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項伯讷讷無語, 而事到如今,項羽也未曾期望能得到個能讓他平心靜氣的答複,是以頹

然一嘆, 命令将士将項伯一行人按下、關押起來。

令張良意外的是,項羽并未因親叔父的背叛而當場惱羞成怒、怒殺

在場中人, 甚至連他這一稱得上‘罪魁禍首’的存在也未多問。

只将他們一視同仁地關入監牢之中, 唯一的區別, 便

是增派了重兵和座下悍将鐘離眛把守。

而在項伯等人悉數入獄後,大感揚眉吐氣的範增在不禁多用了兩碗午食, 旋即

在項羽的親口命令下, 帶人徹查項伯的房所。

這不查不清楚,一查連早有心理準備的範增都忍不住大吃一驚,怒火中

燒。

他們那日所見的幾枚項伯賄賂獄卒所用的珍珠,不過是項伯私藏寶物中的滄海一粟——因項伯未曾想到自己會有

徹底失勢、體面全無、住所任人查抄的一日, 是以并未刻意掩藏所得。

範增只粗略一翻, 便翻出了黃金整整四千兩,

珍珠三十升。

雖項伯還算有些心虛,将通信的文書每讀過後付之一炬, 但光這些物證,就已叫他通敵的罪行全然鑿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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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這些個重金珍寶上,無不刻着前秦宮寶庫的官印。

項羽接管秦宮後,自也派人重點照着劉邦之前列出

的單子,清查庫中琳琅滿目的藏品,可不曾有這般大的短缺。

既不是項伯以權謀私,偷取寶庫中物,自就是來自劉邦

的饋贈了。

思及此處,範增頓時不寒而栗。

他不敢細思, 項伯究竟是出賣了楚營何等重要的軍報,才得來如此重

寶作為酬謝!

在這之前,範增雖厭惡項伯,但他素來行事磊落,見對方一招淪為階下囚後,已覺足夠,并未打算行落

井下石之事,非致項伯與死地不可。

但在随随便便即搜出此等重金後,他對私下裏行背主之事、還頂着冠冕堂皇的嘴

臉的項伯,實在厭憎到了恨其死的地步。

範增強壓着怒火将項伯通敵的罪證搜集齊了,便馬不停蹄地奔向項羽所在的

主殿,将所得悉數呈上。

殿中僅有項羽一人,不論是随從或是侍婢,皆被他屏退在外。

範增單獨入內,将于項伯

房中所得留下後,清晰感覺出項羽周身萦繞的頹喪氣息,張了張嘴,卻不敢多言。

項羽靜默坐着,目光落在黃金珍珠

之上良久,方淡淡道:“本王已然知曉,退下吧。”

範增如蒙大赦,匆匆告退。

發展到這一步,他已不需要擔心

項伯是否會有翻身、在項羽那重獲信任的一天了。

範增摸了摸心跳劇烈的胸口,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不去回憶方才

殿中感受到的窒人壓抑。

項伯可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被項羽親自捉了個現行。

倘若項羽真有心徇私包庇,恐怕早

已殺了在場中人滅口,好讓此事無旁人知曉,就此不了了之。

然而項羽既選擇了命素來與項伯不合的他去查辦此事,

态度已然不言而喻。

思及此處,範增唏噓之餘,又有些慶幸。

幸好項羽不至于昏了頭,并未去盲目包庇鑄下通敵

背叛大錯的小叔父。

天底下紙畢竟包不住火,更何況是智者雲集的楚王帳中——倘若讓麾下士人将官猜出真相,知曉

項王重血親至是非不分的地步的話,後果才是不堪設想。

那勢必要失了部下的忠心,從此真正斷了天下英雄的歸服之

路了。

範增心不在焉地走了幾步,忽頓住了,心下微凜。

不知項王的這番反應,是否盡在那主使此事的呂奉先的

神機妙算中?

既有短兵相接、刀劍相碰、以一當百大殺四方的豪勇;又具兵不刃血、用計自如的殺人于無形的通天智

謀。

這天過後,他們方恍然知曉,擁有精湛劍法與神力的呂布,竟還有一手不遜于養由基的神射本領。

範增想得

入神,不知不覺間,額上已滲出一層薄汗。

此人身懷千技而不露,如此深不可測,卻甘心蟄伏項王麾下,還對項王心

思了若指掌,定策看似随心、卻無不透着老謀深算……

這位呂布呂奉先,究竟是何方神聖?

真不知他對劉邦恨之

入骨、非取其首級不可之事是真是假。

若是假,他所圖為何?

若是真,劉邦又是如何将這麽一位世間罕有的奇士

得罪死的?

無論如何,他們都對其小心對待,以免一個不慎觸其逆鱗,莫名增添了個鬼神難測的強敵仍不知。

會兒的呂布自是做夢也沒想到,自個兒不過是想出口惡氣去找項伯茬子,竟就惹來了亞父範增的諸多猜測。

他之所以

能準确找到項伯,得是五分巧合,五分必然。

因魏續之叛,他最瞧不上的非項伯這等色厲內荏、吃裏扒外的內奸,一

想撒氣,自就沖着他去了。

一聯系上項伯缺席庭議的事,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好些天沒去瞅的張良這塊香餌,便首先

奔牢獄去了。

一看牢獄裏盡是被人一刀斃命的獄卒,張良所在的牢房裏卻是空無一人,這時他哪裏還猜不出是哪條蠢

魚咬了餌?

