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蕭素寒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心底十分茫然,他不通歧黃之術,況且邊旭體質似乎與常人大異,他根本猜不出端倪,只好坐到他身邊,讓他把頭靠在自己懷裏,問道:“你現在覺得怎麽樣呢?”
邊旭卻再沒有說話,原本微睜的眼睛又閉上了,氣息複又微弱下去。
蕭素寒低頭思索了片刻,覺得還是不能呆坐,他知道失血之人本就畏冷,更何況太陽已漸漸落山,沙漠中的夜更是寒涼,如果不早些準備,邊旭絕熬不過今晚。他想了想,把身上的衣袍都脫了下來裹在邊旭身上。他自己只穿了件單薄裏衣,四處去尋了幹草枯木在邊旭身旁生了個小小的火堆,而後拖了那只驚恐的山羊過來,一刀劃開它腿上血脈,把那熱騰騰地羊血喂到了邊旭嘴裏。山羊吃痛後不停掙紮,然而四蹄都被制住,只能咩咩慘叫,過了片刻蕭素寒才放開它,用布條草草裹了它的傷口,複又把它拴在水潭邊的枯樹上。
做完這些蕭素寒忽然覺得眼前發黑,他趔趄了兩步,這才想起自己也是剛中過毒的身子,兩天未有進食,怕是也撐不了多久。正猶豫着要不要對那只羊動手時,火堆邊忽然一動,鑽出一只肥大的沙蜥來,蕭素寒先前聽沙漠蠍子說過這東西能吃,雖然當時嗤之以鼻,現在這情形下卻顧不得許多,很快把那只沙蜥抓了來,就着潭水洗剝了,扔在火堆邊上炙烤。不到片刻後竟彌漫開了誘人肉香,蕭素寒猶豫着咬了一口,險些把舌頭吞了下去,驚嘆道世間怎會有這等美味。他撕了幾條肉遞到邊旭唇邊想喂他吃,忽然覺得邊旭有些不對,他似乎在發抖,抖得很厲害。
“邊旭,你是不是冷?”蕭素寒問了一聲,扳過他的臉一看,只見他唇色都青了,連牙關都在顫抖。
羊血好像對邊旭一點作用也沒有,他越來越冷,身體像塊冰。
蕭素寒再沒辦法,只好把他推得離篝火更近了些,然後從後面将他緊緊抱住,小聲嘀咕道:“早知道就修習內功時多下點功夫了,這樣還能傳些真氣給你。”
被他抱住時,邊旭仿佛有所感知般動了動,他握住了蕭素寒的手,輕聲道:“晚晴……”
蕭素寒無奈地撇了撇嘴:“你又想你妻子啦?”
“晚晴不在了,”邊旭的低喃變得無比沉重,“師父也不在了。”
蕭素寒緊了緊握着邊旭的手,向他道:“我還在這啊。”
“蕭素寒……”邊旭忽然叫了他一聲,而後又輕聲道,“你不要走。”
蕭素寒微微一愣,欠起身看向邊旭,卻見他雙目微閉,并未完全醒過來,不知是在夢呓還是別的什麽。
迷離中的邊旭眉頭是緊擰着的,似乎有無限煩郁萦繞其間,蕭素寒忽然想起前一天晚上他說的那句“你怎能讓我再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他已飽受生離死別之苦,自然再不能眼睜睜看着朋友喪命。思及此,蕭素寒感傷之下又泛出些許疼惜之意,他貼近邊旭耳朵道:“邊旭,我知道是有情有義的人,等離開這裏之後你跟我回落梅山莊,”他說到這,似乎下了個很大的決心,對着昏睡的邊旭許諾道,“我把妹妹嫁給你。”
邊旭在午夜時分恢複了意識,面前的火堆幾乎燃盡,只有一星半點暗紅的火光掩藏在灰燼中,他忽覺後頸上拂過一陣溫熱的氣息,回頭一看,卻是極近地對上了蕭素寒的臉。這不由讓他一怔,他輕輕推開了蕭素寒環在自己身側的手臂,誰料剛翻了個身,蕭素寒就在夢中咕哝了一句什麽,然後不依不饒地貼過來重新抱住了他。
邊旭此時與他面對着面抱在一起,微微覺得有些尴尬,待要出聲叫醒他,又忽然瞧見他身上只有一件貼身裏衣,微覺奇怪,再細細一看,發現他竟連發髻也散亂了,眼前這個蕭素寒和初見時那個錦衣華服,神色倨傲的大少爺判若兩人。
即使對自己昏迷時發生的事一無所知,邊旭也能大概猜測到,蕭素寒多半是為了照料自己才會狼狽成這個樣子的。他望着蕭素寒沉睡的面孔,心裏想到,他沒有死,這真是太好了。
蕭素寒勞累了幾日,睡得十分香甜,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默默打量,他手腳都纏在邊旭身上,過了一會還把臉埋到了對方脖頸裏。
邊旭僵硬了片刻,暗道這個少爺睡相真是不好看,他伸出手想把蕭素寒從身上扒拉下去,忽然聽見蕭素寒模模糊糊地嘀咕道:“邊旭,你不要死。”
