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1)

卓臨城倒吸了口冷氣,松開她,将頭扭去一旁,像是生生挨了一記耳光。

孫菀醒來時,頭重腳輕得幾乎起不來床。她放任自己深陷在大床裏,閉着眼睛回憶昨晚那個混亂悠長的夢。

她不想承認卻不能不承認她又夢到了蕭尋,他們坐在一架飛機的客艙裏,相對無言,那架只載着他們兩人的飛機最終将他們放在不同的目的地。她站在夢境裏的西安古城牆上,遙望着那架飛機白鳥般駛進雲層,飛往遙遠的美國。

她在一片巨大的悵惘中醒來,不無黯然地想,原來就算在夢裏,他們還是對彼此無話可說。一念轉過,她又堕入另一個夢境裏,依然身處在已經沒有蕭尋的空城長安,漫無目的地走進了一座宮殿,卻見一條大蛇朝她游來,就在那條蛇将她逼入死角的瞬間,高昂起的蛇首忽然化作了卓臨城的樣子。

她沒有被那條蛇驚醒,反倒是被卓臨城的驀然出現吓得跌出夢外。

此時躺在晌午的日光裏,她身上那點從夢裏帶出來的涼意還是那麽清晰持久,消散不去。

她不想陷在這冗長的不安裏,從床上蹦了下來,赤着腳懶洋洋往門外走去。

路過飯廳時,她瞥見飯桌上放着三碗菜,也沒往心裏去,直到牙刷塞進嘴裏,才意識到不對,她含着牙刷返回飯廳一看,只見桌子上用保鮮膜封着一葷一素一湯,居中的那個大碗裏裝着一海碗瑩碧的海米豆角。

她心念微微一動,擡頭朝樓上看去,片刻後,木然收回眼神,返身回洗漱臺繼續刷牙。

孫菀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立場不堅定的人,大學時跟風看過幾本言情小說,裏面的女主角如果讨厭一個男人,無論那男人待她們是春風化雨還是熱火朝天,她們都絕不會承那男人的情。和那些女人一比,孫菀覺得自己是俗品。她抗拒得了卓臨城送的寶馬,卻抗拒不了他給的小恩小惠,比如今天的海米豆角。她本應有骨氣地将它們倒進馬桶沖走的,可是臨了臨了的,又心疼地想豆角何其無辜?

她在吃那些豆角的時候,內心很悲觀。正如有人所說的那樣,有時候,愛不過是小恩小惠,很多以為可以堅守自己、獨善其身的人,最後還是不免被這些小恩小惠打動,對一個并不愛的男人繳械。

吃完午餐,她打開MSN,找到厲娅的頭像,幾番猶豫,敲了一行字發過去:我打算和卓臨城離婚。

這些年來,如果不是卓臨城的一味強求,她和他不會結下這樣一段冷火青煙的姻緣。

她是個被生活打磨得很現實的人,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麽,從不豔羨童話裏的灰姑娘,誰敢保證嫁給王子的灰姑娘是幸福的?誰敢保證在嫁給王子前,灰姑娘愛的不是隔壁那個會換燈泡、會做回鍋肉的張小三?

當初抱着一生折磨他的心嫁給他,不料今時今日,真正覺得被折磨的人反倒是她。這樣的婚姻,不過是雪堆長街:看似渾然一體,密不可分,其實日出一到,便會将那粉妝玉砌的假象化為滿地尴尬的泥淖。與其等到那樣醜陋的局面,不如讓她手起刀落,留彼此一個體面。

孫菀沒有指望厲娅會在美國時間淩晨一點在線,怔怔望着厲娅的頭像發着呆,頭像圖還是五年前自己給她拍的生活照。

這五年來,厲娅有過那麽多漂亮的照片:第一次演電影配角的劇照;第一本寫真集的照片;第一次廣告代言的大海報;在美國的諸多精彩照片……哪一張都比這張更加耀眼,更加有代表性,但是她偏偏選了這一張,一用就是五年。

