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項羽昨夜與範增秉燭長談, 直到天泛光才就寝。

不似年歲大了,身體上吃不消

、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亞父,他正值壯年, 精力旺盛得緊。

即使昨日經歷波瀾萬丈,他僅小寐了二個時辰, 便恢複了

精神抖擻的模樣, 還去了校場, 親自陪麾下大将們演武。

他難得有興致,喚鐘離眛、龍且、黥布挨個上前, 然憑那一

身扛鼎巨力, 即便所使招式全然稱不上講究,仍叫諸将無力抵擋,紛紛于十個回合之內敗于他手。

親眼看着能征善戰

、雄壯威武的将軍們在霸王手下一一落敗,最後哪怕三人齊上, 也全然不是項羽的對手, 直讓旁觀的将士們紛感熱血贲張

,激情沸騰,不由自主地圍攏上來, 聚精會神地一邊看着,一邊撫掌大聲叫好!

連戰大半個時辰,三将再撐不住了,

見他們氣喘如牛,汗如雨下,不顧形象地癱在地上,只覺才算熱了個身的項羽便收了手。

他接過親随遞來的巾子拭汗

,環顧一周,不禁問道:“奉先還宿醉未醒麽?”

不知何故, 他總有種奇妙的直覺——多年來一心想尋個夠格當自己

對手、堪與他單打獨鬥,徹底激起他濃重戰欲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呂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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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霸王心裏隐秘的期待,被問到話的那親

随一愣,心裏不住打鼓,緊張回道:“呂将軍今晨便出了營,還騎着大王的烏骓,道是奉王诏去追人的……”

他也不

敢想,到底是那才被任命做将軍、注定前途無量的呂布膽大包天、假傳王诏地做了逃兵,還順走了大王的心愛坐騎烏骓馬

……亦或是大王記性不好,自個兒才下過的命令,一轉眼就給忘了。

項羽一怔,重瞳裏流露出一縷迷惑。

……他

有對那醉鬼,下達過這樣的命令麽?

昨日經歷的事情太多,一日裏情緒起伏過于激烈,以至于項羽首個懷疑的,不是

呂布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瞎編王诏偷馬出逃,而是自己是否曾下過王诏,卻不慎忘卻了。

項羽靜靜沉思片刻,未從記憶

裏搜羅出答案來,便只雲淡風輕地“唔”了一聲,權作無事地将帕子抛回親随手裏,大步回殿,命人備水洗浴了。

洗浴時,還在繼續翻找記憶;他更衣時,仍在翻找記憶;他坐于案前,準備接見幕僚議事、以及定下對項伯叛楚的懲處時

,依然在翻找記憶……

而旁人見他,則仍是所熟悉的那位面色冷峻,目光深沉,渾身氣勢凜凜令人心中戰戰而不敢輕

犯的堂堂霸王。

直到幕僚們将這兩日庭議、粗略定下的遷都事宜逐一闡述時,項羽才收了放在莫名不見的呂布身上的

心神,認真仔細地傾聽起來。

而被項羽刻意忽略,也是臣屬們心照不宣地不去提醒的,則是在這天午時被五花大綁,

由黥布親自拽上高臺,又由範增當衆宣讀罪狀,斬首示衆的項伯。

從未想到有生之年,還有被投入楚軍牢獄中的一天

,更未想到項羽當真如此冷血殘酷、不念血脈親情,要依軍法對他處死的項伯,在聽到範增宣讀斬首刑法的那一瞬間,整

個人都吓懵了。

“不可能!!!”懵然過後,便是絕望地嘶吼:“我不信!!!定是你這老匹夫作祟,我要見大王,

放我見大王!!!大王豈會如此無情!!!”

他不顧儀态地大吼着,心裏卻無比清楚,若非是項羽的授意,範增與黥

布絕不敢如此待他。

可項羽一向重情,怎會這般狠心?

意識到自己必死無疑的這一刻,之前還一直心存僥幸的他

,才真真正正地悔了。

悔不該為報昔日救命之恩,夜赴漢營,将曹無傷告密、項羽發怒之事告予張良知曉;悔不該鬼

使神差地聽了張良的話,與劉邦想見;悔不該收受劉邦賄賂的重金珍珠,為其周旋說情;悔不該再收張良重金,于宴中為

劉邦公然遮擋;悔不該在張良被下到楚軍獄中後,高估了自己作為叔父在項羽前的份量,襲獄私放……

他究竟是被哪

路鬼神迷了心,放着高高在上的左尹不在,卻踏上了這麽一條死路?

看着死到臨頭、與他針鋒相對多年的老對手,知

曉一切已經塵埃落定的範增目光冰冷,冷哼一聲。

他雖未計較項伯的污蔑之言,但見對方如此慘狀,他心裏仍是絲毫

激不起半分憐憫之情,更遑論兔死狐悲。

他身為非親非故的外姓人,對項王卻是忠心一片,嘔心瀝血,為楚軍出謀劃

策。

而這貴為左尹、項氏族長、更為項王最信重的血親,竟厚顏無恥地當着侵蝕楚軍軍心的毒蟲。甚至直到将死之時

,也還在胡亂攀咬,不見羞愧悔悟。

若非上天憫楚,不欲見項伯惡奸得逞,派下呂布這員神将攘助,那恐怕過陣時日

,被人捆着砍掉腦袋的,就不是項伯,而是他們了。

範增冷笑一聲,毫不留情道:“但凡知些廉恥,鑄下如此大錯,

早已一劍抹了頸子自去了,哪還有顏面求見君上?況且若你非大王血親,憑你那惡罪累累,活烹了且還不夠解恨,哪會痛

快砍了你腦袋,賜你速死?”

