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逢此亂世, 各國軍中難免時有

逃兵。

或是吃不住苦,或是不滿待遇,或是思戀家鄉, 都将促使他們偷偷離營。

主帥越弱,則逃兵越多, 而在這

朝不保夕的亂世, 主帥也命如草芥, 自無人會費神去将他們挨個找尋回來。

偶有人一覺醒來,才發現身邊的鋪位上的

戰友沒了蹤影, 一去不返。

自楚軍巨鹿揚威, 名震天下,後又西入函谷關,駐紮鹹陽後,逃兵數目則與日俱減。

畢竟因為楚國為諸侯國中勢最盛者, 除對項羽忠心耿耿的那八千江東子弟兵外, 其餘兵卒為其沖鋒陷陣、搏上性命,既為

争得一時活路,也為長遠名利而來。

随着項羽自封霸王, 令天下拜服,他于楚軍中的聲望也達到了巅峰。

而在衆

将看來,最艱難的巨鹿一戰業已打完了,強秦業已灰飛煙滅,但凡能從東征西讨裏熬出來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着功績。

都安心等着項羽在分封諸侯過後,再對他們進行論功行賞,逐一進行安置。

即便難免出現覺賞賜不均、生出不滿

者,要走也不至于趕現在這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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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信卻不在乎。

于是去是留上, 他已踯躅半年有餘。

直到近幾個月來

,他才真正下定決心。

于是昨天夜裏,他陪着相識雖不足月、卻覺一見如故的呂賢弟飲了幾口久違的酒,只可惜未來

得及聊上幾句,對方便被項王召去了。

也罷,呂布已注定錦繡前程,不必他多去操心。

與呂布分別後,韓信将剩

下的酒盡飲下,嗆咳着也學着呂布方才的舉動、試着直接翻下屋檐。

奈何他不似呂布那身手來得矯健靈巧,雖未摔傷

,卻也落得灰頭土面,有些狼狽。

他懷裏所抱的那只空酒壇,更是因他的一不小心,而在地上摔得粉碎。

韓信怔

怔地望着一地碎瓦,露出個似哭似笑的奇怪神色來。

摔碎了縱然可惜,然區區瓦壇,任誰都可取代,根本無甚稀罕的

而在破了之後,殘瓦不僅落得一文不值,還成了叫人嫌礙事硌腳的廢物了……

思及此處,韓信不自覺生出幾分

物傷其類來。

想他記事之齡前便失了爹爹,娘親亦早逝,除了一柄長劍、與一句虛無缥缈的‘韓國王孫’外,再未給

他留下什麽。

衣衫褴樓卻不事生産,只腰佩長劍,行走于市,不僅為游俠兒所不容,也為尋常百姓所斥。

他于淮

陰時孤寒無落,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

為一口亭長家的飯食,他每日造訪,直到某次他兀自忍着饑餓也等不來飯食,

直到整整三日皆空腹而歸,他方知亭長夫人早已不容于他。

他提劍投楚時,自報韓國王孫,也不為衛兵所信。若非鐘

離眛以禮相待,及他那日饑腸辘辘,抵禦不得那頓飯食的誘惑,怕是也難忍難堪,就此離開了。

仕于楚軍後,他終于

不再日日受饑之困,得以填飽肚子。

他之後于刀山火海中見識了項梁的驕兵落敗,也親身奔赴了不可思議的巨鹿戰場

他受項羽提攜,任其随侍其身側的執戟郎中,為這份提攜之恩,他感激涕零,屢屢獻策,披肝瀝膽,為楚軍輸送忠

誠。

——然項羽策不聽,畫不用。

最叫他絕望的,是項羽不聽不用的理由,并非是他所言有岔,而不過是因他…

…不姓項罷了。

人生不過百,他已虛度了二十餘載,至今仍迷茫不知前路。

他還有幾個二十餘載能荒廢呢?

