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其實相似的話,以亞父範增為首的一幹幕僚

,早已不止一次向項羽提及。

只是一來範增獻策時,慣來愛将事攤開了講時,明白歸明白,公允歸公允,卻未顧慮到

項羽自矜的脾氣,斟詞酌句間還顯得冗長而幹癟,自然叫項羽聽得昏昏欲睡,無法意動;二來項羽所率領的楚軍将士确實

多是楚國本土本鄉的出身,背井離鄉多年,對故鄉生出了濃重的思念之情,倘若勉強留下,恐怕也需面臨鬥志銳減的窘境

;三來還有心懷鬼胎的項伯在其中擾動周旋,陳平揣着明白裝糊塗地放任自流……

安在呂布這,情況卻是截然不同。

他将這憨子霸王那傻不愣登的行事看在眼裏,無形中就當作少時莽莽撞撞、摸爬打滾間走了許多坑人的彎路的自個兒

看待,便理所當然地代入了對方所想。

這才有了那一通誇贊帶激将、勸說加建言的切合,看似誤打誤撞,最後卻無一

不撓到了項羽心裏那先前無人碰觸過的癢處,竟就倏然點亮了原本烏茫茫的霸王腦子裏的靈光。

有這樁大事在前,項

羽已徹底忘了叔父項伯的可疑行徑給他帶來的煩惱。

他決心一下,便想将事立即辦成。

望着項羽那道心急得片刻

都等不得,就騎着烏骓絕塵而去的背影……

Advertisement

膽子一向大得狠,放任自個兒往前莽的呂布,竟破天荒地于後背上冒了一

層白毛汗。

他娘哦,一會兒項羽該不會還打算叫他與那群叽叽呱呱的儒生縱論天下、唇槍舌劍吧?

思及此處,冷

汗更是倏然而下。

呂布杵在原地,十分痛苦地在‘就此腳底抹油,別面對那爛糟事了’還是‘不舍前功盡棄,回去設

法應對’間躊躇半天,終于艱難地選擇了後者。

——就不信了,難道他死活不肯開口的話,天底下還有人能勉強得了

他?

都怪那憨子霸王,他辛辛苦苦忙活這大半個月,就想着宰了劉邦報仇雪恨,孰料這仇還沒報成,麻煩倒是越折騰

越多了!

