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多愁善感的不可能攻

劉缯帛雖是意動,可仍是躊躇,“但……”

蘇誨又忍不住用手中書卷敲他額頭,“走一步看一步,你先溫好你的九經再說罷。”

這一兩年來,他與劉缯帛愈發稔熟,漸漸故态複萌,将以往在蘇府的公子脾氣帶了回來。只是有一點頗為怪異,他素來眼高于頂,極厭惡與人碰觸,不想竟時不時會對劉缯帛敲敲打打,也得虧劉缯帛大度不與他計較。

不知不覺間,劉缯帛早已對蘇誨言聽計從,見他如此篤定,便也安下心來,“那我便熟讀經義,撞撞運氣罷。”

蘇誨對他一笑,轉身去考校劉绮羅的學問去了。

劉缯帛坐直身子,撿起之前蘇誨扔在榻上的公羊,書頁上滿是蘇誨與自己留下的批注——自己讀經,往往人雲亦雲,只求一個中規中矩,蘇誨卻常有獨到見解,偶有驚人之語。

這些年蘇誨雖心結難解,可因教導劉绮羅或與自己讨教,學問倒是也未拉下,詩賦在自己看來,遠勝如今兩京擡舉的那些才子。至于人情世故,在十幾歲的年紀便遭家亡之禍,難免會有些憤世嫉俗,可論察言觀色、揣摩人心,蘇誨卻足稱得上心思通透、眼光毒辣。

這樣的一個人若是隐遁鄉間,如何不可惜?

就算他能放舟五湖、采菊東籬,就算他能逍遙一世、快活度日,可世人冷眼、亡母遺願、淩雲之志,他又真的能放下麽?

劉缯帛神情複雜地翻開書卷,他從不強勸,更不提逼迫蘇誨,可他怕若自己袖手旁觀,有朝一日,他會比蘇誨更加後悔。

“蘇大哥,你說阿兄能考中麽?”劉绮羅叼着根木笄,眼珠滴溜溜地轉。

蘇誨無奈看他,冷笑,“他能不能中我不敢說,再這麽下去,你是必然要落第的。”

劉绮羅做了個鬼臉,“可我本就未想走仕途啊,像蘇大哥一樣逍遙自在不好麽?”

蘇誨蹙眉,“你與我不同,快收了旁的心思,好生溫書,別讓你阿娘阿兄失望。”

“可先前聽阿兄說日後蘇大哥會去做天啓朝的五柳先生,再不問那些是非詭谲,也不管那些爾虞我詐,只做個清清白白的林泉隐士。”劉绮羅托着腮,無精打采道,“當時我對阿兄說我‘心向往之’,被阿兄狠狠訓斥了一番,說我不思奮進,妄為男兒。”

蘇誨瞥他一眼,“你阿兄本就是個古板性子,你與他争什麽。”

“可我……”劉绮羅耷拉着眼皮,“可我就是就不喜歡這些聖賢文章,日後也不想當官!”

“那你想做什麽?”

劉绮羅低聲道,“我只告訴蘇大哥一個人,日後我想做個走南闖北的客商,揚州益州瓜州夔州,龜茲天竺回纥高昌……天下之大,到處都是賞不完的美景,飲不盡的美酒,求不得的美人……”

“等等,”蘇誨終于忍不住打斷他,“前面都還好說,求不得的美人又是怎麽回事?”

劉绮羅詫異,“難道蘇大哥未讀過博王孫的傳奇?他可一直都說啊,世上最美的美人,多半都是求而不得的,在他最新那本定風波裏,那個病書生就是對個冰雪美人求而不得,耗盡半生畫了幅美人圖,以心頭血點那美人額上朱砂,最終癡癡笑笑地撒手人寰了。”

“是麽?”蘇誨忍不住一笑,那笑裏卻有三分的怨,七分的苦。

博陵王孫,雖離經叛道,卻是雅逸絕倫,可不就是他那名動天下、我行我素的族叔?

一将功成萬骨枯,他蘇景明以他阖族上下的性命前程換他一人的半生榮華。

這些年蘇誨一直告誡自己戒嗔戒怨,免得入了魔障。

可每每當他行走于南城的陋巷窄街之上,為了幾文錢的生計煞費苦思,總有那麽一兩句風言風語飄入耳內。

什麽蘇景明升了禮部左侍郎,賞紫金光祿大夫;什麽朝廷遷都西京,蘇景明挑了士族彙聚的永寧坊,與炙手可熱的趙子熙比鄰而居;什麽上巳的時候,士族于趙子熙的終南別苑雅集,趙子熙作了幅春和圖,而蘇景明則題了首熙怡賦,當時便有阿谀之人盛贊他二人一威儀雍容,峨峨兮若泰山,一才具秀拔,洋洋兮若江河,正是當世的高山流水……

彼時蘇誨正穿着一身布衫代人寫家書,就聽說話那人嘆道,“不過有次我曾見蘇侍郎打馬而過,那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尤其是周身那氣度,啧啧,哪裏是我們這等草民能比的?”

蘇誨下筆如飛,心卻已是亂了。

“不過說起來,咱們淳和坊哪,也就是蘇郎樣貌最為俊秀,仔細看來,比那蘇侍郎也是相差不遠,還都姓蘇,可不挺巧?”

蘇誨擡眼,冷冷一笑,“方才老丈你也說了,人家世家子弟多貴重的出身,咱們這些市井小民如何敢與之相比?雲泥之別罷了。”

蘇景明一人安坐雲端之上,哪裏還記得他陷入泥淖、不得超生的族人?

蘇誨一遍遍在心裏反複——蘇氏一族本就罪有應得,蘇景明亦是形勢所趨……

可他蘇誨又有什麽罪過,活該要這麽一世蹉跎?

渾渾噩噩地收拾了筆墨歸家,不料才到半路便下起雨來,滂沱大雨砸到身上,隔衣都感陣陣鈍痛。

路人紛紛奔走避雨,狹窄巷道瞬間空無一人,偶有幾個無知孩童笑鬧嬉水,跳躍着踩向青石板上一個又一個淺坑。

蘇誨周身濕透,在這夏秋之交,竟從骨髓裏浸出絲絲寒意來,凍徹心扉。

“天廣而無以自覆,地厚而無以自載……”蘇誨心內思量萬千,“說是要采菊東籬,可孤苦如他,縱天高地厚,何處有桃源?”

蘇誨癡癡想着,腳步也愈發沉滞,只覺得此刻若是自己身死此處,怕也是無人在意,心內更是凄苦無以。

踉踉跄跄地走了大半個時辰,劉宅仿佛還是遙遙無期,蘇誨索性靠着座石橋坐着,看着因落雨更加激蕩的潺潺流水東逝而去,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晏如,晏如!”

不知過了多久,蘇誨勉強擡起一只眼皮——遠遠就見劉缯帛撐着把绛紅的油紙傘疾走而至。

整個天地倏忽間鮮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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