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原本東籬不該在沈清瀾家裏久留,要是讓邱二娘知道了,必定要說他偷懶到外頭來玩。可沈清瀾的态度太冷漠,讓東籬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乖覺答應下來。
如果不是親眼見證,東籬委實不敢相信張司馬的話是真的。家裏除了雪娘外,還有一名在後院做粗使的老伯,加上沈清瀾,一座宅子裏就只住了三個人。若說一開始覺得這宅子小,但想到才住了三人,倒也嫌大了。可是,天下間竟然會有過得如此清寒的刺史?反正東籬知道,縣令家裏光是侍女就有三四房,更不要說其他傭人了。
他想起戴岚她們談論沈清瀾的家室,如今看來更是不清不楚。他的妻兒呢?都還在京城嗎?
正想着,他看到食案上多擺了一條白水魚,光是看着就十分鮮美。東籬愣了愣,忙不疊對在旁邊服侍用餐的雪娘道謝,又看看坐在主位上的沈清瀾,看他吃得漫不經心,仿佛眼前美食全無味道,不免又覺得他不解風情。
“家中有人嗎?有沒有人在?”外頭傳來了一聲叫喊,緊接着,挂在門下的鈴铛也響了起來。
雪娘添飯添到一半,擡頭看了一眼那只銅鈴,又往碗中加了一勺米飯,起身一邊解下圍裙一邊往外走。
一下子只剩下東籬和沈清瀾兩個人,他莫名開始緊張起來,緊緊盯着眼前那條魚,想了想,還是悶頭扒飯。沒想到吃得太快,卻被嗆住,東籬手忙腳亂地端起面前的茶湯咕嚕咕嚕喝了大半碗,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弄得滿眼淚花。
“今年幾歲?”沈清瀾忽然問。
東籬咳了一聲,擦擦嘴巴,回答道,“十二了。”
“十二……”他若有所思地呢喃,嘴角牽起一抹淡淡的笑,說,“我孩兒若是還在,應該跟你一樣大了。”
聞言東籬愣住。他把嘴巴用力抿了一下,覺得自己不該錯過這個打開了話頭的機會,輕聲問,“您的孩子呢?”
沈清瀾垂下眼簾,半晌再次看向他,回答得雲淡風輕,“三年前辭世了。”
其實他之前那麽說,東籬就已經猜到是這樣。可聽到他親口說,還是覺得惋惜,他低頭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問,“您只有一個孩子嗎?”
“不是。”他又笑了笑,這回笑得有幾分自嘲,“松兒上頭還有一對兄妹,但都接連夭折。眼下家中沒有小孩。”
三十二歲膝下沒有一兒半女,這狀況擱到哪戶人家家裏,都是一件令人唏噓的事。東籬低下頭,捧着手裏的飯碗,說,“我沒有父母。二娘說,十二年前南河發大水,水退了以後她在家裏東邊的籬笆旁邊撿到我。”
“所以你叫東籬?”沈清瀾意外極了,笑道,“還以為是詩歌裏的詞語。”
東籬讪讪笑着,搖了搖頭。
“來我家嗎?”他突然說,“我收你為義子,寫進沈家的名籍裏。”
這突如其來的話說得竟然如此自然,讓東籬驚訝得不得了,不可思議地擡起頭,怔怔看着他。心撲通撲通跳得特別厲害,他慌亂得不知要看哪裏才好,嘴唇也變幹了許多,“為、為什麽?”
沈清瀾意外地看着他,“你來不是為了這個?”
東籬睜大了眼睛,忽然覺得胸口有一口氣順不過來。他搖了搖嘴唇,倔強地否認,“不是。”
他注視着他,眸光深邃而清冽,把東籬看得渾身都不自在了。飯已經涼了,可東籬覺得手心在發燙,緊接着,似乎胳膊也熱了起來,臉更是如此。
“我……”東籬不想說自己為什麽來,因為他已經後悔來這裏了。想起沈清瀾聽說他沒有好好讀書時失望的神情,還有剛才一直不說話的态度,東籬不知道要說什麽好。他不喜歡沈清瀾那個樣子,可是,話能反過來說嗎?——他可以喜歡他什麽呢?