孫菀望着她的照片,有些恍然,眼前白亮的世界因追憶生出了波動的縠紋。這五年裏,她們在彼此的生命裏滲透得太過緊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從未假設過如果沒有對方,人生将會怎樣。

但是此刻,孫菀卻在做着無謂的假想,如果她從未認識過厲娅,她會怎樣?她可能永遠都不會遇見卓臨城,更不可能坐在這裏,以卓太太的身份矯情地思考什麽“如果”。

厲娅于孫菀而言,就像是一片洶湧的海,總是以一種無可抗拒的勢頭将孫菀席卷到狂暴的濤頭浪尖,将她的生活攪得波瀾壯闊,跌宕起伏,最後在退出她生活之際,将她推送到一個原本永遠無法抵達的彼岸……

孫菀七歲那年,黎美靜曾帶她算過一次命。算命先生掐了半天,說她年月空亡,與父母緣淺。孫菀含着一根棒棒糖,瞪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要看進那算命先生的心裏去。不知出于什麽心理,那先生又補了一句,不過她年月時都空亡,反而能富貴。

別的話,孫菀都忘了,只記得那句父母緣淺。

孫菀出生在北京附近的涿城,爸爸孫大成是一名中學語文老師,醉心文學創作的他自诩清高且憤世嫉俗。媽媽黎美靜卻是一個廚師從垃圾堆裏撿的棄嬰,她連高中都沒有讀完就在養父的餐館裏做服務員,俗豔市儈。這樣看似毫無交集的一對男女,最後竟被月老一根紅線綁縛在了一起。

起初孫大成喜愛黎美靜年輕美貌,黎美靜則對這個吃國家糧的老公頗有幾分愛重,一時倒也夫妻情深。

然而最初的恩愛還是死于柴米油鹽以及他們天差地別的三觀,随着九十年代改革開放大潮來襲,見多了小商販一夜暴富的黎美靜開始嫌棄孫大成窮酸,腦子死板,不會賺錢。孫大成也厭倦她的市儈俚俗。

因故,孫菀的童年幾乎是在父母的争吵中度過的。

這對夫妻為了向對方證明自己的價值觀是對的,在教育孫菀的問題上,采取了極端迥異的方式。孫大成立志将漂亮可愛的女兒培養成有學識的大家閨秀,不是教她唐詩宋詞,就是給她講各種名著故事。黎美靜則向孫菀灌輸金錢至上論,逼着小小的孫菀在外公店裏打雜,将她支使得團團轉,寄希望女兒早日成為她的一只“抓金手”。

孫菀雖然繼承了媽媽的皮相,性情卻随爸爸,因此與黎美靜不親近。

孫菀九歲那年,孫大成調去了北京,在通州一所中學任教。孫菀也跟爸爸去了北京。從此,水火不容的孫大成和黎美靜開始了名副其實的分居生活。

和爸爸一起生活的日子是孫菀記憶中最富有浪漫色彩的一段時光。看似木讷沉悶的孫大成每周末都會帶孫菀出去感受北京的文化底蘊,不是帶她去首博看展覽,就是帶她去北海劃船看荷花,再不就是帶孫菀聽聽什麽是潭柘寺的鐘聲,看看什麽是盧溝橋的曉月。父女二人雖窮,卻也快活,志趣相投的二人攢了一大堆性價比高的好去處:積水潭的徐悲鴻紀念館不收錢,好多畫随便看,水墨珍品更是海了去;北京畫院可以看齊白石的真跡,五塊錢,冷氣大得不得了;中戲附近有的是便宜小劇場,可先鋒了!

