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雨一場接一場,連綿不斷。農戶們無法開始耕作,開始為新一年的收成擔憂,賦閑的貴人們卻多的是消遣的方式。
馬六郎确是看上了戴岚,三不五時就要邀上三五好友登門賞花聽曲。幾場春雨下來,家中的客人較往常多了許多,邱二娘學到了讀書這一樣從京城傳來的雅事,恐客人們看累了花、喝膩了茶,又讓梁依依她們學起讀書來。
沒過多久,東籬就聽邱二娘她們提起,椿州城中其他館子裏的姑娘們也漸漸風行起讀書一事,說起這個,邱二娘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滿臉不以為意。
沈清瀾自那次以後,就再也沒上家裏來過。張司馬後來來過兩回,東籬都以為沈清瀾會一起,可總是不見他人影。可是,他上次走前說起過要送東籬書,應許的事卻沒有失言,人沒來,書倒是在他回去後的第二天就送來了。
看得出來,那些都是沈清瀾自己用過的舊書,表面上看起來保存完好,但其中已經寫下了許多注腳。很多東籬看不明白的地方,上面都有解釋,理解起來方便許多。家裏本沒有幾本書,阿姐們讀書也是為了讨客人喜歡,自己當然不願意花錢買,所以都是管東籬要。
他不願意好好的書被用作那樣的用途,可一旦他稍微表現出不樂意,就會被邱二娘諷刺,說那些書本不是他自己的東西。一來二去,就連梁依依後來也說起,沈清瀾盡管一直沒有來,東籬再怎麽樣也該寫封信去問問好,否則他要是一直都不再來,這份恩情就只能欠着,不像一回事。
“不愧是從前幫聖上寫聖旨的人,字一個個都這麽秀麗莊正,像他這人似的。”戴岚信手泛着一冊《荀子》,好奇地說,“上回張司馬說,沈知府今年應是三十二了吧?不知家中娶了幾房妻妾,有了兒女沒有。”
梁依依笑道,“怎麽?他若是少了妾室,你還想去填上不成?別想啦。一個知府,能納幾個妾?像他那樣的才貌,理應是不會有餘額的,如此跟了他連個名分都沒有,沒意思。”
戴岚掩嘴笑了一會兒,斜眼瞅着坐在外面看書的東籬打趣,“人家沈知府就來過這麽一回,我們能看書,也是沾了東籬的光。我有什麽敢想的?——阿籬,你怎麽這麽喜歡讀書?莫不是以後想要考功名吧?”
東籬一愣,自己也知道這樣的想法是癡人說夢,嘟哝道,“沒有。”
小孩子藏不住心事,哪裏逃得過阿姐們的法眼?梁依依與戴岚對視一笑,開口時卻十分中肯,“阿籬,你要是真的想要考科舉,還是要想辦法離開這裏了,趁着年紀小,找個好人家收養,有了良人的身份才能報名。要知道,賤民沒有身份,是不能考試的,二娘也沒有辦法給你弄個身份。凡事還是要自己打算,晚了就來不及了。”
“對的對的。雖說沈公也有一個多月沒有問津了,可你不能坐以待斃啊。以他的年紀和家世,收養你也不是沒可能,你要抓住機會,錯過這村恐怕就沒有這店了。何況他在京城有些門路,萬一你過了鄉試,去了京城也能幫你打點,沒有比這更好的了。”戴岚頓了頓,看他一直沉默着,又道,“你甘心一直在二娘這裏為奴嗎?我瞧着她也尋着機會真正服侍個什麽人,下半輩子有依靠。我和依依再不濟耽誤個兩三年,也是自立門戶的。到時候,你怎麽辦啊?”
東籬被邱二娘收養,身份不明不白,官府當然不會給他一個名籍,所以無論他原本是良人還是賤民,從他到邱二娘家中那一日開始,他就是這家的奴隸了。
一個奴隸,憑什麽想要考功名,憑什麽妄想出人頭地呢?