項伯被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最後難忍羞辱般嘶吼一聲,雙目淚水長流。

卻是從此

低下了頭,縱使渾身瑟瑟發抖,也不再開口乞命。

範增板着臉,眼睜睜看着那行刑的将士抖了半天的手,最後還是在

他的虎視眈眈下,一狠心,猛一使力,大斧揮過,便幹脆利落地将項伯淚流滿面的腦袋給砍了下來。

那人頭一滾落在

地,黥布即利索拿事前準備好的布一包,抱在胸前,客客氣氣地向範增道:“大王有令,由布去将,”他頓了頓,咽下了

因習慣而到了嘴邊的‘左尹’,卻因不知如何稱呼,索性掠過:“尋地安葬。”

人既已死,禍害已除,範增自不會咄

咄逼人,沖黥布點了點頭,便一邊往項羽所在的主殿行去,一邊尋思着是否要安撫一二了。

然而訓斥項羽的事做多了

,諸如安撫的細膩活卻從未有過,這越想,就越讓範增犯了難。

待他踱到主殿前,由衛兵放行入內了,他也還沒完成

斟詞酌句。

就在這時,他一擡眼,便看到項羽似無事人般端坐于主位之上,神态專注地聽着幕僚所言。

“……”

似是無事了?

範增心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遂在執戟郎中的引領下,于項羽預留給他的次席上落了座。

剛一坐下,他便敏銳地察覺到什麽,不禁朝伫立于項羽身後的那幾名執戟郎身上掃了幾眼,壓低了聲音,開口詢道:“好

似……少了一人?”

他昨夜便從項羽口中得知,要将呂布越格提拔為将軍的消息。

以他看來,不論是呂布展現出

的才幹,還是切實建下的功績,哪怕封個王侯,都是足夠的。

項羽既有此意,他自然不會反對。

現予其将軍之位

,他日獨領一軍,才不算太委屈。

他未将呂布算入執戟郎中,但仍能看出,這隊列裏絕對少了一人。

項羽不甚在

意地瞥了眼,随口道:“哦?”

得項羽與範增接連問起,那幾員執戟郎中對視一眼,推一人出列,僵硬答道:“回大

王、亞父,自今日一早,便不見韓信蹤影……應是逃營了。”

這話一出,範增只略微點頭,表示知曉,卻似一道霹靂

,瞬間劈開了籠罩在項羽心頭的疑雲!

原來是韓信跑了。

項羽微微蹙眉,稍換了換坐姿。

那難怪奉先要去追

——慢着,真是去追麽?該不會是跟着跑了罷?

項羽将眉頭又蹙緊幾分,再次換了換坐姿。

若是聽了那韓信的蠱

惑跟着跑了,那拐走他最看重的愛将與愛馬的韓信便無比可惡,必逮回來不可烹了不可。

若奉先只是為了将好友追回

的話,他……倒不是不可幫着圓了那謊,幫着遮掩過去。

只是在這之後,總得訓斥奉先幾句,莫讓他總因年輕氣盛,

日後接着膽大妄為,自作主張。

尤其他為一軍之帥,倘若總沖動行事,縱有謀略,也易惹禍事上身。

項羽默默想

着。

因他常年繃着面皮,這會兒思緒萬千,神色也還是一絲未改。

令場中衆人對他思緒變化之事,自始至終都一

無所查。

眼看着入了夜,仍未聽得呂布的消息,項羽又忍不住蹙眉了。

按理說那韓信私自逃營,僅帶了少許行囊

,并無馬騎乘,那腳程再快,也快不到哪兒去。

怎奉先騎着日行千裏的烏骓去追人,卻整整追了一個白日,都還未見

蹤影?

項羽正發着呆,尋思着是否該增派人手去尋他失蹤的呂将軍時,外頭終于傳來一陣聲響,接着是衛兵通報:“

大王,呂将軍騎着烏骓,與那韓信一道回來了!”

聞言,項羽神色漠然地“嗯”了一聲:“立即将他們帶來。”

“喏!”

随侍主殿中的這名衛兵,其實多少猜出了真相。

他不由心忖,這呂将軍可真是膽大包天,杜撰王令不說

,還敢騎上大王愛駒烏骓私自離營,最不得了的是,竟還敢大大咧咧地回來!

這下哪怕呂将軍再受器重,也必然要受

責罰了,殊不見大王的臉色都難看了一整日了麽?

他迅速領命,就要去傳召二人,不料大王忽又将他叫住:“且慢。

他神色一凜,俯身就應。

只聽裏頭的霸王默然片刻,方緩緩下令:“……再傳兩份晚食來。”

衛兵:“…

…”

他發了好半天的愣,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渾身僵硬地應下,精神恍惚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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