孫大成的言傳身教讓孫菀真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幸福與金錢無關。

和爸爸的三觀越近,孫菀和媽媽就越疏遠,以至于每年春節,一家相聚時,孫菀和黎美靜都沒有什麽話可說。

只可惜,孫菀和孫大成的父女緣在她十四歲那年戛然而止。

孫大成猝死于心髒病。

黎美靜繼承了孫大成留在北京的二居室。處理完孫大成的後事後,她把養父的餐館搬來北京,一己肩負起撫養女兒的義務。

然而,五年的隔閡讓這對本來就不甚投契的母女變得更加生分。

不負已故的孫大成所望,進入青春期的孫菀俨然化身孫大成2.0升級版,成了黎美靜最讨厭的文藝少女。

在旁人看來,孫菀敏而好學,幹淨而安靜,雖有些拒人千裏的冷漠,但從不失禮節。可黎美靜完全看不到孫菀這些優點,只覺得女兒過于深邃冷靜的眼睛帶着攻擊性,甚至是帶着戾氣的,像是随時都在挑釁她的權威。她不喜歡,甚至很讨厭這樣驕傲的女兒,所以采用了一系列很富心計的手段來摧毀女兒的驕傲。

她先是以洗長發浪費水和洗發液為由逼孫菀去理發店削了個男式寸頭,然後借故家裏經濟緊張,不再給孫菀添置一件新衣。

為了讓“家貧”這個借口更顯真實,黎美靜以身作則,也不再給自己添置任何衣褲。從初二到高三,孫菀都穿着媽媽的舊衣舊褲,因為身材差別大,那些衣服穿在孫菀身上不是太過肥大,就是樣式過時可笑。同學們經常拿她的穿着打趣,不是笑她的花馬甲像新疆姑娘的夾襖,就是笑她可以去跳Hip-hop。

更讓孫菀難為情的是,她只有一雙“蜘蛛”牌的男式黑球鞋,一年到頭穿不完地穿着,鞋面磨出洞,便拿黑線補上接着穿。以至于她在同男生說話時,總是眼神飄忽,神情拘謹,恨不得還沒說完話,就在人家眼神沒有注意到她鞋子前就徹底消失。

年少時大方娴靜的孫菀漸漸死在了這些瑣碎的細節裏。

孫菀從高一開始有了反抗精神。

正常女孩的身體發育到高中階段,都趨于成熟,必須穿上文胸才可免于凸點的尴尬。黎美靜卻從未給孫菀買過一只文胸,任由她傻不愣登地真空上陣——怕什麽,反正她一年到頭不是穿校服就是穿着那些足夠掩蓋胸口那點起伏的肥大衣服。

懵懂的孫菀也沒意識到自己應該穿文胸了,直到高一下學期的期末,因為天氣太熱,她翻出爸爸當年給她買的一件印有草莓圖案的粉色短袖T恤,穿上它去了學校。

結果,一路上都有神色怪異的男女盯着她看,她起初以為是自己哪裏髒了,只好羞赧地垂着頭。好不容易熬到教室,很多男女同學也用那種閃閃躲躲的怪異目光看她。

一節課後,她的語文老師,一個脾氣溫和的中年男人終于忍不住将他的“愛将”叫到門外,欲言又止好幾次才說:“孫菀啊,你會不會有點穿得太少了?我是說,會不會有點冷啊。”

一頭霧水的孫菀忙擺手說不冷,那男老師又不能點破,猶豫了半晌只好隐晦地說:“學生還是穿着樸實點好,你以前那樣穿就很好,這些過于豔麗的衣服,還是不要穿了。再說,也小了……回去讓你母親給你買點大的衣服,一定記得轉告她是我說的。”

最後,還是孫菀班上的一個女同學看不過眼,趁中午去學校附近的市場買了一個便宜的棉布文胸,把孫菀帶去女廁所叫她換了。這個女同學,就是孫菀以後的至交閨蜜厲娅。

知道自己丢了多大的人後,孫菀的驕傲與自信徹底分崩離析。從那以後,她再也不敢擡起頭來正視任何一個男生,每到上語文課的時候,她都如坐針氈。她的眼睛裏不再有以前那種對美、對未來、對自由的憧憬,不再敢有對庸俗、虛假、醜惡的審視批判,整個精神世界都開始委頓下去,低入塵埃。

好不容易熬到高二分科,文理都很出衆的她毅然選了文科,因為那樣她就可以遠離男同學,遠離高一時代的屈辱記憶。

她終于意識到貧窮的可怕,開始羨慕同學們的随身聽,羨慕他們可以穿“名牌”美特斯邦威,羨慕他們可以在體檢時大大方方地脫鞋稱體重,因為每到這時她都要絞盡腦汁逃掉體檢,她死也不能在全體師生前露出顏色不同、破了好幾個洞的襪子!

