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劍穿心

大慶國,昭和十年,冬。

這一年的初雪落在夜如潑墨的戌時,零星的小雪像是沒有重量的碎銀,夾裹着遠處的靡靡絲竹音,飄飄揚揚從夜空中落下。

身着正紅色宮裝的靖陽長公主站在久未有人踏足的摘星樓頂,伸手接了一片碎雪。

“你不喜歡雪天,本不想叫你出來的。”

碎雪很快在溫熱的掌心融化成一滴冰涼的水珠,順着指尖從整座皇城的最高處直直墜落。

“不過讓你這麽不明不白的跟着我一起死了,我心裏過意不去。”

空蕩蕩一覽無餘的樓頂,再無第二個人的身影。

靖陽微微仰頭看着蒼茫的夜空,不厭其煩地繼續自言自語道:“最後一場雪了,就當是陪我,出來看看吧。”

空氣裏安靜的仿佛能聽到雪落在屋頂的聲音。

靖陽屏息等了一會兒,見沒得到回應,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不出來也好……”

“喲,又尋死呢?”懶洋洋的聲音憑空在她腦海深處響起,語調裏還帶着兩分調侃三分嫌棄,“還是跳樓這種老套的死法,你可真夠出息的。”

聽到自己意識裏這熟悉的腔調,靖陽一直緊繃的肩膀終于微微松下來,坦然點頭承認:“嗯,我沒出息。”

“啧,那姓宋的又欺負你了?說吧,又怎麽了,我讓我們家小十三給你報仇去。”

靖陽聽她這不善的語氣都能想象出那人在她腦海裏翻着白眼嫌她不争氣的模樣,若不是沒有身體說不定還會伸出手指彈她的腦門,然後再光明正大的将宋鶴卿揍趴下扔到她的跟前,挑着眼對她道:“喏,給你出氣了。”

她被自己想象的畫面逗笑了,突然覺得即将到來的死亡也沒那麽可怕了。

“一直忘了和你說,長樂,這些年謝謝你。”靖陽伸手替自己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裙角,微微沉聲道,“還有,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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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在靖陽意識裏的傅長樂聽出了她的死志,沒有再嘗試去争奪身體的控制權,只是透過她的眼睛看了腳下燈火通明的皇城一眼,還是用那種懶洋洋的語調随意道:“聽這傳過來的聲兒,今天是我們那位陛下的生辰吧,怎麽,你想跳個樓給他送份難忘的賀禮?”

這話裏的嘲諷意味甚濃,靖陽卻渾不在意,依舊輕輕柔柔道:“對不起,長樂。我不想活了。”

這話她說的很輕,就像是空中如柳絮一般輕盈的初雪,被風一吹就徹底散了。

“我後悔了,我該聽你的,我該在十年前就殉國的。”

大梁國的鎮國長公主,本就該在國破的那一刻,以身殉國。

這不是這十年間靖陽第一次後悔,卻是傅長樂頭一回真真切切感受到她想要死去的決心。

作為一個沒人權的游魂,或者說是那個瘋醫口中的什麽什麽副人格,傅長樂自然知道今日靖陽不是來和她商量的生死大事的。

對于靖陽來說,或許在死之前能将她叫出來告知一聲,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事已至此,傅長樂只關心一件事:“十三呢?”

“你放心,你的小十三好好的。”靖陽自嘲一笑,“我要拉着你一起去死,自然不會忘了把你唯一的牽挂安置好。”

“既如此,那你便不用向我道歉。”傅長樂想起那個沉默安靜卻又鋒利的如同一把劍的少年,刻意掩蓋了心底一點點不舍的情緒,無所謂道,“你想死,那便死好了。”

雪下大了。

靖陽站在樓檐邊上,閉上眼睛往前邁了一步。

紛揚的白色雪花成了她在這個世界看到的最後一幕,在極速下落的那一瞬間,她似乎聽到了腦海裏如小孩子賭氣般的嘟囔:

“下雪天可真是讨厭啊。”

滾燙的血液将正紅色的宮裝染成暗紅,如同一枝衰敗的紅梅靜靜落入雪地。

在這個沒有人知道的夜裏,在這座大梁末帝為他唯一的胞妹建造的摘星樓下,前朝最後一滴皇族血脈,領軍鎮國、以武動天下的靖陽長公主,薨。

傅長樂從飄着書墨味的房間中醒來時,還未察覺到不對勁。

她在靖陽的意識裏生活多年,早已習慣這種控制不了身體又被封閉了感官只能自己發呆放空的日子。

只是今日似乎又有些不一樣,靖陽似乎忘記将她的味覺封起來了。

鼻尖隐隐纏繞着藥味兒,舌根被層層繞繞又苦又澀還泛着酸的惡心味道包裹,苦的整個天靈蓋都差點裂開來。

天不怕地不怕的傅長樂一下子崩了無所畏懼的長公主人設,開始在腦海裏瘋狂呼叫:“靖陽靖陽靖陽!你快出來封住我的感官……”