韓信一邊想得出神,一邊走回了營房,在同帳另兩人漠不關心的注視中,神色淡然地收拾着自己的鋪席。

他将不知讀

了多少次、已摩挲得無比光滑的那套兵書小心翼翼地藏入懷中,仿佛那不只是一套已爛熟于心的兵法,而是他屢受挫折、

未得曙光的志向。

除此之外,他只帶了不多的俸銀,幾日的幹糧,和一身已洗的發白、補了多次的衣裳。

他未去

碰觸楚軍的良駿,只憑雙足,靠天上星辰辨清方向,便毫不猶豫地朝北邊行去。

故鄉淮陰,并不令他留戀——不論是

漂母之恩,或是甄二所賜的那場胯下之辱,都令他的自尊千瘡百孔,滿是痛楚。

西行入蜀,是将淪入劉邦之手的地界

,他無意前去。

而不論是東行或是南去,皆需路引過那重兵把守的函谷關,他是逃兵身份,自不可自投羅網。

不知北方能有什麽等着他,卻是唯一的去處了。

韓信長嘆一聲,步履卻無比堅定,默默向北行去。

他好似不知疲

憊地走着,除了偶爾擡頭望望星辰,在漆黑林木中辨認前路外,不曾有片刻停歇。

四周除嘈嘈蟲鳴及偶被驚動的鳥兒

發出的響動外,并無其他。

韓信走着走着,想得最多的,卻是軍中與他關系最為密切的呂賢弟。

若他未走的話,

這會兒或許已等到了呂賢弟回來,半夜或又被睡得四叉八仰、極其霸道的對方的胳膊腿給鬧醒,無奈地替人将薄被蓋回去

罷?

想到這裏,韓信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來。

他從未見過似呂布這般活得真切、活得……生機勃勃,

随心所欲卻又讨喜,甚至叫他心生向往的妙人。

他這賢弟瞧着不聲不響,卻是不動則已,動則不驚人死不休——有絕

世之勇,先殺子嬰,後殺熊心,縱使直接對上心情不快的項羽,也坦然無懼;有國士之謀,先刺秦王以亂局,後見沛公私

逃,即刻想到殺楚王以嫁罪,還忍得項伯一時之辱,刻意留下張良為餌,以除內奸項伯。

在幼他數歲,卻已如此有勇

有謀的奇士面前,他何來的顏面,再自稱懷才不遇?

反觀他,虛長對方幾年,早入楚營數載,見慣血流成河的慘烈,

見慣無恥通敵的項伯,見慣脾氣剛直的範增,也見慣高傲剛愎、卻是遭內奸反複愚弄而不知的項羽……

唯獨不知,還

能酣暢淋漓地一頓亂拳揮出,只要挑準時機,便可砸得趾高氣昂的楚王一命嗚呼,讓那口蜜腹劍的劉邦有口難辯地狼狽西

逃,也叫那無往不利的項伯劣跡敗露、無再起之日。

他不如這位令他無比喜愛的呂賢弟。

而有呂賢弟之熠熠日輝

,誰還能看見黯淡星辰之光?

荒度數載,或許足以證明他的出路不在楚營,只不知究竟是在何方了。

——經漫長

的錘煉和呂布的襯托,韓信不自知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失落、低迷的狀态嗎,下意識地逃避起來。

他雖一直沖

着北邊行走,卻終究是無确切目的的。

他由天黑走到天命,又頂着熾烈的日頭,走了整整一個白日。

當夜幕重新

降臨,晨星閃爍時,韓信捧着空空如也的水囊,終于決定稍作歇息,不再勉強酸疼的雙腿。

他循着水聲的來源尋去,

未走多遠,便看到了一條寬河橫亘于前。

他一邊汲水,一邊粗略洗漱,借河水的清涼驅散悶重暑氣,一邊目測這條河

流的寬度與水流的速度,心裏慢慢地盤算起一會兒要如何渡河。

就在這時,在河水湍湍流過的聲響、以及環繞四周的

蟲鳴聲外,韓信隐隐約約地好像聽到了別的響動。

他稍退了幾步,離河遠了一些,恰那聲源也接近了幾分,變得清晰

起來。

他從軍多年,毫不費力地即分辨出了,那是馬蹄踏在厚重積葉上時特有的響動。

再仔細一聽,來者應只有

一人。

他微皺起眉,疑心頓起:不怪他難以相信,而實在是在這紛亂世道,除了身為逃兵的他以外,實在不可能在林

中遇到其他夜行的旅人。

他是該避上一避,還是光明正大地留?