晚上,當把家中最後兩位客人送走,東籬回來經過內堂,看到剛才她們用過的書還散亂在書案旁,嘆了一聲,脫了鞋子,走進去收拾好來。
合上書本前,東籬又一次看到沈清瀾寫的字。人們都說字如其人,能寫出這樣好的字,他應該是個好人吧?如果去求他,他會幫忙嗎?
如果想要沈清瀾幫忙,他需要做些什麽呢?想起邱二娘她們打趣自己的話,東籬打了個寒戰。忽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很惡心,看看手裏的書,丢在了一旁。
晨風吹綠了庭內的芭蕉,雨停了,陽光灑在芭蕉葉上,閃閃發光。
這個時候,家裏除了東籬,還沒有人起床。他把沈清瀾派人送來的書全部都放進了背簍裏,出了門。
不到半個月,南河的水又漲起來許多,淹沒了一些農田,官府門口聚集了一些前來尋訪的農戶,被官差阻擋在門口。
東籬默不吭聲地經過,又走了兩條街,來到了沈清瀾宅子門前。簡陋樸素的門面讓他暗暗吃驚,要不是偷偷聽張司馬提過幾次他住在這裏,東籬簡直不敢相信這看來還不如自己家雅致的門戶是一州刺史的家。
還來不及回過神,東籬又被應門的妙齡女子弄得愣了一愣。看她盤着頭發,模樣端莊娴雅,東籬心中一斂,頓時五味雜全。
“小郎君要找何人?”女子微笑問。
他遲疑着說,“夫人好,我是邱二娘家裏的家奴,來找沈公。”
仿佛為他的到來感到訝異,女子眨了眨杏眼,爾傾道,“郎君稍候,公子适才在問醫,容妾通報一聲。”
聽到她對沈清瀾的稱呼,東籬才知道原來她不是沈清瀾的夫人。他點點頭,“多謝。”在她掩門回去以後,東籬才想起來要問沈清瀾為什麽要看大夫,他洩了氣,原來沈清瀾沒去府衙,是因為生病了。
沒過多久,那位妙齡女子再次出現在了門口。與她一起的,還有一位背着藥箱的老者,應該就是來給沈清瀾看病的大夫。他離開前還囑咐了女子幾句,請她務必要提醒沈清瀾多休息,不要操勞。
東籬跟着那女子往宅子裏走,更是确定沈清瀾的家連自己家都比不上。不但小,而且空落落的什麽也沒有,庭院裏種的瓊花還沒開,發了些新芽,綠葉也被雨水打落在樹下,跟不斷飄落花瓣的梨花一起清冷,分毫沒有春日的向榮。
“張司馬正在家中與公子商議要事,郎君請先到茶室用茶,妾稍後再來請郎君。”妙齡女子帶着歉意說。
沒想到張司馬也在,東籬當即停下腳步,讪笑道,“既然張司馬在,我就不多做久留了。還請夫人與沈公知會一聲,我就是來還書的。”說着,他已經把背簍取了下來,想要捧給她,又恐太重,放在了地上。
“公子吩咐了要好生招待郎君,郎君現在走,妾也不知這些書的來由,不好交代的。郎君若是沒有急事,還請在茶室稍等。張司馬天沒亮就來了,事情說了兩個時辰,應是要說完的。”她急忙挽留,又說,“或者郎君就在此處稍候,妾現在就去與公子說明。”
東籬不想讓張司馬知道他來找沈清瀾,生怕他到了邱二娘那裏亂說,一時拿不定主意。小娘子看他沒回應,自顧自先去找沈清瀾了,東籬沒有辦法,只好在原地等。沒等多久,她神色輕松地回來,說請他直接去找沈清瀾。
這下子,想不見張司馬是不可能的了。
東籬惴惴不安地跟着小娘子往裏頭走,不多時就來到了沈清瀾的書房。裏頭傳來說話的聲音,張司馬好像在說治理南河春汛一事,只言片語之間,東籬聽到了河堤二字。
“公子,客人到了。”小娘子站在門口通報,回頭對東籬微微一笑,轉身先離開。
東籬杵在門口,果不其然看到了張司馬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正堵着,可看到靠在隐幾上氣色灰白的沈清瀾,頓時又什麽都忘了在意了。
他連忙把背簍取下來,站在門口說,“我是來還書的。”
沈清瀾驚訝地看着他,“都看完了?”
