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張信

第62章 張信

他向着那個神情木然如同死去了的男人問道。

這個男人還活着,但他現在的樣子看上去與死了也差不了多少了。

男人像是沒有聽到張良的問話一樣,就那麽坐在地上,一身血跡的緊緊抱着那婦人不言不動,就連眼珠都似乎不會動一下。

張良看他如此,皺了皺眉,先彎腰将孩子抱在懷裏,然後以更大的聲音問道:“倒底出了什麽事兒?”

那孩子許是哭的累了,被張良抱在懷裏後,扭頭看了看他,居然漸漸停止了哭泣,于是屋子裏便變得安靜了許多,使得張良這一句問話顯得聲音很大。

那男人這次有了些許動靜。

他木然的眼睛緩緩轉向張良,當他看清張良後,那雙原本木然的眼睛瞬間變得如同惡鬼。

“是你!”

他咬牙切齒地瞪着張良,一雙眼睛紅的如要滴出血來,那其中洶湧着的恨意,如同浪潮一般。

張良呆了一呆,對于男子的恨意有些莫名。

不過他在剛才已經觀察過這間簡陋的小屋了。

從一些細節處可以看出,這男子應該是那婦人的丈夫,只是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才造成了現在這樣的情況。

因同情那男人的不幸,所以張良也沒打算計較他對自己産生的這莫名恨意,第三次問道:“怎麽回事?這是你的妻子嗎?她......這是自殺?”

聽到張良的話,那男人低下頭看了一眼懷中的女人,忽然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她當然是我的妻子!她當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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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着笑着,又大哭起來,眼睛裏的淚水汩汩流下。

張良緊緊皺着眉。

他已經問過他三次了,卻直到現在都沒有得到答案,不知道倒底發生了什麽事兒。

不過他也不打算再繼續問了,看那男人現在的情況,恐怕就算他再問一次,也仍然不會得到答案。

他看了眼懷中的孩子,那孩子竟然不知道什麽時候在他懷裏睡着了,臉上還帶着淚水。

想了想,他覺得還是去找一找這村子裏的村長,不管如何,死了人總是大事,就讓他們的村長來問好了。

于是他轉身想走,卻聽到身後發出一聲“當啷”輕響,待他回過頭來,就看到那男子已經拿起了地上的菜刀向着自己的脖子抹了過去。

張良大驚,連忙回身去搶,卻終是晚了一步,菜刀雖然被他一把抓住了,卻也在那男子的頸間抹過,切開了一道不淺的口子。

鮮紅的鮮血頓時噴湧而出,那男子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

張良連忙将懷裏的孩子放在旁邊,一把撕下了一塊衣襟向着那男子的頸間堵去。

“你這是為何?!”

張良也怒了。

他們死了,有沒有想過孩子怎麽辦?

那男子看着張良憤怒的面孔,眼中的淚水更多了,他張了張嘴巴,似乎想大笑,卻只從嘴裏流出一些鮮血來。

他低下頭看向懷裏的妻子,艱難地擡起手臂,去摸妻子的臉頰,卻在她青白的臉上留下一抹血跡。

“我......不該疑......她啊......”

他斷斷續續地說出這麽一句話,便頭顱一垂,就此一動不動了。

張良伸手在他鼻端探拭,已經沒有了呼吸。

他閉上眼将頭扭向一邊,将手裏那塊帶血的帕子扔在了一邊。

後來,他抱着那個孩子去找了村長,将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

那村長竟也一點沒有懷疑過人是他殺的,帶着幾個村民去看了那對夫妻,最後才嘆息着告訴他,那男子自從殘廢了之後,就總是懷疑他的妻子會丢下他跟着別的男人跑了。

就算有個女人來他家找他妻子,他都會懷疑會不會是在背後說他的壞話,挑唆他的妻子離開他。

原本村裏還有人看在他家只有婦孺和一個殘廢,偶爾會想着幫幫他們。

他卻因為這懷疑總是辱罵他的妻子,有時還會打她。

村裏人看他這樣也很生氣,同時也很同情他的妻子,漸漸也就沒有人再往他家來了。

村長搖頭看着張良,道:“公子不知道他的忌諱,不但向他的婆娘讨水喝,還幫她帶孩子。公子又是如此品貌,在他看來自然是更加的可疑了。想來在公子離開之後,他必定是又辱罵自己的婆娘了,而且還辱罵的非常厲害,才會讓他婆娘受不了自殺,也許也是自證清白的意思。”

