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2)
機關大院裏的一枝花,可是不過兩三年,就粗糙得像你在菜市場看到的任何一個賣菜大媽!”
說到這裏,厲娅的聲音哽了一下。
孫菀一開始就知道厲娅是在說自己的故事,她說得雖平淡,但是孫菀還是很敏感地抓住了她言語底下的沉痛。
“太傻了!要是我,不落井下石也得放鞭炮慶祝。”厲娅冷笑着說,語氣裏卻有些自哀。
孫菀神色複雜地看着厲娅。
良久,厲娅才輕輕地說:“孫菀,我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錢,我要給我媽買Sk-Ⅱ,讓她美美地改嫁,要給那臭男人換腎……我要很多很多東西,但是我不能像你那樣生活。我畢生的理想就是出現在大銀幕上,讓人們看到我的美、我的藝術天賦。美和藝術是需要精致生活滋養的……你明白嗎。”
她說話的樣子很像在演舞臺劇,情緒飽滿而富有張力,很容易讓人感同身受。孫菀承認自己被她打動了。她對她的價值觀無法茍同,卻也并不打算站在什麽道德高度上去評判她。黎美靜經常同她說的一句話叫作: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孫菀不喜歡黎美靜,獨贊同她這句話。
“孫菀,與其說我們很像,不如說,你和我媽很像。每次看見你忙着賺錢擺地攤,我都會想起我媽。你可不可以試着相信,我對你沒有惡意,我是真的真的想對你好一點。”
孫菀想了半天,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
所謂不破不立,那個晚上後,孫菀和厲娅勢成水火的關系開始有所緩解。孫菀是個善于對別人的遭遇感同身受的人,雖然厲娅左右逢源是很可恥,但她的人生也有自己的特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自己走路的方式,她沒有立場因價值觀不合就敵視厲娅。
幾次集體活動接觸下來,孫菀漸漸對厲娅有所改觀。厲娅此人雖功利又做作,卻從無傷人之心;她雖比較強勢,但委實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她雖看似懶散,卻又目光長遠,步步為營。
有天,孫菀好奇地問她,既然想做大明星,為什麽不去考中戲、北電,反而去學臨床心理學。
厲娅神秘一笑,她自認表演天賦超過一般演員,之所以學習心理學,就是想以後能夠更深入地了解角色的內心,知道怎樣更深刻地诠釋角色。她的目标可不是當花瓶,而是紐約大學的表演系,以及好萊塢的星光大道。
日後,等孫菀看到80後女星娜塔莉·波特曼在最當紅時急流勇退,去哈佛大學心理學系進修,然後憑心理驚悚片《黑天鵝》勇奪奧斯卡影後時,不禁更加欽服厲娅的高瞻遠矚。
她二人正式結下深刻友情源于大一寒假。
那年寒假,孫菀和黎美靜總為雞毛蒜皮的事情吵架。吵到大年初一晚上,孫菀終于忍不住摔門而出。
走在空蕩蕩的北京街頭,孫菀忽然倍覺孤單,特別想找個人說說話。她掏出手機,把通訊錄看了一遍,鬼使神差地撥通了厲娅的電話。因為放假前,她隐約聽說厲娅一個人住在外面。
厲娅聽她幽幽抱怨完,只說了一句話:“趕緊打車到我家來,有餃子吃,有沙發睡!”