他努了一下嘴巴,搖了搖頭。
聞言,沈清瀾皺起眉頭,問,“不想看了?”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他言語中若有似無的責備和失望,東籬慌忙解釋,“不是。我抄了一些……”但他急着把書還回來,時間太短,沒有抄完。
“一些?”沈清瀾質疑道。
東籬羞惱地低下了頭,突然覺得無地自容。
張司馬看看他們兩個,噗嗤一笑,打圓場道,“诶,滄水,這二娘家的小僮,又不是你兒子。少讀了書,還要你操心?”
東籬心裏咯噔了一聲,想要說點什麽,卻不知從何說起。他偷偷擡起眼睛看沈清瀾,只見他眉頭緊鎖注視着自己,分毫沒有因為旁人的說辭而消氣,看得東籬更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他從來都沒有過這種感受,比在家裏沒幹完活被邱二娘罵還難受。
把茶水端來的小娘子看到他耷拉着腦袋站在門口,怔了一怔,遲疑着問,“公子?”
“先進來喝茶吧。”沈清瀾把手中的圖紙放到了長匣裏,“茶葉不好,但雪娘茶藝精湛,能留幾分薄面。”
他說得很敷衍,聽着并不像有心請人喝茶。東籬咬住了下唇,想要把書收回來,說先不還,可又覺得怎麽說都不對。
“小郎君,裏邊請吧。”雪娘柔聲道。
東籬踟蹰了片刻,脫了鞋進屋,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坐了下來。
雪娘好不尴尬地看着他,只好把茶盞放到了他面前,又乖覺離開。
張司馬看看東籬,又看看沈清瀾,窘促地咳了兩聲。
“現在開始鑿道引流,若是日夜趕工,能趕在桃花汛前完成嗎?”沈清瀾仿佛已經沒有心思再應付東籬,當他不存在一般,問張司馬。
張司馬為難地搓了搓雙手,喟嘆道,“恐怕要和鄉紳們一同吃一頓飯,席間好好商量商量。他們要是不出錢,朝廷撥下來的錢恐怕不夠。要知道,引流是一回事,接下來的建堤也是要花費的呀。”
原來他們在商量防洪的事,這件事好幾任刺史都在拖,每一任新官上任三把火都說要建功立業,結果後來都是不了了之。沈清瀾現在也打算做這件事,不知他能不能做成。
東籬插不上嘴,也沒有資格插嘴,茶水不敢喝,默默在門邊坐着,倒是聽到了不少他們的打算。
沈清瀾前段時間到城外去了,一直在走訪鄉間農戶,也考察過當地的土質和地形。他打算人工開鑿一條支流,把一部分南河的河水引入田間,一來可做澆灌之用,二來也可以緩解主流對下游的沖擊。因為去了城外小半個月,一個北方人水土不服,回來時就生了病,拖到現在還沒好。
茶水涼了,日頭漸漸中天。東籬猜想邱二娘她們起來看不到自己,肯定又要說三道四,但他起得太早,早已把自己該準備的柴火和水都準備好,回去頂多是被罵幾句,應該耽誤不了她們什麽事。
雪娘煎好了藥,張司馬也起身要回府衙。
離開前,他低頭看了一眼在門邊正襟危坐的東籬,話裏有話,“滄水啊,你家裏也該找個像樣的小僮幫幫忙了。怎麽能什麽事都讓阿雪做呢?粗活重活她做不來,你親自動手也不像話,一州刺史,傳出去教人笑的。”
沈清瀾好笑地搖了搖頭,讓雪娘送張司馬出門。
東籬坐得兩腿發麻,也站起來送張司馬。他走後沒多久,東籬怯生生地轉過身,看到沈清瀾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沈公,我……”他不知從何說起。
沈清瀾冷淡地打斷了他,“吃過飯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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