其他幾個村民也差不多是相同的看法。

他們嘆息着,對那婦人頗多同情,對那男子卻多有責備。

張良這才明白,原來自己不過是讨一碗水喝,便害得這一家人家破人亡。

于是他拿了些錢給村長,拜托他們好好安葬這一對夫妻,又征詢了他們的意見,将那孩子帶了回去。

他給這個孩子起名張信,字不疑,打算将這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來養。

日子一晃,已是秦三十六年。

張良已經三十九歲,就連張信也已經八歲了,而跟在張良身邊二十來年的水姜也已經三十七歲了。

使女小蘭在頭一年生了一場大病,就此去了,而她仍然沒有嫁人,以表妹的身份照顧着張良和張信這一對父子的生活起居。

她對張信很好,衣食住行頗為上心。

所以張信非常尊敬她,把她當成母親一樣的孝順。

随着年齡的增長,他也看懂了父親與水姜表姑之間的關系。

表姑是愛着父親的,所以她将自己拖成了一個老姑娘,也仍然不肯嫁人,卻頂着許多閑言碎語照顧着父親與他。

父親對表姑的感情他看不明白。

似乎有情,卻不肯娶她。

說他無情,卻任由表姑留在身邊即不勸她嫁人,也不對她冷漠無視。

但他明白一件事,父親的心中只有母親,那個牌位上的林夫人。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位林夫人,但是他聽說過,這位林夫人是為了救父親才死的。

所以他心中敬配感激這位林夫人,卻又同時對這位林夫人心生怨氣,怪她占據了父親的心,使得表姑不能得償心願。

畢竟,水姜對他有養育之恩,朝夕相處之中,所生的情份,不是一個僅剩下一個牌位和故事的人所能相比的。

不過,這一點,他從來沒有在張良面前表現出來過。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

雖然當年只有兩歲,但他卻仍然有一些隐約的記憶,再加上張良也從來沒有想要隐瞞他的身世的意思。

從他懂事起張信就知道自己不是父親的親子,而只是他從外面帶回來的養子。

所以他對張良心存感激。

敬畏之中,也有着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害怕自己哪裏做的不好,會被父親舍棄。

而這位林夫人,他名義上的母親,很顯然是父親的逆鱗,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去觸碰的。

但是,現在,他忍不住了。

因為表姑病了。

醫師為水姜把脈的時候,張信就緊張地守在榻邊,他清楚地聽到醫師說表姑是脾胃虛弱、氣血淤積,乃是因為情緒意志長期抑郁才引起的,而且因此還引發了許多的并發症,使得表姑的身體長期處于病痛之中。

醫師勸慰水姜要想開點,要注意養生,要多想些開心的事情,少想不開心的事情,就算生氣了,也不要自己一個人忍着,可以适當的發洩出來,這樣才能使她的身體慢慢恢複過來。

張信紅着眼睛将這些話聽在了耳中,心中卻明白表姑為什麽會得這樣的病,全都是因為她心慕父親,父親卻不肯娶她的原因。

這一刻,即使是對父親有再多的敬畏感激,他的心裏也不由的生出了對父親的不滿與怨恨。

明明那個林夫人已經死去這麽多年了,他為什麽還是放不下?為什麽就看不到表姑的一片心意?

送走了醫師,再服侍水姜躺下之後,張信鼓起了勇氣去找了張良。

他流着淚跪在了張良的面前,磕着頭求他娶了表姑。

“父親,您娶了表姑吧,孩兒想要表姑做孩兒母親。”

水姜的病其實張良心裏很清楚。

他也不是沒有勸過她。

如果她肯松一松口,他會為她挑先一位優秀的夫君。

只可惜,這個口,她從來都沒有松過,到後來,他也就不問了。

他其實也有想過娶了她,但是他不愛她,他更加覺得妻子的位置只能是林依依的,如果他娶了表妹,就是對林依依的背叛。

可是現在,他看着跪在面前将額頭都磕破了的兒子,再想想水姜默默地跟在他的身邊這麽多年,那顆冷硬無比的心,也變得軟了下來。

“你先起來。”