呂布将心一橫,暗罵了幾句給他瞎找事幹的項羽,一聲唿哨,召來還在附近溜達的玉獅,黑着臉騎了上去。

——他倒是真心希望項羽莫蠢到叫他去舌戰群儒,若真有那麽回事兒的話……群儒怕是一個都沒法在他劍下存活。

已休息好了的玉獅渾然不知新主人的滿腹愁腸,意氣風發地“哕”了一聲,撒開四蹄便往前飛馳而去。

玉獅雖抵不

過當世無雙的烏骓,卻也是日行千裏、迅疾如風的難得良駿。

呂布只繃着臉,稍出了會兒神,就看着這鹹陽城門近在

眼前了。

玉獅雄赳赳、氣昂昂地載着滿身黑氣的新主人,好似熟門熟路地穿梭于街道之間,不過片刻,便抵達了秦宮

此時楚軍上下,基本已無人認不得呂布這號深得項王信重的奇士了,見是之前随項王出征的呂布歸來,連盤問的步

略都徑直省去,直接開啓宮門,予以放行。

呂布一路暢通無阻,很快來到臨時重做議事用的宮殿,一臉苦大仇深地下

了馬,梗着脖子行入其中。

不出意料,大門一被推開,他一眼便看到裏頭已烏泱泱地坐滿了人,皆是頭戴高冠,身着

行動費事的寬袍大袖的幕僚。

呂布顯是來得最遲的,也是身形與尋常士人的清瘦截然不同、高大威武不遜于項羽的,

更是最叫幕僚們深感驚奇、是帳中除身為血親的項伯以外、得以屢次改變項羽已然做出決定的唯一一人。

項羽神色漠

然地居于主位,瞥見呂布入內,輕輕點頭,身後執戟韓信便瞬間會意,将他賢弟仍是領到了原本只屬于左尹項伯的位置上

呂布不着痕跡地環視一周,竟未發現項伯蹤影,不禁挑了挑眉,卻未多做反應。

一被韓信領到位置上後,他便

大刀闊斧地坐下了。

瞧他那坐姿放肆狂野,落座前更絲毫未有客氣推拒的意思,叫座下幕僚們不禁皺起眉頭。

而主位上的項羽顯然愛極了呂布之才,哪怕對方在自己眼皮底下表現如此狂傲,也未露半分愠色。

許是為了平息衆人

心裏的酸氣,一向惜字如金的項羽,居然特意開口吩咐了随從幾句,不一會兒,便有小食送到未來得及用午食即被招來、

此時已有些饑餓的衆人跟前。

衆人受寵若驚,謝項王賞食時,韓信面上的神色卻略顯微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

落在他賢弟跟前的、份量是旁人足足的三倍的小食上。

那因還覆蓋着冒騰騰熱氣的醬汁、而顯得尤其誘人的肉片,卻

是無比眼熟……與他前陣子在宴中為對方偷藏、又叫賢弟毫不在乎地啃完了的肉幹,簡直毫無二致。

韓信若有所思。

——要是他沒猜錯的話,在座諸人,應是都沾了他賢弟上回餓肚子、叫項王惦記上的光了。

呂布不似韓信這般心

細,徑直大快朵頤,轉眼便将這三倍份量的肉食給一掃而空。

而他能如此安心地進食,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原因——項

羽喚他赴這場庭議,卻無讓他與幕僚們相辯的意思。

項羽一旦決心遷楚國王都至鹹陽,便要對麾下士卒進行安置。

願留的,他便予以一定官職,不願留的,他便予以一定賞賜,有他們自信抉擇。

實際上,出乎項羽意外的是,他設

想中的極度思戀故鄉、歸心似箭的楚國子弟兵,只占那泱泱四十多萬大軍的極少數。

餘下的大多數人,要麽是後來被

編入項羽軍中、家人已然離散失亡、歸無可歸的他國将士,要麽雖是楚人,卻不肯就此滿足于回鄉去過娶個婆娘熱炕頭的

尋常生活,還想繼續追随實力強勁的項羽趁亂拼上一把,博得更多功名利祿,并不在乎吃些苦頭的。

對同樣渴望名滿

天下、出人頭地的士子儒生而言,追随一位既有王霸之資,具備雄心壯志,還能做出理性有益的抉擇的大王,自然比侍奉

一位行事僅憑心意、惦記着衣錦還鄉的虛榮的大王來得令他們滿意。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彭城與關中之地相比,

毫無優勢可言。舍關中沃野不取而東歸彭城,便如将天賜之物拱手讓人,幼稚之至,實是不折不扣的敗筆。

如今一向

剛愎的項王幡然醒悟,要撥亂反正,他們自是樂見其成,豈有反對之理?

即便是場中少數唱反調的,也只是憂心收攏

民心上恐會過于艱難罷了。

項羽面無表情地聽着底下人熱烈讨論,不時颔首,示意認同。

他将呂布召來,純粹是

為了讓衆人知曉功勞該歸到何人頭上,還是為其作臉,才特意安排在原左尹項伯的坐席上。

若換做旁人,面對項王如

此用心的提拔,早已感動涕零,誓死效力了。

而在呂布身上……他只在暗自慶幸逃過一劫的同時,決定看在方才那肉

嘗着不賴的份上,少罵這憨王幾句。

對一向固執、這回竟不聲不響地改了主意,做出英明決策的項羽,範增老懷欣慰

的同時,看呂布是既敬佩,又喜愛。

如此智勇雙全、竟連執拗的項王也能屢屢勸動的奇士橫空出世,卻是不重名利,

只忠心耿耿地伴于王側……

只能說是上天賜給霸王的氣運了。

範增作為項王身側的幕僚之首,待方略定下後,自

是制定具體委命之人。

他也充分汲取了項羽在函谷關前大怒讨劉、沖動之下三番四次改主意的教訓,為防止夜長夢多

,項王再次出爾反爾,他這次是連明日都不樂意等,當場就将事務逐一安排下去了。

呂布吃飽喝足,撐着一側下巴懶

洋洋地看了會兒熱鬧,很快就覺無聊透頂。

既司馬之位應要改許原為雍王的章邯,那他應當能讨個別的做做?

着範增那發須雪白的老頭兒在辛辛苦苦地安排職事,呂布生怕被砸個搞內政的差使,趕緊尋了個借口,想着溜出殿去。

呂布一開口,一直板着臉發呆的項羽才回了神,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他自不難看出一直變換坐姿、愁眉苦臉的呂布

的确坐不下去,還真一擡手,不僅随了他意,還将一向與他交好的韓信給一道放出去了。

項羽驟改主意,定下遷王都

于鹹陽的決策時,項伯自是無從得知的。

他也全然不知,自己由早前劉邦送來的財物裏取出賄賂獄卒、好令他們多看

顧獄中張良的行徑已然暴露,還因那前秦寶物上特有的寶庫印記,導致連遲鈍如項羽都能順藤摸瓜,懷疑上了他早同劉邦

暗通款曲。

他自尊心同樣極高,并不亞于項羽,且始終認為自己一舉一動,皆順‘義’而為,因而不論是将楚軍動向

告知張良,私會劉邦,收受寶物,還是在項羽前奮力為劉邦周旋,為此不惜損害楚軍利益……他也奇異地始終不曾問心有

愧過。

那日宴中當他不得不挺身而出回護張良,卻公然受呂布這一無名小卒挑釁與羞辱,奈何武力懸殊,他縱然氣怒

,也心知不是對方對手,只能忍氣吞聲。

單就此事,已讓他郁氣難解,然更讓他難以置信的是,素來對他超然信重,

尊敬有加的項羽,竟是鐵了心地縱容呂布待他如此無禮!

想他身為項氏族長,多年來栉風沐雨,為晚輩鞍前馬後,卻

落得如此一個凄涼下場,不免讓他對項羽生出滿腔怨恨。

項羽不來請他議事,他既為自己在對方心中地位驟降而默默

不安,更覺顏面再次受損,如何會去卑躬屈膝地請和?

他在加深了對呂布和項羽怨恨的同時,索性除了去牢房裏探看

張良外,大多時候都只留在自己殿中,于外頭的動向的感知,自就晚人一步了。

唯一不變的,是他要私放張良的決心

——項羽喜怒未定,殺性甚重,張良在獄中多關一日,便注定多一分危險。

待分封之後,大軍啓程回了彭城,身處楚

國王都,就更難有出逃的機會了。

項伯輾轉反側,最後還是決心不顧張良先前那回會見時的反對之意,先設法将人救

出再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