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項伯原還想計劃再周全些,這會兒卻顧不了那些了。
他認為自己畢竟是項羽血脈相系的叔父,又
有着汗馬功勞,只要他堅決不予以承認,縱有旁人進讒,項羽也不至于信了他們,大可蒙混過關。
子房可就不同了。
他可是親眼見着那日宴上,項羽所表現出的濃重殺心的——若非那滿腹陰謀詭計的呂布打了什麽壞主意,出面攔了一
攔,他的确不敢直面阻止。
明知項羽對敵暴戾,他豈能安然坐視子房立于危牆之下?
一想到子房當年救下他性命
所施的恩義,項伯便愈發感到義不容辭。
他一狠心,決定不再猶豫。正所謂擇日不如撞日,她索性就挑在項羽召盡重
臣、守衛最為空虛的此時。
為免引人注目,他只點了二十親兵,便悄然朝牢房去了。
下到獄中後,面對主動迎上
來的貪婪獄卒,他只以眼神下令,身後親兵即刻會意,趁那幾名獄卒俯身行禮時,利落将人盡殺了,摸出了身上鑰匙。
在牢房中閉目沉思的張良自不可能漏聽了這些動靜,一睜眼,便見昨日才見過的項伯神色緊張,正親自低頭開鎖,匆匆
問道:“子房可還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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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吃驚道:“項兄這是……”
“項王脾氣暴戾,于子房業已起了殺心,”項伯終于
将厚重鎖扣打開,松了口氣,飛快解釋道:“愚兄即便豁出性命,也絕不肯目睹子房再受其脅迫……鎖已開,賢弟,快随
愚兄來!”
事發突然,饒是機智善謀如張良,除了強行按下心中不安,由着項伯将他連拉帶拽地帶出了牢房,又在囚
衣外套上楚兵裝束,混入親随隊列出了牢獄外,也來不及有更好的提議。
項伯還是首次直接違背項羽的意願、行下除
‘報救命之恩’這名頭外,連塊像樣的遮羞布也難尋出的叛徒之舉,心中緊張之劇,可想而知。
一行人故作若無其事
地出了監牢,朝宮門處行去。
即便項伯近來不似從前那般受項羽親近,到底是多年來最受看重的堂堂左尹,是以他臉
色陰沉地帶着一行親随朝宮門快步行去時,路途上的楚兵們雖心中疑惑,倒也無人敢出口問詢。
且因項伯平日予人随
和好親的印象,驟然沉着臉,更是将楚兵的注意力都吸引去了,無暇留神混入親随從中的那張生面孔,以及他那格格不入
的步姿。
項伯腦海裏那根弦始終繃得緊緊的,途中只悶頭速走,加上頭頂上日頭正高,天氣炎熱,一身将官裝束的他
已然汗流浃背。
他不開口,張良還在消化這忽然轉變的事态,也是無話。
他畢竟在牢中被關了半個月,精神雖稱
不上萎靡,此時卻也還艱難地适應着刺眼的陽光、竭力走得與身邊親兵步态一致、不至于過顯步伐虛軟。
在對自己所
行之舉的嚴重性心知肚明的這一行人看來,這段已走熟了的路途此時卻顯得無比漫長,不知過了多久,守兵最少的南宮門
才終于遙遙顯現。
幾乎是看着那熟悉宮門的瞬間,一直心緒焦慮的項伯,才猛然松弛下來,面上勉強擠出一抹笑,微
轉過頭來,看向身後張良道:“子——”
一個‘房’字還未來得及出口,所有人皆聽到一道淩厲的破空聲倏然劃過,
同時出現的,則是一道不知從何冒出、疾掠而下的細長影子,仿佛險之又險地剛巧擦着剛側過頭的項伯的臉頰而過。
在蹭破他面上油皮,叫一縷血花溢出前,那道攜着千鈞之力而顯得迅捷無比的細長影子,便在所有人的餘光中繼續前去。
——既似電光穿雲,又如火光墜地。
直到它氣勢萬鈞地嵌入了項伯距靴尖一尺之遙的那塊硬實土磚,才終于停下
勢頭。
也就是到了它徹底靜止的那一刻,對此猝不及防的衆人,才看清它的真面目。
——這是一支楚軍中所用的
尋常箭矢,只是那銳利的箭頭,竟已徹底沒入了土磚之中,所激起的一縷白煙還未靜止。
如此狠準的箭勢,如此張狂
的警告,直讓本就惴惴不安的他們悚然而驚。
被發現了!!!