孫菀居然也就去了,一去就是十幾天。那十幾天裏,兩人沒事兒就去壓馬路、找美食、逛廟會,漸漸無話不說起來。
與厲娅成為閨蜜之後,孫菀經常有意無意地流露出對厲娅腳踩兩條船的介懷,每逢這時,厲娅都只是雲淡風輕地說,上帝給了女人兩只腳,除了用來走路,就是用來劈腿的。氣得孫菀恨不得當場和她斷交。
然而這世間有條颠撲不破的真理——腳踩兩條船的人最終都會掉進水裏,哪怕那個人是滴水不漏的厲娅。
莫昆終究還是撞見了她與季楓熱吻的情景,盛怒之下和季楓打了一架,之後還甩了厲娅一個耳光。厲娅萬沒有想到,一向把她奉若女神的莫昆居然敢打她,于是平靜地提出了分手。而厲娅也寒心于季楓竟縮在一旁,完全不敢上前幫她,好像他們的感情真的是見不得光的偷歡。
厲娅很潇灑地對孫菀她們說:“也好,兩個一起甩,下次我去釣個真正的高富帥,就什麽都有了!”走出那段三角戀後,厲娅将全部精力都投進高富帥資源的挖掘中。
四月的一天,厲娅神神秘秘地拿着一本小冊子在孫菀面前一晃。
孫菀問是什麽,她小聲說是通過特殊渠道弄來名校“二代”名冊。孫菀拿來一看,小冊子做得還很專業,每個“二代”照片旁都有詳盡的資料,家裏是幹什麽的,身價保守估計有多少,開什麽車,喜好什麽,經常出沒的地方有哪些。
沒到一個禮拜,厲娅就春風滿面地對孫菀說,她和冊子上排名前三的某只“金龜”接上頭了。
“趙瀚啊!居然被我釣上了!他爹當年是靠賣治皮膚病的軟膏發家的,現在年年上福布斯,神話裏的神話!”厲娅說得兩眼放光,“他就是一絕對的金龜,這回我得下血本釣上他。”
孫菀正在搓衣服,頭也不擡地說:“是個女人都能在一個禮拜裏勾搭得上的男人,我覺得不怎麽靠譜。”
厲娅睨了她一眼,“什麽叫是個女人?你會不會說話。”
孫菀沒有接茬,将搓好的衣服丢在臉盆裏。
厲娅拿塗着鮮紅蔻丹的食指戳了戳她,“別洗衣服了,晚上陪我去參加一個Party吧,衣服我給你準備好了。”
孫菀恹恹地說:“不去。”
“不去你一定會後悔!開Party的地方在萬乘,超牛的一家私人會所,裏面的會員全是名校在讀的二代們,金字塔尖尖上那一小撮精英男,你不想去見識見識?”見孫菀還是不為所動,她有些急了,撒嬌說:“跟你說實話吧,我和趙瀚還沒熟到可以單獨約會見面的地步,所以他才選了一個朋友辦生日派對的契機,叫我去萬乘玩。說真心話,讓我一個人和他去那種地方,我有些發怵。他那個人陰陽怪氣的……老孫啊,你就陪陪我嘛!”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孫菀沒了推拒的餘地,擦幹淨手,“衣服呢。”
厲娅放下心來,将她推進宿舍,找了自己的一條中長禮服給她。孫菀正欲拿衣服去換,卻被厲娅按坐在椅子上,“仔細一看,你是一點打扮都不會,眉都不修一下。”
她從化妝包裏拿出一把剃眉刀,飛快地在孫菀眉上修剪起來。片刻後,她望着孫菀的臉怔了一下,孫菀順着她的眼睛往鏡子裏看去,不禁也有些愣神,雖然只是眉目間的修整,卻有種撥雲見月的效果,使她整個人透出煥然一新的清麗。
厲娅拿着剃眉刀,左右端詳了她一下說:“老孫,其實你比我漂亮,只是不收拾,看着糙一點、澀一點而已。”
孫菀知道她在拿自己開涮,但沒往心裏去,抱着那中式禮服去衛生間換了。臨鏡自照了一會兒,再看看正在描眉的、盛裝華服的厲娅,覺得自己慘淡得像一抹青煙。
入夜時分,她二人等到了金龜趙瀚的法拉利。
車門剛一打開,一大捧猩紅的玫瑰先持花人一步遞到了厲娅面前,繼而,一雙冰冷如蛇的眼睛從花下擡了起來。