她開始向媽媽要求新襪子、新衣服,但毫無例外,換來的全是黎美靜的叫窮訴苦聲。孫菀在接受了這個說法後,便不再向她提出任何物質要求。

然而高考前的一次意外,完全颠覆了孫菀的認知,也徹底摧毀了她對黎美靜所剩無幾的信任和依賴。

高考前,校方要求考生辦理身份證。孫菀跟黎美靜提了幾次這件事情,都被忙于餐館生意的黎美靜抛之腦後。老師向孫菀發最後通牒的時候,正巧黎美靜有事不在北京,無奈之下,孫菀決定自己拿家裏的戶口本去派出所辦身份證。

她進了媽媽的卧室,沒頭沒腦地開始裏外翻找戶口本,無奈她如何翻找,都找不到那個暗紅本子。情急之下,她只好把媽媽壁櫥裏的衣服全都清了出來,這時才發現壁櫥最裏面有一個暗格。她鑽進壁櫥裏,打開那個暗格,終于找到了戶口本和家裏所有的證件、存折,以及……十根金條。

已經十八歲的孫菀早已不是懵懂孩童,她知道那些金條的市值,更加知道存折上的數字是個什麽概念。

她保持着半跪的姿勢,雙手僵僵地垂在兩側,愣愣盯着那個暗格裏的世界,直盯得眼睛發脹、發澀,才木木地回頭望向卧室外的陽臺。

陽臺上,白亮的盛夏日光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一根鏽蝕了的長鐵絲上挂着兩條屬于她的、破了洞的紅色內褲。

那樣熾烈的白日光,那樣刺眼的紅色,就像烙進了她的腦子裏,只要她一閉上眼睛,那一幕就會浮現在眼前,永不褪色。

孫菀始終沒有正面戳穿所謂家貧的真相,只在心底多添了些許涼薄。

那算命的倒也舌毒,輕描淡寫地就算去了她的父母緣。

高中畢業後,孫菀毫無意外地考入了A大,國內最頂尖的幾所大學之一。

高考完那個暑假,孫菀打了幾份工,在大學開學前賺夠兩千塊,然後帶着那筆錢去動物園批發市場買了一大堆四五十塊錢,卻在她看來潮爆了的衣服入了學。

A大離通州家裏不過兩小時車程,住校的孫菀卻盡量避免回家,将全部精力投注到學習和打工賺錢中。

她受夠了貧窮,受夠了灰撲撲的衣服,受夠了自卑畏縮的青春。她發誓她要憑一己之力過上煥然的新生活,做回真正的自己。

從十九歲到二十四歲,她一步步實現了對自己的承諾,擁有了體面的生活,體面的社會地位,也從未再因任何事情卑怯凄惶,長成了爸爸期待的樣子。只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有了囤積襪子和內褲的怪癖——只有将一打打的高檔襪子和內褲堆放起來,她的內心才能得到某種怪異的安寧。

孫菀和厲娅的交情始于七年前那只十塊錢的棉布文胸。真正結緣,卻是在大學以後。

孫菀與厲娅以并列第一的分數考入A大。她二人不在一個系,論理說自當從此山水不相逢,不料那年A大改革,對大一新生住宿采取跨學院、跨專業“混搭”安排,首次把不同專業,但是在學習上有契合度、互補性的學生安排進同一間宿舍,以便于新生接觸不同專業的同學,擴大交際圈。因為這一安排,新聞系的孫菀竟和心理學系的厲娅分在了同一個宿舍。

