由
南郡乃富庶之地,郡守府雖不至奢華,但也頗為氣派。
西廂客房雖是無人,但平日仆役勤於打掃,幹淨整齊,此時坐在床鋪上的男人仍舊赤裸著上身,身上的傷也不曾上藥。
仆役送來熱水裝滿了浴桶,雖然有些奇怪明明安排了兩個房間,但這兩個人卻只住其一,不過見那渾身鮮血的男人如此兇蠻,甚至還要被迫上辔,大概是那青年将軍要近身監管免得那家夥逃脫的緣故。
等人都走了,奇煌也不管騰戈有沒有吩咐,直接走到大浴桶前,扒掉衣物躍入水中,清水頓時被血污泥濘弄得渾濁不堪,不知是不是扯到了斷骨的側肋,他一邊洗一邊悶聲哼哼。
過了一陣便有大夫過來給他正骨熬藥。
狠狠吃過一頓苦頭的兇獸不敢造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好肉不翼而飛,等上完了藥,看向騰戈的眼神更是憤恨。
事實上騰戈對他那種不甘心的眼神相當嚴重地漠視,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向外面的視線若有所思,待大夫走了,他忽然一擡手,收回了奇煌面上的黃金辔。
奇煌嘴巴一松,總算能夠說話,不由冷哼一聲,道:“怎麽?不怕我咬掉那個小少爺的腦袋了嗎?”
騰戈也沒回頭:“未嘗不可。”
“哧──”兇獸嗤鼻,他雖言之放縱,可要是他當著把人給吃了,回頭還不得把他煎皮拆骨,他可不吃這樣的虧。
門廊外傳來輕盈的腳步聲。
不等對方敲門,騰戈起身開門,外面站著的便是那嬌柔的女子,不由得嘆了口氣,喚她:“雲露。”
雲露看了房內一眼,坐在床上的男人赤身裸體未著片縷,精壯的軀體沈於陰暗之中,明明已成人身,卻依然如同一頭充滿了爆發力的野獸,雲露不由臉上一紅,移開視線:“騰戈,我……我想和你說說話,可以嗎?”
騰戈邁出門去,順手掩了門板,把野獸不滿地呼嚕聲關在屋裏。
“說吧,你離開東海之濱,到這裏所為何因?”
旁人或許不知,但騰戈卻知雲露乃白澤族族長獨女,在族裏身份嬌貴,若非事出有因,斷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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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般單刀直入,倒讓雲露一時錯愕,也知是瞞不過騰戈。
她也沒有隐瞞:“族裏的《白澤圖》失蹤了。”
騰戈聞言神色一凜。
《白澤圖》,又稱《白澤精怪圖》,此書乃上古時白澤先祖受軒轅黃帝托付所著之典籍。白澤通曉天地萬物,不但知其形貌,更通悉驅除之法,其所著之典籍,并非如《山海經》、《十洲記》只載物形,乃錄有凡間山川草木百物精怪萬一千五百二十種,繪影圖形,并記載每物驅除、劾制之法。
輾轉經年,如今流傳於世只餘殘本。凡人按圖索骥,尚可因其一隅而驅百惡,更何況存於白澤族中的真本。此籍不但內藏天下精怪之真名,能持書能以其名呼之則去,更能制禦鬼神。
鎮族之寶,又怎會輕易遺失?
“這是怎麽回事?可知是何人所為?”
雲露搖頭道:“只知族裏的守衛為利斧所傷,沒有看出是何方精怪。”
此言令騰戈暗暗吃驚,竟連通曉萬物的白澤也看不出盜書者的真形?
“《白澤圖》關系重大,必須尋回。只是上古至今,白澤一族人丁凋零,能入凡尋書者不過幾許。”她看向騰戈,“騰戈,難道你不想回去嗎?”
“……”
“若能尋得此書,便是為我族立下大功,說不定就能……”
“雲露,白澤族的事,如今與我無由。”
精致的臉上不由露出愕然,她似乎沒有料到騰戈竟如此決絕。
“……你還在怪我,怪伯父,怪白澤全族,是嗎?”
騰戈沈下眼簾。
女子輕嘆一聲:“自将你逐出東海之濱,伯父日日郁郁不歡,我曾見他夜裏在你所居房中徑自嘆息。”
隐藏在眼簾下的淡漠眼神有了一絲動搖。
“其實我們一直想方設法讓你回複正常,伯父更是走遍了仙山神岳,甚至入海訪尋,可惜一直未能尋得良方……”
“回複正常?”騰戈打斷了雲露的話。
“是的。”雲露沒有注意到他漸漸變冷的眼神,伸出小手拉起騰戈,“你的血角乃因惡疾所致,以致令你一時失去常性,否則又怎會殺戮凡人,飲血食肉?!”
她的手有些冰涼,帶著女子柔弱的堅強,卻讓騰戈在剎那間感到無比沈重。
沒有得到騰戈的應和,雲露還想再勸。
“嗜吃人肉可不是什麽惡疾啊,小姑娘!”