韓信只猶豫片刻,便果斷選擇了後者。

來者

只得一騎,雖不知是敵是友,他再無呂布、項羽之絕世骁勇,卻也是疆場厮殺歷練出來的,絕無懼事之理。

一下定決

心,韓信遂放棄藏起的打算,只緊了緊腰間佩劍,聚精會神地聽着那道越來越近的馬蹄聲。

“啪唦——”

韓信上

一刻還聽着馬蹄聲距自己有十數步之遙,下一刻,那聲響竟就已經近在咫尺!

一道無比矯健的墨黑馬影淩然沖出林木

,奔至河岸邊險險停下,随那騎士一勒缰,這神駿至極的馬兒傲然揚首,長嘶一聲!

說時遲那時快,一直遭烏雲遮蔽

、顯得黯淡無光的那輪圓月終于離了遮擋,溫柔銀輝漫天洗地地灑下,落了馬背上騎士滿滿一身。

盡管在那騎士初現

輪廓時,借着那點可憐的月照,韓信便感到極為眼熟。

只是,那人合該在楚營,又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

不等他

多想,也不等他開口發問,那人不知是湊巧、還是真就感覺敏銳、直沖着他而來的,即便他并無發出別的響動,也毫不猶

豫地調轉馬身,直朝着他。

待月色轉明,郎朗輝光傾瀉而下,于河面上泛起粼粼波光的那瞬間,韓信也難以置信地睜

大了眼,脫口而出道:“賢弟!”

這月下禦馬追來的,竟真是呂布!

望着一臉震驚的韓信,呂布卻臭着張臉,輕

哼一聲,連個正經招呼也不打了。

他一夾馬腹,催着還想在原地多耀武揚威一下的烏骓往前踱去。

等踱到韓信身

前時,呂布一言不發,卻沖他伸出了手。

韓信的目光便僵硬地從呂布臉上,轉移到了那只手臂上,人卻還愣在原處。

看人還一動不動,只傻不拉幾地看着自己發呆、全然沒有平日的老成穩重模樣的便宜老哥,伸了半天手也沒得到回應

的呂布,實在憋不住了。

他皺着眉,忍不住催道:“韓兄,咋還不上馬?”

韓信張了張嘴,無意識地将手搭上,

呂布只“嘿”了一聲,勁瘦的腰腹便配合着胳膊驟然發力,不過眨眼功夫,就宛若毫不費力地把韓信這八尺大漢給拽上了

烏骓馬背。

烏骓不滿地“哕哕”一聲,倒好歹看在呂布的面子上,勉強忍了多馭一重物的辛苦。

“吃的喝的包袱

裏都有,韓兄自個兒取啊。”呂布嘟囔了句,麻溜地将背上包袱解下,丢到韓信懷裏後,歡喜道:“回去喽。”

把人

逮住的呂布心情好極,不由分說地就往來路奔去。

直到奔出了一裏路了,一直恍惚出神的韓信,才終于找回游散的魂

魄,不可思議地問者月下相追的來人:“奉先怎會現身此處?”

呂布頭也不回,只懶洋洋道:“還不是為了我那粗心

大意的兄長?連出營辦個事,都能迷路至此。大王身邊缺了一要将,不免問起,自就差布這個麾下最閑的人騎烏骓來尋了

。”

他原想着騎玉獅,結果人一到馬廄,烏骓眼尖首先瞅到他人影,激動得拼命朝前擠,直把脾氣溫順的玉獅吓得瑟

瑟發抖,躲到了一邊去。

而呂布又想,若騎着項王愛馬來,好歹能讓這話的可信度稍大些,免得遇上韓信鐵了心不肯

回來的情況。

唉,他還起初以為韓信奔淮陰老家去了,先跑了趟函谷關的冤枉路,才靈機一動地找到北邊來,方多耽

誤了半天功夫。

居然想跑?開甚麽玩笑!

若無了韓信,他連個可商量事兒的智囊都沒了,那豈不真得早晚淪落至

高伏義似地整天給西楚憨王鞍前馬後,還得動自個兒那可憐腦子?

既項羽不惜才,那他可就不客氣了——好說歹說,

也非得把韓信讨要來不成。

韓信不知對這瞎話信了幾分,接下來卻一路默然無語,未再發問了。

天上月華凝練如

洗,靜靜傾瀉,照得人間通明。

呂布一邊打着如意算盤,一邊分神禦馬,未曾回頭。

——自是不知身後韓信微微

笑着,眸中卻已淚光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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