大學報到後,孫菀在宿舍門口見到了久違的厲娅。厲娅見了她,先是一愣,眉目中眼波微微一轉,朝她露出一個風情萬種的微笑。

厲娅的身後,一個微胖,看上去很粗糙愚鈍的胖男孩在給她收拾床鋪。孫菀高中時聽說厲娅有個死忠的富二代男友,不但鞍前馬後任她差遣,更是包攬了她的一應開銷。此番見這光景,那個胖男孩應該就是傳說中厲娅的男友。

除了厲娅以外,孫菀其他兩個室友都來自江西,一個叫馬蕊,另一個叫江明珠。等到滿屋子的人都折騰消停了,孫菀才磨磨蹭蹭地爬去僅剩下的上鋪,收拾起來。

大一的第一個晚上,四個女孩互相表現出刻意的禮貌。

大家面上都挂着客氣的微笑,私底下卻用目光揣測着彼此的背景、性情。很快,馬蕊和江明珠就因相似的生活背景結成統一戰線,熟稔得恨不得互稱姐妹。出于女人的本能,她們一致把妖妖嬌嬌、從入夜開始就跟不同人煲暧昧電話粥的厲娅打為異類。同時,她們覺得沉默讷言的孫菀是個很好籠絡的主,不約而同地對她獻起殷勤來,以期将這四分天下扭轉成劃江而治、以多淩寡的格局。

她們看不慣厲娅很在情理之中,相較于她們的灰頭土臉,總在寝室着一襲華麗暗紅睡袍、用真我香水把小窩噴得像絲芙蘭專櫃的厲娅簡直像一顆飽滿誘人的智利紅櫻桃。她們瞧不得厲娅每天敷着昂貴面膜,在寝室聽昆曲的矯情樣子;瞧不得她有事兒沒事兒在寝室翹着蘭花指玩茶道的做作姿态;更加瞧不得她在床下塞滿各種奢侈高跟鞋,不知道穿哪雙的張狂做派。

但是女人由來是種奇怪的動物,越是看不得越忍不住要看,看到最後,她倆索性直接在背後稱厲娅為“Bitch”。

孫菀是個善于總結的人,她把她們對厲娅的全部非議總結為兩句話:一、厲娅真是個連洗面奶都要問男人要的Bitch!二、就這樣一個Bitch,還老在宿舍看英文版的黑格爾。

她們覺得厲娅不但侮辱了全A大的女性,還侮辱了黑格爾。

和馬蕊、江明珠不同,孫菀絲毫沒有閑心指摘別人。深受過黎美靜經濟制約的她,比養尊處優的同齡人更加明白什麽叫作“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為了早日實現心中那些高遠的追求,她頂着一副林妹妹的身板一頭紮進錢眼裏,開始了自己的創業之路。

她用高三暑假打工攢下來的錢和第一個月的生活費批發了絲襪、熱得快、塑料盆等東西,趁黑在學校外面擺起地攤。由于這些東西迎合了大一新生的需求,很快銷售一空,給她帶去了可觀的利潤。

接下來,頭腦活絡的孫菀又發現了新的商機。那兩年很流行吃壽司,孫菀上網自學了各種壽司的做法,每天都拿小電飯鍋偷偷煮一鍋米飯,在寝室做成壽司,于第二天早上寄賣在學校外的早餐攤子上。除此之外,她還兼職做了移動的校園代理,每天奔波于各種電話業務。

三個月的勞苦給她換來了四臺二手電腦。

電腦到貨後,孫菀結結實實地請三位室友吃了一頓大餐,請她們準許她在宿舍開一個小網吧,并再三保證,一定會在熄燈前一個小時停止營業。她拿出的回報是,在沒有客人的情況下,她們三個可以随意用她的電腦。