沈清瀾放下手中的碗,認真想了想,說,“若說緣由,是因為我喜歡你。”
東籬訝然看向他。
“你這樣聰敏的孩子很難得,跟着我享不了什麽福,但我看得出來,你能吃苦。”沈清瀾看向門外,對拿着一只信匣走回來的雪娘點了點頭,繼續說,“書你拿回去,繼續看。下回再見面,我會考一考你。要是答不上來,我也不會要你了。”
看起來平平淡淡的一個人,話卻說得那麽霸道。東籬鼓了鼓臉頰,忍不住嘟哝道,“我又沒說我想來你家。”
小聲的嘀咕卻被沈清瀾和雪娘都聽到了。雪娘噗嗤一笑,說,“小郎君,話不要說得那麽絕對。總有一天你會發現,能跟在公子身邊,是常人一輩子都不能有的福氣。”
“我又不是姑娘家,有什麽跟不跟的。”東籬正在為沈清瀾這個人的所有事犯難,話沒過心頭就嘀咕起來。
雪娘一愣,頓時赧顏看向了沈清瀾。
沈清瀾緩緩搖頭,讓她不要介意,轉而問,“哪裏來的信?”
“哦,京城。”她恭謹地将信匣遞給沈清瀾,“宋家三公子的。”
他眉心微微一蹙,接過信匣,打開以後看了一眼裏面那張柔軟的白綢,卻沒有打開。
東籬看到他重新合上了匣子,驚訝地發現匣子內側有一只看起來像是某種瑞獸的圖案,但一時沒有看清,也不知道是什麽尊貴的人。
沈清瀾把信匣放到一旁,不知為何忽然問他,“何謂四維?”
“啊?禮義廉恥。”東籬一愣,下意識就這麽回答,看到沈清瀾還等着自己繼續說,便道,“禮不逾節,義不自進,廉不蔽惡,恥不從枉。故不逾節,則上位安;不自進,則民無巧詐;不蔽惡,則行自全;不從枉,則邪事不生。”
他點點頭,又問,“言是而立,言非而廢,功則賞,罪則誅,若是可治民耶?”
東籬搖頭,“不可。”
他微笑,“為何?”
“形勢、器械具而四者備,治矣。”東籬對答如流。
沈清瀾揚了一下眉,“何謂四傷?何謂四經?”
他想了想,“威、法、教、衆,謂之四傷。常令、官爵、符籍、刑法,謂之四經。”
“公子。”雪娘在一旁看得難以置信,不禁露出了贊許的神情,小聲說,“才學了不足滿月。”
沈清瀾淡淡一笑,似乎不以為然,又問東籬,“天下無一貴,何解?”
東籬怔住,思路忽然之間斷了。他抿緊嘴唇,莫名緊張起來。這說法并沒有在所讀過的書裏見到過,是沈清瀾自己杜撰的?他十指絞在一起,膩出了些汗。
“想到什麽,就說什麽。”雪娘看他焦慮得緊,柔聲鼓勵道。
東籬猶猶豫豫,擡起眼睛,不太确定地回答,“大同?”
雪娘忍俊不禁,笑罷道,“想來也差不多的。”看他疑惑,便解釋說,“是曰:立天子以為天下,非立天下以為天子也;立國君以為國,非立國以為君也;立官長以為官,非立官以為長也。出自《慎子·威德》,郎君應是沒讀過,公子考偏了。”
話雖如此,東籬沒有一想到,沈清瀾身邊的一名姬妾都能答得上來,不免有些氣餒。
這時,沈清瀾說,“書先拿回去吧,改日我上你那兒去看你。”
驚喜一下子沒藏住,東籬高興地看向他,又意識到這樣不對,立即端正了臉面。
雪娘看罷又笑了,說,“公子恐是要讀信,妾先送郎君出門吧。”
東籬看看沈清瀾,他點了點頭,關照道,“路上小心。”
回到家裏已然接近日落,家裏的粗使丫頭一開門,連忙雙手合十說老天保佑,“你可回來了,二娘念叨你一天了!”