騰戈身後的門不知什麽時候打開,強壯的手臂橫在門框上,斜著頭自騰戈肩膀側處露出來的臉被蓬發所遮看不清面目,但嘴角的笑容無比邪惡,看得人心裏發慌。
“我道白澤達知萬物,原來也不過孤陋寡聞。”
“你胡說!”
嬌滴滴的女子氣勢略有不足,反而令那奇煌像看到有趣的玩具般笑得更歡:“從來沒有人說窮奇吃人乃因惡疾所致,我就是喜歡吃人,能怎麽著?”精綠的眼睛閃爍寒光,“不過是吃幾個人,犯得著那般大驚小怪麽?要不我去前院弄兩個人過來,當場吃了,讓你開開眼界?”
“你、你……”雲露乃是雌獸,在族中時總是受到庇護,何曾遇過奇煌這般恐怖惡劣的兇獸,卻又無力制裁,當下氣得滿臉通紅。
“道不同,不相為謀。”騰戈打斷了兩人的對峙,“雲露,此事你不必再說。南郡不宜久留,你還是速回東海之濱比較妥當。”
雲露愣了愣,随即搖頭:“我不走,剛到中原的時候,李郎救了我一命,我必須先報答他。”
騰戈皺眉:“之前你已在亂軍之中救他性命,也算是還了恩情。”
“我……”雲露欲語還休。
“仙凡有別,更何況你是神獸。”更何況自古以來仙女、仙獸、仙禽什麽的報恩的、以身相許的确實不少,但最後在凡人手裏撂個好的可沒有多少。
雲露猛地擡頭,對上騰戈清澈如水的眼睛,料不到竟被他一眼看透,然而當局者迷,陷於情愛漩渦的女子又豈會因三言兩語所動搖?
“李郎與我心意相通,也早是知道我的身份,仍将我帶到家中,可知他并不在乎世俗之見。”
騰戈見她心意已定,亦未勸阻,只道:“如此最好。”
說到情郎,漂亮的臉龐泛起粉桃的紅暈,更見豔色,卻忽然聽到那兇獸森森的插話:“一個棄陣而逃的家夥,可不見得有多少能耐。”
雲露氣得滿臉通紅,看向騰戈想讓他代她教訓那口沒遮攔的兇獸,然而卻在看到騰戈洞悉了然的神情時愣住了。
“你……騰戈,莫非你也覺得……李郎非是可托之人?”
騰戈凝視她片刻,道:“此人權欲之念極大,易生魔心。若生於盛世,一旦失敗,最多不過落個聲名盡喪的下場,但時在亂世,卻猶如飛蛾撲燭……”那雙總是淡然無情的眼睛此刻閃過一刻銳利,“自尋死路。”
雲露心裏“咯!”一跳,她知道騰戈有通辨人心之能,可要她如何相信那個對她百般好的男子是個利欲熏心之人?
“若李郎為利欲蒙蔽,我也能将他導歸正途。”
騰戈沈默半晌:“若勸他不住,你可來尋我。”後面的話戛然而止,其意不言而明。
女子那雙秋水盈盈的眼睛凝視著騰戈:“騰戈,你沒有變,對嗎?”
猶如蒲柳柔弱的背影漸漸遠去,騰戈沈凝半晌,方才回頭,對上攔在門口的奇煌,眼中帶了幾分玩味的打量。
奇煌被他盯得非常不舒服,爪子一飙出來,“嘩啦──”一下在門框上給割出幾道深刻的爪痕,咆哮之中顯然夾合了惱羞成怒在裏面:“看什麽看?!沒見過窮奇啊?!”
騰戈點頭:“确實,雖早聞四兇之族,但自古以來,我也就只見過你這一只。”
“那有什麽奇怪的?”奇煌嗤之以鼻,回身入房繼續往床鋪上面趴著,他一身皮堅甲韌,趴荊棘叢都沒問題,但既然有柔褥暖枕當然也沒必要刻薄自己。“你以為四兇能那麽乖乖聽話被驅於邊裔?我那時還小,否則也活不下來。”
上古之時舜王鎮壓四兇之族,把肆虐中原的四兇驅至邊裔之地,戰況之慘烈恐怕絕非似古籍記載的三言兩語那般簡單。
“既然知道兇族已不比從前,那不是該收斂一些嗎?”
奇煌龇牙:“那敢情我吃個人還得夾著尾巴,偷偷摸摸?”
這事還能光明正大的嗎?!
不過也對,吃個飯還得找地方躲著吃,确實沒什麽道理。
騰戈失笑,忽然覺得這頭兇獸雖然質惡,但倒不失率性。
“要照你這般四出肆虐,咬食無辜,若非天旨之上有你用處,天庭早該派出天兵前來降伏。”
奇煌恨恨地瞪了騰戈一眼,轉過頭朝裏地磨牙,背上刺紋的天旨無時無刻提醒著如今他已是天君座前走狗。
“謝謝。”
安靜的居室裏騰戈的聲音清澈明亮。
床上的兇獸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睡著了。
“違天悖理之事,好像也就只有四兇能有如此理直氣壯。”
青年的聲音依然是輕輕淺淺的淡然,但裏面卻帶了一絲自嘲,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
半晌,一直沒有回應,也沒有回頭的野獸悶悶地哼了一句。
“你的角……顏色挺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