在孫菀上大學的年代,電腦還是個奢侈品。對馬蕊她們來說,能免費撈到随時上網的機會,犧牲一點安靜是相當劃算的,于是,孫菀的小網吧就在5號樓裏秘密地開了起來。

然而,年齡相仿的四個女孩,對網絡的利用方式卻大相徑庭。錢串子孫菀主要是用網絡學炒股,馬蕊和江明珠熱衷于網絡聊天和勁舞團,厲娅則注冊了一個征婚、交友的網站,在上面大肆發着自己的美照,引得那個網站的男人如過江之鲫般拜倒在她的傾城容貌下。

于是乎,她每周的約會猛然多了起來,宿舍的電話被各種找她的男人打成了熱線。

有天,厲娅前腳剛一陣香風地卷出去,江明珠後腳就跑去走廊上盯梢。

幾分鐘後,江明珠一臉憤憤地回來,“上了輛大奔!遲早是個被包的,二奶相!”

馬蕊立刻陰陽怪氣地接腔道:“什麽叫把男人玩弄于股掌啊?這就是!你看她在外面這麽花,她那個男朋友還那麽死心塌地,恨不得把心挖給她。還有她那個C大的幹哥哥,明明知道她有男朋友,還一臉此情不渝狀!這對幹兄妹沒事兒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卿卿我我,就這樣了,她那個富二代金主居然也不吃醋,笑呵呵地跟在後面伺候着!這叫什麽事啊。”

寝室裏的人都知道,厲娅身邊有兩個男孩子,一個是她的矮富醜男友莫昆,一個是她的高窮帥幹哥哥季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詭異關系,卻被厲娅處理得滴水不漏。

正在寫一張兼職簡歷的孫菀被吵得不行,看了她們好幾眼,最後還是咬了咬唇,隐忍地裝沒聽見。

孫菀本以為接下來四年都要在她們對厲娅不懈的攻讦中度過了,然而一個多月後,忽然發現寝室裏的風向變了!馬蕊和江明珠非但不再排斥厲娅,反倒變成了她的忠實跟班,只要厲娅在寝室,總是圍着她談笑風生,要是厲娅哪天晚上不回寝室,就會一臉悵然若失狀,仿佛失去了生活重心。

孫菀有點拎不清狀況,也因此對厲娅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奇,她到底有什麽魅力,不但把身邊的男人收拾得服服帖帖,連兩個厭她至極的人也能被她收入麾下?

于是,孫菀開始不動聲色地研究起厲娅來。

她不否認厲娅是個大美女,但是平心而論,厲娅的容貌不是沒有缺陷:她的眼距過寬,眼睛長而柔媚,如果不認真化眼妝,就會給人一種睜不開眼睛迷離無神的感覺。加上她的鼻尖長得極瘦尖,更襯得那張臉妖媚如狐。頂着這樣一張臉,她卻将清純裝得惟妙惟肖。可以說,她這張臉就是通往任何男人心裏的通行證。

在對付女人上,厲娅則很擅長用小恩小惠。但凡她在外有飯局,當晚回來後必會給室友帶回消夜,有時候是一盒糕點,有時候是打包好的肯德基全家桶,有時候是一些話梅幹果。這些小恩小惠雖然算不得什麽,但她長年累月地堅持帶,慢慢地總還是打動了馬蕊她們的心。女人雖然都會嫉妒漂亮的同性,但潛意識裏又對那些過分耀眼的美女有一種奴性。如果這個美女舍得表現出平易近人的一面,周圍的同性很容易感激涕零。

同時,厲娅又是個妙趣橫生的八卦女王。她熟知學校裏大小領導、導師的癖好與緋聞。她的腦子裏還有一個A大歷屆名人的資料庫,無論談及什麽話題,她都信手拈來,如數家珍,且還能說得妙語連珠。試問哪個女人不愛聽八卦?誰又拒絕得了一個江湖百曉生?