孫菀頭一次見這個趙瀚就吓了一跳,無怪厲娅說怕他,這人長着一張粗糙的國字臉,不管怎麽笑,一雙三角眼裏都透着陰鸷。
孫菀有些底氣不足,瞟了一眼厲娅,見她眉眼含情,笑意盈盈,兩只梨渦甜得醉人,卻在眼神裏透着點驕矜。她一向都很懂得怎麽拿捏分寸,控制關系的進展。
及至上車,孫菀與那捧玫瑰坐在後排,總覺得心神不寧。
耳畔時不時傳來厲娅甜糯的低語聲,以及趙瀚的大笑聲。堵車的間隙,孫菀瞥見趙瀚将右手放在了厲娅光裸的腿上,試探性地往裏游走了一下,卻被厲娅擋了開去。
孫菀一張臉刷地黑了下來,對趙瀚的厭惡又多了幾分。
進了萬乘的大門,孫菀暗暗在心裏想,單從門臉和內裏的氣派來說,這個會所倒也當得起“萬乘之尊”的名。360度的環形落地長窗将京城夜景盡收眼底,窗外幽藍的夜幕被璀璨的燈光映得發白,站在其間,猶如置身半空星海。仰頭再去看那金碧輝煌的歐式穹頂,又如置身西方的宮廷。至于其他一應奢華設施,不過是這勝景上的錦上添花。
他們來的時間尚早,這偌大的奢華會所裏,只寥寥坐着十幾人,有的三五成群玩着桌游,有的在玩臺球,還有一撮人坐在三壁全是書的中式會客廳裏聊天。
趙瀚攜着厲娅走到那會客廳裏,跟那撮人打了個招呼,環着厲娅在他們附近的沙發上坐下。
孫菀只得在他們對面坐下,怎麽看都覺得自己像個冒冒失失的跟班,陷在那沙發裏,手不是手,腳不是腳。
很快便有侍者端來了紅酒、雪茄,趙瀚接過,攬着厲娅的肩膀,湊近她的耳朵說:“知道我為什麽帶你們來這裏坐着嗎。”
厲娅不動聲色地遠離了他一點,笑望着他說:“不知道,有什麽特別的。”
“帶你來開開眼呗!別看這個會客廳不大,最頂級的東西都在裏面了。”趙瀚拍了拍沙發扶手,用無比優越的口吻說:“看到對面那四扇紫檀雕木門了嗎?是從一個王爺家搬來的,貴啊!看看腳下這地毯,是一小塊一小塊雜色獸皮拼成的花開富貴,你再看看那邊的古代燈、香爐、桌子椅子,架子上的瓶瓶罐罐,不怕告訴你,都是以前皇家的擺件。”
孫菀眼皮一擡,瞄了他一眼,心裏冷冷地嗤了一聲。這些男人,見慣了眼皮子淺的女人,以為開輛好點的車,帶女人吃一次龍蝦,就可以為所欲為,一個個忙不疊地用錢砸女人。孫菀倒是在電視上見過擺闊泡妞的,但是像他這樣連泡妞都要借花獻佛的人,也算是朵奇葩了。
說到天花亂墜處,趙瀚又旁若無人地将手伸進了厲娅的大腿內側,得寸進尺地輕輕擰了一把。
這一次,非但孫菀,連厲娅都蹙起了眉頭。這樣俗不可耐、臭不可聞的男人——不愧祖上是賣狗皮膏藥的!
厲娅暫時不願意和他撕破臉,故意站起身避開他的手,貌似天真地問:“這裏哪一件東西最貴。”
趙瀚一愣,沒想到她會這麽問。像他這種出生窮街陋巷,吃包谷面長大,一朝得勢,雞犬升天的暴發戶子弟,哪裏會分什麽好壞東西?厲娅這樣問,擺明了是要給他點難堪。他黑了臉,指着一處架子上的翡翠擺件說:“那個翡翠盤子最貴,黃金有價玉無價,那麽大一個滿翠的盤子,它不貴誰貴。”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地喝着紅酒的孫菀放下酒杯,不冷不熱地打斷他,“我看也不一定。那個一看就是新玉洗出來的滿翠,仿的古款,你要喜歡,幾萬塊也能讓人洗一個出來。”
她這話一出,整個會客廳頓時靜了下來,連附近那幾個正在聊天的年輕人都朝她這邊看了過來。
孫菀起身走到那個翡翠盤子前,有心殺他威風,目光炯炯地說:“還有,作為一個略微見過點世面的人,我想說這不是個裝菜的盤子,這是個翠桃式洗,是古代人用來洗筆的。”