他嘆息一聲,讓兒子先起來。

但是張信這一次卻是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求得父親的同意。

所以這次他并沒有聽話,而是再次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哭求道:“孩兒不起來,求父親答應孩兒……”

張良心裏煩燥,又見兒子如此執拗,心中便有些不高興了。

不過他仍然沒有對着張信發怒。

雖然打斷了他的話,卻也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地勸道:“好了,你還小,大人的事兒你不懂。起來吧,把頭磕成這樣,不是讓你表姑看的心疼。”

張信是個敏感的孩子,他已經感覺到了張良此時的心情不好了。

若是以前,他肯定是乖乖起身,不去惹父親生氣,可是這次……他這樣的勇氣也不是能夠次次都鼓得起來的。

猶豫了一下,他咬了咬唇還是沒有站起來。

“父親……”

“為父的話你也不聽了嗎?”

這下張良是真惱了,他板起了臉,冷冷看向張信。

雖然說話的聲音并沒有提高,但是那種平靜之中的不滿,卻是真的吓到張信了。

張信的心中突地一跳,不知為何就升起一絲害怕來。

他連忙從地上站了起來,有些畏懼地低下頭,卻又不時地偷偷觑一眼張良,心中有再多的委屈,也不敢表露,那些懇求的話語,也不敢再多說一句了。

張良閉了眼,伸手在眉心捏了捏,終是揮了揮手道:“下去吧,把傷處處理一下,不要讓你表姑看了擔心。為父,這就去看看你表姑。”

張信原是有些失望的,覺得自己這一次鼓起了這麽大的勇氣卻仍然沒能求得父親松一松口,但是聽到父親說要去看望表姑,他卻又開始高興起來。

父親要去看望表姑,那她一定會非常高興的,只要她能高興起來,那她的病就會快點好起來了。

在他小小的心裏,已經把自己的目标自動地下調了一些,把幫助表姑嫁給父親,變成了讓父親多去看看表姑了。

張信自去找下人處理傷處不提,張良卻是獨自愣怔了片刻後,去了水姜的房間。

水姜很憔悴。

此時正半靠在一個大靠枕上端着碗在喝藥。

看到張良進來,連忙将身子直了直,臉上也露出笑容來。

“表哥,你來了。”

她看上去很瘦弱,身上穿着的衣服看上去有些寬松,那只端着藥碗的手也有些幹枯,很不好看。

“嗯,我來看看你。”

張良口中答應了一聲,就看到水姜在聽到他這句話後笑的更開心了,那一雙眼睛很柔很柔,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總是看上去柔柔弱弱,說話也細聲細氣的少女。

他其實一直都不喜歡這個表妹那一副柔弱的模樣,可是他卻也不得不承認,那時的表妹,很漂亮。

可是現在,她的頭發已經不再是烏黑發亮的了,而是變得有些發枯,甚至他還在其中發現了好些白發。

她的臉頰也不再水潤光滑,枯黃之中透着些蒼白之色,更有隐隐的皺紋浮現。

她老了。

是啊,她今年應該有三十七歲了吧,他竟是好像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一點。

如果是正常人家,她這個年紀,做奶奶的也不少了吧,可她卻仍然是一個姑娘。

這都是因為他的原因啊。

張良一語不發地打量,讓時刻都在注意着他的水姜有些失措。

她不知道表哥今天怎麽會如此認真地看着她。

她似乎應該高興,因為他終于肯認真地看她一眼了,可是她卻又很是慌亂,尤其是想到自己現在病中的模樣一定很不好看。

“表......表哥,你怎麽......這樣看着我?”

她有些不自在地想要理一理頭發,卻發現手中還拿着藥碗,連忙将它塞回了等在旁邊的使女手中,慢慢将頭低了下去。

她不想讓表哥看到她難看的樣子。

張良看她這樣,心中暗嘆一聲,揮了揮手示意那使女退下,然後在榻前的席子上坐了下來。

“剛才,信兒去見我了,他說他想讓你當他的母親,求我娶了你。”

話音剛落,水姜便驚訝地擡起頭來,她瞪大着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張良,只覺得一顆心快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了。

她連忙用雙手緊緊捂在胸口,将那裏的衣服揪扯揉搓成了一團。

她沒有說話,她在等。

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麽,但她又有些不敢相信,所以她只能等,等他親口說出來,來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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