在贏得同性們的心後,厲娅就會使出一招殺手锏——無聲無息地同化身邊人。她似乎總有無限的熱情幫周圍的人改造形象,一旦得空,不是忙着幫馬蕊修眉、做面膜,就是向江明珠傳授穿衣經。她有無數在孫菀看來很歪的理論,什麽“女人不壞男人不愛”、“不會化妝的女人是沒有前途的”、“不聰明的女人不會得到男人的真心”雲雲。馬蕊和江明珠慢慢地就被她洗腦了去,在穿衣打扮上、說話處事上極力朝她靠攏,最後發展到将她封為精神教母,恨不得頂禮膜拜。

看透了厲娅的手段後,孫菀将她打為危險分子,時刻提醒自己要遠離這個女人。然而,無論她怎麽抗拒,厲娅還是将“魔爪”伸向了她。

十二月中的某天晚上,剛自習回來的孫菀一進宿舍大門,就見江明珠頂着本書,踮着腳貼牆站着。

一旁,穿着猩紅睡裙的厲娅一邊吃橘子一邊說:“這樣最減肥了,而且還練儀态。你聽我的,這樣堅持一個月,身材肯定比我還好。”

見孫菀進來,厲娅巧笑倩兮地伸手将橘子遞給她,努了努嘴,示意她吃。

孫菀搖頭笑了笑,轉身去陽臺洗漱。臉上的洗面奶剛塗開,厲娅就推門而入,站在她背後說:“親愛的,你這樣洗臉太粗糙了,會長皺紋的。看看你的臉,都快幹成沙漠了,一會兒我給你做個保濕面膜吧。”

孫菀抿着唇,淡淡說:“不用了,我習慣了。”

說罷,她索性避開她,閃身進了衛生間。

等她磨磨蹭蹭地從衛生間出來,以為厲娅的注意力已經不在她身上了,不料前腳剛踏進寝室,就見厲娅将一罐面膜遞到她面前,帶着曼妙的笑,眸色深深地說:“這款睡眠面膜是我家小昆昆從香港帶來的,特別補水,拿着用吧。”

孫菀不堪其擾,冷着臉,耐着性子說:“多謝你的好意,我不習慣用化妝品。”

說完,她快速爬到上鋪,拿過手機,找到厲娅的名字,發了一條短信過去:我沒興趣減肥,沒時間聽八卦,不習慣吃消夜,更加不喜歡被人擺布。所以,請尊重我的個性,不要勉強我也喜歡你。

熄燈後,孫菀接到厲娅的回複:親愛的,你發錯短信了吧?

附帶着一個極其可愛的笑臉圖标。

因情商旗鼓相當,孫菀和厲娅的關系一直鬥而不破。

然而,她倆終于還是因為一件小事撕破了臉皮,發生了一次針鋒相對的“熱戰”。

那年聖誕,孫菀一個人自習到圖書館閉館。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孫菀被校園裏零星的霓虹燈光、花火、不夜的熱鬧氣氛感染。她雙眼明亮地看着過往的戴着聖誕帽的情侶們,因孤獨寒冷而對他們生出歆羨。

她剛走到宿舍樓背面,忽然聽見不遠處的轉角裏傳來一陣暧昧的輕呻。正自出神的孫菀吓了一跳,下意識循聲看去,身後,一道車燈光湊巧地随着她的目光掃了過去,孫菀吸了一口冷氣,愣住了:角落裏,厲娅正和她的那個幹哥哥深情擁吻着,他們貼得很緊密,厲娅緊緊閉着眼睛,臉上浮着一片酡紅。

孫菀抽身欲逃,厲娅感覺到了什麽,睜開了眼睛。當她發現孫菀正看着他們,她極難堪地推開面前的人,目光閃躲地看着孫菀。

兩人目光相對,孫菀反倒冷靜了下來,鄙夷地盯着厲娅,像是看見了什麽極肮髒不堪的東西。

孫菀沒有直接回寝室,而是繞去學校人工湖邊,吹了很久的冷風。

盡管她知道自己并沒有立場對厲娅的行為妄置褒貶,但她的道德感讓她沒辦法漠視這樣醜陋的事情。

孫菀回寝室時,她們三個都已經回了寝室,坐在桌子前嗑着瓜子。

厲娅見孫菀進來,笑着招呼道:“奶油西瓜子,我記得是某人的最愛,趕緊過來。”