項伯當場似被大錘砸中腦門,腦海中嗡嗡地叫着,
渾身暴汗雨下。
上一刻以為進展順遂、得以成功,下一刻就被這充滿威懾的箭矢所攔住,大起大伏所帶來的絕望滋味
,非常人所能忍,況且還是素來順風順水的項伯?
他此刻哪裏還顧得上他的生死之交,就如一頭被逼瘋的狂犬,當場
失控地朝四下環顧,一邊試圖尋到射箭之人,一邊大吼道:“是誰?!是誰!!!”
“擡頭,”一聲谑意十足的口哨
響起,接着是極為疏懶、透着主人十足的漫不經心,與方才那箭矢的淩厲形成鮮明對比、也讓項伯記憶猶新的嗓音,自西
邊遙遙響起:“你爺爺奉先在此。”
項伯哼哧地喘着粗氣,猛然轉身,擡頭朝聲源處望去!
那坐在足有一百五十
步開外的一處殿宇檐角上,威風八面地翹着二郎腿,神色輕蔑而傲然的高大楚将,可不正是叫項伯恨得深入骨髓的呂布?
!
他手持弓箭,正哼着不知名的怪異小曲兒,一邊往箭囊裏又取了一支箭,不慌不忙地要往弦上搭。
“不可能!
”
項伯雙目圓睜,脫口而出道!
一說到神射手,首先令人想到的,自是前朝的養由基。
其百步穿楊的赫赫神
射之威,為世人津津樂道,也令戎者悠然神往。
他曾親眼目睹了呂布手持殘破古琴、面無表情地砸破楚王腦袋的狠辣
;他也曾親眼目睹過呂布手持剛拾來的長劍,以一當百,盞茶不到功夫速殺六十餘人的神勇;更曾在事後查看過劉邦身邊
最受看重的大将身首分離的屍身,其中就有被譽作劉邦身側第一勇士的樊哙。
可他做夢也不敢想象的是,竟有人天賦
異禀、得天獨厚至此,不僅一手長劍使得精湛,還如此深藏不露,藏了一手可與養由基比肩的強悍射術,直到今日才露出
鋒芒!
他如何敢信,又如何願信??
呂布聞項伯質疑,卻絲毫不惱,甚至唇角微微上翹,挑眉一笑:“哦?”
他若得知項伯所想,定要覺得這話蠻不講理,簡直莫名其妙。
他哪有刻意去藏?不過是沒有機會展現罷了。
況
且人在屋檐下,能少一事則少一事,他可不樂意閑得無事去表明自己還有別的看家本領——從他自個兒如何對高伏義,就
可品出‘能者多勞’這四字來。
說白了,他只是為殺劉邦才暫投項羽麾下,又不是真要為其拼死效命,那混個能領兵
殺劉邦的小将官也就綽綽有餘了,何必勞心勞力、累死累活,叫人掰開了當好幾個使喚?
項伯那聲大吼過後,呂布懶
得辯解。
老子在轅門射那百步開外的畫戟尖時,這鼈孫還沒出……已死了好幾百年了。
他雖嫌棄這從韓信處臨時
借來的弓箭太脆,叫他使不出八成力氣省得斷了弓身,只能斟酌着用個六分,用着卻毫不含糊。
他對此所做的回應,
便是直接放下翹着的腿,彎弓搭箭,微眯一眼,瞄準還傻愣愣杵在原地的項伯,爆喝一聲:“去!”
一道與先前那相
似的淩厲箭影瞬如流星、寒若霜淩,毫不客氣地再次直撲項伯而去門面去!
項伯質疑歸質疑,心底卻是明白的,因而
多少已有準備。
即便如此,當呂布大大方方地當着他的面射出這第二箭時,他竟還是躲閃不及!
“嗖”聲剛出,
就在項伯大叫一聲,慌亂笨拙地撲倒于地時,呂布只納罕地挑了眉,嘟囔道:“太慢了!吃得這麽大個頭,卻慢成這德行
,莫不是比範增那老頭兒還老?”