趙瀚被她搶白了一頓,一張臉黑得快滴出毒血來,眼睛狠戾地盯着她看。
一旁的厲娅偷笑了一下,朝孫菀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年少氣盛的孫菀乘勝追擊,指着架子上的一幅畫說:“要說最貴的,我看既輪不到什麽獸皮地毯,也輪不到什麽紫檀木門,而是這幅宋徽宗的真跡,如果我沒記錯,這是前年天價拍出去的,沒想到居然在這裏。”
說完,孫菀不禁在心裏感謝天上的孫大成,若非他當年的悉心教養,她未必能有今天的揚眉吐氣。
聞言,附近那幾個年輕人紛紛議論了起來,有兩個走到那個翠桃式洗前把玩,其中一個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轉頭朝沙發上一個居主位的年輕男子說:“我說卓少,你這兒怎麽還擺假貨啊。”
這時,一個漫不經心的清緩男聲傳來,“剛學玩翡翠那年買的,以為撿了寶,送去專家那裏一看,專家送了我一句話‘粗制濫造,假得不能再假’。生平第一次被騙,當然要擺在這裏,引以為戒。”
說完,他略略側過頭,斜了孫菀一眼,自言自語似的呢喃道:“這個小妹妹倒挺有眼力。”
孫菀回頭朝他看去,驚鴻一瞥的一個照面,看見這人長着一張不動聲色的冷峻容顏。
他話音剛落,幾個年輕男人都笑了起來。
那笑聲猶如打在趙瀚臉上,他一口喝淨杯子裏的紅酒,悶悶地坐在沙發上。
厲娅因對他還有最後一絲希望,見他這樣,心裏有些過意不去,挨着他坐下,小聲安撫。
她越安撫,趙瀚的火氣反倒越大,胸口的起伏越見劇烈。他惱羞成怒地轉過身,一把扳起厲娅的臉,狠狠朝她唇上咬去,一邊咬一邊将她從沙發上挾起來,往外面拖。
厲娅吓得連連驚叫,一邊掙一邊壓着聲音喊:“你幹什麽?放開我!”
趙瀚想借侮辱她來洗清自己所受的侮辱,罵罵咧咧道:“幹什麽,你不知道?你TM裝什麽純。”
孫菀眼明手快地端起茶幾上的紅酒朝趙瀚潑去,厲聲說:“先生,這是公共場合,請你放尊重些!”
孫菀雖然長得柔弱,一旦發起怒來,卻自有一股懾人的凜然正氣,竟頓時将趙瀚震懾住了。
趙瀚紅着眼盯着孫菀那雙黑白分明的冷眸,緩緩松開厲娅,繼而擡手重重抹去臉上的紅酒。他活動了一下下颌,忽然笑了起來。他鄙視地看了看厲娅,又看了看孫菀,“裝什麽裝啊?女人我見多了,肯跟男人出來玩,不就是想賣個好價錢嗎。”
他財大氣粗地在沙發上坐下,掏出錢夾丢在茶幾上,“說吧,要多少錢才肯讓爺上,價錢随你們報!”
厲娅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再潑他一臉紅酒。她縱橫情場這麽多年,雖然知道那些男人私底下都是這樣的龌龊心思,但明面上,誰不把她當公主捧着、寵着,散盡千金博她一笑?
如今受到這樣的侮辱,她仿佛外衣被扒,羞憤得紅了眼圈。
趙瀚得意地跷着二郎腿,吊兒郎當地說:“你以為自己多漂亮?爺我玩明星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裏呢。不過看你像個雛兒,耐着性子逗你玩玩而已。別演戲了,趕緊報價!六位數、七位數,随你喊!我就不信,全中國還有我上不了的妞!”
一串眼淚倏地從厲娅眼中滾落,她掩住嘴,哭着往外跑去。
孫菀剛邁開步子欲追,像想到什麽,停下腳步,回頭看住趙瀚,無比輕蔑地說:“也只有上輩子做過衛生巾的男人才有自信說這樣的話!算你贏了!”