難為她裝得好像剛才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孫菀冷冷地瞪了她一眼,沒有搭話,返身去了走廊。

走廊的護欄外便是大半個校園的夜景。外面正飄着雪花。

厲娅也跟着出來了,她讪笑,“好美的雪啊。”

孫菀照例只是看着外面。

“孫菀,你犯不着這樣對我!”厲娅莫名地發怒了。

孫菀扭頭瞥了她一眼,“我是犯不着,你更犯不着和我說什麽。”

“可是你臉上寫着‘厲娅是淫婦’!我看到你的臉就不舒服!”

厲娅有些喝多了,語氣裏帶着醉意。一夜的狂歡,她臉上的妝殘了,但依然年輕美好,就像是一朵掉進陰溝裏的白玉蘭花,洗一洗照舊還能潔白無瑕。

“那是你自己心虛。”孫菀一點也不客氣。

“你知道什麽!季楓才是我戀愛了三年的男朋友!”

厲娅下巴微微抽搐着,充滿怨念的眼神讓孫菀悚然一驚。

“我和季楓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們高一就在一起了。可誰叫他太窮?莫昆追了我三年,我高中三年的學費全是他給的。但我沒辦法對他忠誠,我不愛他,他長得太難看了。”

走廊裏一片阒寂,偶爾隐隐傳來女孩子的笑聲。

厲娅直勾勾地盯着孫菀,“我知道你一直都瞧不起我,看我不順眼,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你。在一定程度上,你我很像,都比別人更加清楚自己想要什麽。為什麽你就不能像蕊蕊她們那樣正視我,接納我呢?我們為什麽就不能成為朋友呢。”

孫菀冷冷望着她的眼睛說:“厲娅,你得不到一切。”

說罷,她轉身就往宿舍走。身後忽然傳來厲娅譏诮的聲音,“要是跟你說,我現在還是處女,你信不信。”

孫菀的腳步頓住了,片刻,頭也不回地說:“我對這個不感興趣。”

“我是經常和莫昆睡在一起,可是他從來都沒動過我。我說我怕疼,覺得那事情惡心,不願意,他就沒勉強我,自己忍着。”

孫菀沒有挪步。雖然不懂得這對一個成年的男人來說意味着怎樣的壓抑,但她還是覺得莫昆挺了不起的。她回過頭,定定看着她,喃喃地說:“厲娅,這世界沒有誰真的比誰蠢,你這樣糟蹋別人的真心,很有意思嗎。”

厲娅表情一滞,眼底一絲憂悒倏地滑過,快得讓孫菀以為自己是眼花了。

“和你說個故事吧。”厲娅雙手一撐,坐上了欄杆,“有個女孩,她小時候家境特別好,爸爸是當官的,媽媽有自己的服裝店。女孩不但長得漂亮,而且學習很好,是所有人眼裏的天之驕子。可是,等那個小女孩上了初中,一切就都變了。她爸爸在外面養了情婦,還踹掉了老婆,娶了那個情婦。也許是報應吧,自從娶了情婦後,那男人就開始倒黴,仕途不順不說,還得了絕症。那情婦肯定不會再跟他,卷了他的錢跑了。”

厲娅苦笑了一下,故作輕松地晃着小腿,“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傻到冒泡的女人,比如那男人的原配,聽說他得了絕症,錢又被卷跑了,居然回頭去照顧他。先是賣房子,後是賣掉了服裝店,就為了幫那男人續一條殘命。沒了服裝店,那女人就去擺地攤,白天在市場裏賣水果,晚上就上熱鬧的地方倒騰衣服。她以前多漂亮啊,身材苗條、皮膚細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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