——相比起那淩厲箭勢,項伯的反應的确太慢了。
當項伯滿頭冷汗地在随從的
攙扶下爬起身來時,還顧不上拍身上灰土,就因頭皮上傳來的銳痛而倒吸了口冷氣。
就像剛挑釁地擦過他面頰掠過的
第一箭,這出自當世無二的神射手的第二箭火,看似沖着他門面而來,實則瞄準的不過是他的頭皮。
頭皮被劃開一道
不小的口子,經汗水一浸漬,那火辣辣的痛楚,險些當場逼出項伯幾滴淚來。
他一邊捂着傷口,一邊也不敢再看呂布
,只低頭追那第二支箭的落點。
令他心驚膽戰的是,第二支箭再次在擦蹭過它後、還精準無比地落在了他的履跟後一
尺所在,且因所攜之力更勝前一支,将地磚給擊碎了如蛛網般的一大塊。
二支箭一前一後,将他履前後一尺的路已然
封死。
同樣将這一幕納入眼底的項伯親兵,面上亦紛紛露出震愕,懼然不敢動彈。
明明只是簡簡單單的兩箭,卻
已将他逼得狼狽至此,更讓他半步也不敢再往前行。
他縱痛苦極了,也清楚呂布要憑這手出神入化的射術取他性命,
簡直稱得上輕而易舉,卻不知何故,只一直不住戲耍于他……
項伯不懂的道理,張良卻不可能不明白。
一直沉默
的他未理睬頹然坐在地上、被呂布耍弄得如困獸般瘋狂着惱的項伯,只擡起了頭,哪怕再難受,也還是冒着被灼傷的刺痛
望了望熾熱的日頭,又遙望了眼巴蜀的方向。
他輕嘆一聲,微斂眉目,掩下滿心不舍,再睜眼時,便是一片寧靜淡然
。
呂布射箭阻攔而不殺項伯,唯有一種可能。
那便是……
就在呂布掂量着箭囊,尋思着人咋還沒到,是不是
要再射一箭吓唬吓唬項伯時,眼角餘光便瞥到了什麽。
得嘞。
呂布見事主已至,便不再逗留,只優哉游哉地站起
身,将弓背回身上,利索地翻回欄內了。
雖費了一小番功夫,但還是将項伯吓得屁滾尿流,又揪了個助敵逃跑的現行
後,甭管項伯是啥下場,親眼欣賞了對方慘狀的他自己,起碼是痛快極了。
——嘿嘿,項伯要怨,就得怨項羽那說一
出是一出的狗脾氣。把老子給折騰得跟着一驚一乍的,還去聽了好一會兒的那些士人的羅裏吧嗦。
這口勞什子氣,他
不好找那憨子霸王出,總能往那狗屁內奸項伯頭上撒吧?
呂布美滋滋地來了個功成身退,落得神清氣爽。
留給場
中人的,卻是猶如煉獄的可怖情景。
得了韓信的報信後,一臉木然的項羽帶着最後的那點僥幸趕至此地,卻只收獲了
‘人贓俱獲、證據确鑿’這八字。
項伯在看到那熟悉的偉岸英挺身影的瞬間 ,也想明白了關竅。
他面如死灰,自
知無從抵賴,默然俯首,顫抖着跪拜在面無表情、心緒難測的項羽面前。
“叔父,”項羽沉默良久,未喊項伯起來,
卻當着衆人之面地露出了一縷迷茫,輕聲問道:“……何也?”
因項氏一族紛紛獲罪,早年随叔父項梁颠沛流離,東
躲西藏,他已是疑人成性。
随軍多載的衆親信裏,他疑過範增,疑過鐘離眛,疑過黥布,疑過龍且,疑過太多太多人
。
——唯獨未曾疑過血脈至親的小叔父項伯。
偏偏,就是他最重視的小叔父背叛了他,且證據确鑿、毋庸置疑。
面對這句簡單的質問,滿心滿腦只是恐懼的項伯,才終于後覺出幾分淺淡的羞愧,幾分淺淡的後悔。
只是此時此
刻,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為何鬼迷心竅地為着他的生死之交,為着他那還沒影子的兒女親家,将最倚重他的親侄子給
徹徹底底的背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