除那又蠢又毒的項伯外,這偌大楚營裏有那膽子和依仗、行此簡單粗暴的劫囚之事,實在再無旁人。

呂布不懂項伯,就如他永遠不懂魏續。

要說他們蠢,他們偏偏知曉自己哪怕背叛也不見得就會招致殺身之懲,方這般

有恃無恐。

要說他們不蠢,那不論是飽受項羽重視的項伯,還是飽受他優待的魏續,便是這樣對待他們的提拔的?

若項伯不姓項,不是項羽的叔父,就憑他那庸才,怕是活幾輩子都坐不到左尹的位置上來。

魏續亦是如此,他若非

自己妻舅,就沙場上的那副熊樣兒,能成個屁的事?

呂布每想到魏續勾結他人背叛自己,偷盜走他的兵器,還将他似

豬狗般捆了羞辱的惡臭嘴臉……

即便重活一世,他仍是心氣難平。

只可惜他早死一步,沒能看到那狗娘養的鼈孫

兒的下場。

“沒長眼的賊老天!”

夜空繁星閃爍,又擅自翻到了一處殿檐上坐着的呂布沒忍住,憤憤不平地朝着

夜空大吼一聲,惹得遠處守兵一驚。

只他殺名與毒士之名逐漸遠揚,頗為深入人心,見無端鬼叫的人是呂布後,守兵

反倒更害怕了,迅速收回目光。

還罵罵咧咧的呂布渾然不知,楚兵們越是了解了他的本事與脾氣,就越是又敬又怕。

“賢弟可有煩心事了?”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呂布一扭頭,一下斂了剛忽地湧出的強烈憤怒,咧嘴笑道:“韓兄

也來了?快坐!”

他一個鯉魚打挺,就由疏懶的躺姿換成了筆挺的坐姿,還難得貼心地拿墊屁股的那外衣給身邊鎏金

瓦上拍了拍,好讓韓信坐下。

韓信也大大方方地落座,順道将手中所捧之物遞了過去:“亞父所贈。”

的确是‘

贈’,而非‘賜’。

他們雖不知呂布已狡猾地推掉了中軍左司馬的任命,但觀今日項伯受擒之事,任誰都知曉,揪出

這旁人壓根不敢想的大內奸的呂布,注定又要被記上一大功了。

而在見識過呂布那層出不窮的高強本事後,也無人敢

真把他當個尋常的執戟郎中對待。

唯有韓信待他一如往昔,見呂布果真高興接了,當場撕了封口,深深地嗅了口壇子

裏冒出來的久違的酒香,他慣來冷冰冰的面上也不由露出一縷微笑。

“這酒還不賴,來,韓兄先請。”

卻不料呂

布聞過酒後,雖眉目間露出了頗為滿意的神色,卻未着急牛飲,而是先遞回給了韓信。

韓信心裏微暖,也不推辭,接

過酒壇擡起,利落地傾倒入口,就仿着其他人的模樣,痛快地牛飲幾口。

只是他素不愛酒肉,這會兒做來也不慣,當

場就嗆住了。

他一邊難掩狼狽地嗆咳着,一邊将酒壇遞給臉色古怪、只得給他拍背順氣的呂布手裏,失笑道:“愚兄

不擅飲這壇中物……卻叫賢弟見笑了。”

呂布朗笑一聲,利索地接過酒壇,大大方方地立即灌了幾口。

同樣的動

作由他做來,顯得既順暢又賞心悅目,且一滴都不曾漏出來,不似韓信那般看似潇灑、實則笨拙,将胸口衣物也沾濕了一

大片。

他慢悠悠地将這還算能入口的酒釀咽下,方看向韓信,不怎麽走心地安慰道:“韓兄慎而自持,不貪戀這誤事

之物,愚弟只會敬佩,何來見笑一說?”

韓信搖了搖頭,并未接着這話題再說什麽,而是玩笑了句:“觀賢弟爽直做

派,愚兄先前還擔憂你将故技重施,對項伯也先斬了了事。”

呂布晃了晃腦袋,理所當然道:“一是姓項的,一是姓

劉的走狗,雖前者幹的事兒更爛糟,可于項王而言終歸為一親一敵,豈能一概而論?”

這話裏透出的理直氣壯與圓滑

,讓韓信不由一愣,旋即莞爾。

呂布一邊飲着酒,一邊用眼角餘光偷觑他。

不知為何,他始終覺得韓信今晚興致

不高,心緒不大對頭……具體哪兒不對頭,他卻說不上來了。

就在呂布還琢磨他這悶葫蘆韓兄時,那先前不敢靠近他

的衛兵忽走近前來,站在呂布公然占據的那屋檐底下,擡着頭,硬着頭皮道:“呂郎中,項王有事相召,還請往主殿一趟

。”

“喔。”

呂布一時半會琢磨不透韓信的心思,那項麻煩鬼又有事尋他,唯有先擱在一邊。

他懶洋洋地應

了,向韓信簡單打了個招呼後,便在衛兵的震驚目光中一個翻身,即從快有二人高的檐上如貓一般敏捷而靈巧地翻了下來

穩穩落地後,他又沖着沐浴在淡淡月輝中、渾身平添幾分悵然的韓信擺了擺手,才轉身朝主殿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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