說着,她頭也不回地朝厲娅追去。
會客廳裏,看了一場精彩大戲的男人們忍了又忍,終于爆出一陣放肆的大笑。
厲娅是一路哭回寝室的。孫菀不知怎麽安慰她,一路默然相陪,不時給她遞上紙巾。
回到寝室,厲娅匆匆洗了個臉,倒頭便縮進被子裏。直到次日午後,她才紅腫着兩只眼睛起床。剛起床,回過神來的她就發現自己昨天走得太匆忙,竟然把包包落在了萬乘的會客廳裏。
她急忙讓孫菀撥她的手機,手機是通的,卻無人接聽。她連打了幾遍,見還是無人接聽,只得暫時作罷。
被趙瀚重重打擊了一番後,厲娅整個人都委頓了下去。她逃課縮在宿舍,無心梳妝,更加無心和別的男人約會。宅了幾天後,魂不守舍的厲娅請了個長假,匆匆飛去雲南麗江旅游散心。
厲娅走後,孫菀的世界頓時安靜了不少。
這天周六,孫菀獨自在教室為一本女性雜志做頭條策劃,主題叫“緣分的天空”,駕輕就熟的孫菀只花一個下午就把幾個故事和相關資料準備好了,不料卻卡在了一句導讀語上。
她在這個陰霾欲雨的午後絞盡腦汁地想着那句導讀語,口裏不斷喃喃念着:“緣分……緣分……緣分是……”
毫無靈感的她在紙上拼着各種有關“緣分”的妙語,卻是寫一句劃掉一句。直到窗外大雨連連,她才停了筆,不忍卒睹地将稿紙揉成團丢進垃圾桶裏,攜了傘出門。
在這樣一個下着大雨的周末,學區裏幾乎見不到學生,偌大的校園像一座淪陷了的灰色空城。
孫菀撐着傘,垂頭戴上MP3的耳機,一面聽歌,一面緩緩走在雨幕裏。此時,全世界的喧嚣都在雨聲、樂聲裏遁形,唯有她的腳步,仿佛踏着歌聲走在琴鍵上。
為了多享受這一刻的寧靜,她刻意選了一條回寝室最曲折的路,磨磨蹭蹭走在植滿松柏的狹長小路上。在這樣的雷雨天氣裏,路邊的松柏發出極清冽的香氣,她自覺怡然,便閉上了雙目,悠然地邊走邊和着耳機裏的樂聲唱着歌。
有多久了?她在心裏暗想,自己有多久沒有像這樣舒展地享受過生活了?這麽多年來,她将自己的靈魂蜷縮在冷漠、理智、堅強的外殼下,唯有在這無人之境,才敢從那個殼裏探出頭來,灑脫地活一回。
她正在出神地低吟淺唱着,一只手忽然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吓得尖叫一聲,如撞鬼般倏然回過頭,一張異常醒目的臉隔着雨簾撞進她的視線裏。她愣愣盯着那張過分英俊的臉,那不速之客蹙眉站在雨簾裏,大雨從他的額頭沿着眉骨、眼簾滴落,又從他高直的鼻梁滑落到他緊抿着的、刀裁般的雙唇上。
見是她,那人也愣住了,片刻後,他鴉翼般的長睫毛閃了一下,唇角不自禁地勾起點笑意,“是你啊!”
他倒先一步認出她來。
孫菀惶恐而戒備地盯着他,好半天才恍惚想起,這是那天晚上在萬乘有過一面之緣的卓姓男人。
她張了張嘴,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你……我……”
他兀自伸手将她的耳機摘了下來,“你擋着我的路了,按了幾次喇叭,都沒聽到。”
孫菀往他身後一看,果然見他身後泊着一輛還未熄火的車。她的臉驟然紅了,不知道這臉紅是因為被他窺見了隐私一面,還是為自己的自閉視聽。她連忙退讓到一邊,小聲說:“對不起,害你淋雨了。”
他低頭輕輕笑了笑,“沒事。”
說罷,他返身朝自己車裏走去。
孫菀目送他發動車子從自己身邊開過,默默擡手戴上耳機,繼續緩步朝前走。剛走出幾步,只見那輛車又停了下來,那個人再度躬身從車裏出來,指着耳朵,朝她大聲喊了句:“雷雨天不要聽音樂,小心雷擊!”
孫菀被他一語驚醒,連忙扒掉耳機,目光複雜地盯着他,連一句簡單的“謝謝”都忘了。
他似笑了一下,坐回車裏,絕塵而去。
孫菀恍然若夢般地站在鋪天蓋地的大雨裏,他從闖入到離去,不過區區數十秒時間,卻像一陣風般将她世界裏的晦暗蕩滌了去。她忽然開始相信了些什麽,比如緣分。如有一道白光從她漆黑的腦海中閃過,拼湊了一下午的詞彙仿佛有了生命,自動自發地在她眼前拼成了一句話:有的人,你以為不會再見,卻總在山重水複後猝然相逢,算來便是有緣。
哪怕多年後他們勢成水火、針鋒相對,孫菀都未否認過她和卓臨城有緣。只可惜這種緣,并不是“郎有情,妾有意”的正緣,而是一種沒有結局的相遇。否則,她就不會在遇見他後,又遇到蕭尋——那個居住在她靈魂深處,揮不去、忘不掉,卻也無法重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