“小姐——院長大人出事了嗚嗚嗚——”

帶着哭腔的聲音突然從不遠處傳來,傅長樂被吓得一個激靈,沉重的眼皮下漏進一絲光亮,眼前似乎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

“小、小姐?”那哭聲一頓,随即更加尖銳的叫聲炸開來,“小姐醒了!!來人啊!小姐醒了!”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僵硬在床除了眼皮子之外全身都動不了傅長樂終于暫時摸清了目前的狀況。

首先,她确實已經不在靖陽的身體裏了,現在她待的這個殼子身份叫俞子青,是青山書院院長的獨女。

其次,這位俞大小姐是個沉睡多年的睡美人,年歲未知,上一次睜眼的時間已經不可考究。

最後,她現在名義上的便宜爹、青山書院的院長俞山南,在昨天夜裏,死了。

要知道俞山南可不是什麽寂寂無名的普通文人,作為著作等身、門生遍天下的儒學大家,他在全天下讀書人心目中的地位,就如同大宗師在武者眼裏一樣神聖不可侵犯。

這片天下已經很久未出現大宗師級別的高手了,而現如今,這樣一位活生生的文壇大宗師,竟然在兩名正三品高手的保護下,死在了自己的書房。

此事一出,天下嘩然,整個青山書院外面圍滿了聞訊趕來求一個真相的讀書人。

傅長樂不知道自己為何俞子青的身體裏醒來,但無論是因為占用了人家女兒的殼子,還是為了俞山南曾經對她的半師之誼,她都不能不去見俞山南最後一面。

這具身體不知道躺了多少年,從頭到腳渾身僵硬的厲害,匆匆趕來的大夫施針用藥大半個時辰後,宛若廢人的傅長樂終于扯着嘶啞的嗓子低喃道:“父、父親他……”

一直貼身照顧俞子青的惜言還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一聽她提起慘死的院長又忍不住抽抽噎噎掉眼淚。

這主仆兩一個大病未愈柴瘦如骨,一個年未及笄哭的眼淚混着鼻涕泡。

這一幕看得青山衆人心頭泛酸,一個個杵在屋子裏喉嚨艱澀,偏過頭不敢多看。

傅長樂不着痕跡将幾人的神情收入眼中,又語氣恍惚地對着空氣喊了一聲“父親。”

遙想當年傅長樂第一次掌控靖陽的身體開口叫“父皇”、“皇兄”的時候,簡直別扭的渾身難受,但這一回生二回熟,演了這麽多年的靖陽長公主,此刻的傅長樂演技渾然天成,完完全全就是一個驟聞噩耗的女兒,只見她面容悲切、言語哀婉,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懇求道:“我想見、咳咳、見見父親。”

書院的副院長方莊翰剛剛痛失老友,這兒根本見不得她這副模樣,偏過頭哽聲道:“也好,也好,這麽多年了,你父親一直盼着你能醒,哪曾想、哪曾想……”

整個青山書院因為俞山南之死亂成一團,惜言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架輪椅,一邊吸着鼻子一邊推着傅長樂往院長書院走去。

“小、小姐你問我你睡了多久?這、這個我也不知道。”

惜言是三年前被俞山南從牙婆子手裏買來的,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顧昏睡不醒的俞子青。

“不過我有聽副院長大人提起過,說院長來青山書院的時候,小姐就已經……欸前面有石子,小姐小心。”

坐在輪椅上的傅長樂微微皺眉。

她沒記錯的話,俞山南成為青山書院的院長,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這具身體到底昏睡了多少年?

更重要的是,自從傅長樂醒來後,她已經在意識裏試探了無數次,都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真正的俞子青是真的消失了嗎,還是只是像當初的靖陽一樣因為逃避躲起來了?

而她自己呢,她又為何突然出現在這具身體中?

傅長樂心裏頭的疑問多的可以堆成山,面上卻沒顯露出什麽來,安安靜靜坐在輪椅上被推到俞山南的院子門口。

“神鑒署辦案。”穿着銀邊壓線黑魚服的神鑒署侍衛舉劍攔人,“閑雜人等不準靠近。”

“神鑒署?是那個傳說中的神鑒署?”惜言聽到這名頭一驚,怕剛醒來的自家小姐不清楚,還特意小聲解釋道,“小姐,這神鑒署是當今陛下為針對高手作案而設立的特別機構,據說裏面最低的小旗都是從四品的高手,還有兩位宗師大人作為指揮使親自坐鎮。”

這神鑒署是用來做什麽的傅長樂自然知道,要真論起來這個機構的最初設想還是她提出的,那宋鶴卿還是剽竊了她的創意。

但神鑒署的人出現在這裏,只能說明一件事,俞山南的死是高手所為,還是一名頂尖高手。

方副院長匆匆趕來對着神鑒署的人解釋了俞子青的身份,惜言被攔在院外,方莊翰親自推着傅長樂的輪椅走進書房案發地。

而這書房正中央,赫然停放着俞山南的屍體。

一劍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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