果然不出東籬所料,那個晚上他和廚娘一起做完晚飯,就開始在邱二娘的冷嘲熱諷中侍奉她吃晚餐。她口口聲聲說着他心野了,平日裏瞧不起她們這些賣笑的,結果尋到了出路還不是一個勁沒皮沒臉把自己往外送?
“沈知府家裏的那位美嬌娘見到了?”她意有所指,筷子尖在半空中繞了繞圈,對梁依依她們笑道,“你們啊,也別成天呆在家裏頭。不去看看從京城來的美人兒,還以為這天下間就自己長得如花似玉。阿籬,那位沈夫人美嗎?”
東籬低着頭給白水魚挑刺,弄完以後送到她的食案裏,“那不是他的夫人。”
“嚯!才去了半日,弄得倒是一門清~”邱二娘捧起食碟,津津有味地吃着已經沒有刺的白水魚,說,“我是聽張司馬說起過,金屋藏嬌,說不出究竟怎麽個美法,就是看得舒服,怎麽看都不會膩。唉,一個侍婢就已然如此,也不知正室得到什麽地步。”
梁依依看東籬一直低着頭,恐他聽了不是滋味,懶洋洋地說,“一去京城幾重山,丈夫離京不跟在旁邊,一個多月了也沒見人影。要麽就是吃不了苦不肯離開榮華之所,要麽就是沈公不喜歡,寧可帶個侍女。這感情不好,就算是天仙下凡又有什麽用?”
她說完就沖戴岚擠眉弄眼,讓她也說幾句擠兌擠兌見不得別人好的邱二娘。戴岚卻猶猶豫豫,“六郎的兄長在延州做茶葉生意,倒是對沈公有所風聞。原配在京城就沒了,續弦也在延州過世,幾個孩子接二連三都夭折,恐怕家裏在京城是不剩人了。”
邱二娘聽了臉色一白,轉而怪裏怪氣地說,“命這麽硬,阿籬,你可得想好了。別到時候好日子沒過幾天,人先沒了。”
“呸!你有句好的沒有?”梁依依忍不住啐道。
東籬的确不是滋味。他不怕死,只是沒想到沈清瀾竟然如此孤單,相比于自己從來什麽都沒有,至親一一從自己身邊離去,再無挽回的可能,真不知是個什麽感受。
他忍不住問,“知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離開京城?”
看他再也不躲不避,這麽直接地打探,三個女人都為之愣了一愣。戴岚為難地搖了搖頭,抱歉道,“沒有細說,大抵就是得罪了今上。唉,我還得游說幾句,沈公想要修建河堤,可六郎不願意出錢。”
“咳!”邱二娘突然清了清喉嚨,斜睨了東籬一眼,裝出只顧吃飯的模樣,“張郎提了,前些年京城裏有一幫‘燕王黨’,左相為表,以三殿下馬首是瞻。一衆人搞什麽變法,後來被東宮以結黨營私為由向聖人告狀,加上聖人本不喜變法一事,一竿子把船上的人都打落了水。沈公曾是燕王文學,從那時起就和燕王關系好,東窗事發自然難逃幹系。幸好皇太後喜歡他,給他求情,否則也是和左相一般要流放。眼下三殿下被貶為庶人,還在穆陵掃地,也不知還有沒有出頭的機會。”
一家人平時小打小鬧,過的都是尋常日子,忽然提起這樣的朝廷大事,又是流放又是囚禁,不免心驚膽戰。梁依依和戴岚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地看向了東籬,充滿了擔憂。
東籬認認真真挑着另一條白水魚裏的刺,回避着她們關切的目光。
邱二娘深深看着他,忽然把他食案裏的碟子取過來。
他驚訝地擡起頭。
“我吃飽了,這條留給廚房吧。”她上下打量了東籬一番,挑眉道,“怎麽?偷懶了一整天,還想吃我的東西?自己到外頭找吃的去。”
梁依依氣不過,直跪起來,被戴岚一把拉住。
東籬咬緊了牙關,站起來發現雙腿已經坐麻了。但他不管這麽許多,跑出了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