這一句落到邊旭耳中,讓他不自覺有些恍惚,似乎在昏迷時就有個人在耳旁說道:邊旭,你不要死,你還有我。他本以為師父和晚晴離世之後,再也不會有人把他記挂在心上,誰知這世上還有人在意自己的生死,竟還是這個初見時與他不太對付的大少爺。
想起這些時日經歷的種種,他還是不明白蕭素寒為何要找借口跟着自己,原本以為兩人不過萍水相逢,轉眼便會各奔東西,誰料一路走來,他現在竟已無法再想象将來的分別之期了。
正在默默出神的時候,蕭素寒又動了動,向他貼得更緊,邊旭皺眉想了想,猜出他大約是冷了,便自然而然伸出手勾過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也伸了過去想撥開他臉上淩亂的發絲。他的手拂過蕭素寒的臉時,不知怎的就落了下去,輕輕在那臉頰上碰了碰,那手指顫抖得有些厲害,順着蕭素寒的眉梢直滑到了他的唇角。察覺到自己動作的邊旭像被火撩到一樣,飛快地縮回了手,可是沒有用,他驀然發現,不止是手在發抖,連自己胸腔裏那顆心髒都跳動得太過厲害。他惶然地捂住心口,忽然想起他的心很久沒有跳得這麽厲害了,上一次好像還是晚晴活着的時候。
他忽的坐起身,踉踉跄跄地迎着大漠盡頭泛白的地平線走去,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在疾奔。他覺得心裏有一個透明的蛋殼,裏面的雛鳥正在用嘴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殼壁,仿佛馬上就要破殼而出,他有些畏懼,又覺得惶恐。最後在混亂的思緒裏摸向腰間,然而摸了個空,晚晴留下的穗子已經丢了。意識到這一點使他更加無措,只能捂着頭拼命地回想,卻竟連晚晴的臉都想不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人的樣子,或喜或怒,或悲或嗔。
“喂!”一聲大喊遠遠從背後傳來。
邊旭茫茫然回過頭,看清來人後有一瞬間的窘迫,匆匆低了頭。
蕭素寒臉上還帶着惺忪的睡意,抱怨道:“突然發現你不見了,吓了我一大跳,還好沙地裏的腳印好找。”他揉了揉眼睛,“你跑到這來做什麽?”
邊旭掩飾地搖了搖頭:“不過随便走走。”
蕭素寒雖然覺得奇怪,也懶得深究,他擡起眼睛看向遠方,忽然道:“快看,日出。”他進入大漠後,雖已經歷好幾個日夜,卻是頭一次有心情看這裏初升的朝陽,天邊絢麗的朝霞與大漠的地平線連在一處,當真是稀有的美景。
邊旭擡起眼睛,也看向哪個方向,忽然低聲道:“我以前很怕看見朝陽。”
蕭素寒一怔,問道:“為什麽?”
“因為總覺得自己在這世上毫無牽挂,每天看到初升的太陽,就好像提醒我又度過了多餘的一日。”他垂下眼睑輕聲道。
蕭素寒聽了這話不由擰起眉頭,很想要用話開導他一番,卻聽他又道:“不過我現在不這麽想了。”
兩人從沙丘上回到水潭邊的路上,蕭素寒自然大大吹噓了一番自己昨日尋到水源的聰明事跡,等邊旭見到那個被拴在枯樹上的長胡子向導時,不由得覺得十分好笑。
山羊正百無聊賴地拱着樹根,看見蕭素寒便咩咩叫着後退了幾步,蕭素寒一手揪着羊耳朵就要對它下刀子,卻聽邊旭道:“這只羊也算救我們一命,現在你我性命都無虞了,不如放了它吧。”
“這怎麽成?”蕭素寒皺眉道,“你瞧這沙漠裏滿眼荒涼,就指望着用它果腹呢。”
邊旭看向眼前那片不小的水潭:“這潭中應該有魚,我去瞧瞧。”
蕭素寒想起他昨天還是要死不活的樣子,趕忙道:“還是我去吧。”
江城依着長江流域,蕭素寒自小便識得水性,熟稔地脫去衣物,一頭便紮進了水潭之中,邊旭還未在沙漠中見過這麽大的水潭,不知水質如何,有些擔憂地站在岸邊盯着水面的動靜。
忽然水面一動,正是蕭素寒鑽了個腦袋出來,他笑得十分得意,揚手就把一尾活蹦亂跳的魚兒扔到了邊旭腳邊:“看來不用挨餓了。”
他反複潛下水幾次,捉了三四條魚上來,而後又游到淺水處,大喇喇地搓洗起肩膀和手臂:“正好洗個澡,這些天覺着自己都快臭了。”洗了一會,又擡頭向邊旭招呼道,“你也來洗洗吧?”
蕭素寒膚色本就白淨,映着水光幾乎有些晃眼睛,邊旭倉促地看了他一眼,搖頭道:“不必了。”
蕭素寒毫不掩飾地露出鄙夷神色:“什麽叫不必了,你瞧那只羊都比你好聞些。”
邊旭大為窘迫,只好也走到近水處脫去了衣衫,正撈了水來擦洗,忽聽蕭素寒問道:“哎,你胸口那是什麽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