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世人謂我戀長安 (1)
孫菀始終記得她與蕭尋戲劇化的初見。
那是厲娅從雲南回北京的前一天,剛拿到一筆稿費的孫菀買了好幾袋魚幹去老校區喂貓。
A大老校區位于學校西側,學校搬遷後,校方便将那邊的老房子拆了,打算将地皮以高價賣給某個制藥集團,此舉卻遭到全校師生強烈抵制,校方不得不将此事擱淺。
這兩年,由于疏于監管,老校區那邊徒留滿目榛荒。因為荒涼陰森,且地處偏遠,新區的學生很少往那邊走。孫菀有一次偶然散步路過那邊,竟發現了一個奇趣的新生界:不知道哪裏來的一群野貓在那邊做了窩。這些貓不認生,見到她非但不閃避,有的還會腆着臉蹭過來,用腦袋摩挲她的褲腳讨要吃的。
孫菀便經常拿些香腸、火腿、剩飯繞道過來喂貓。一來二去的,她和這裏的貓結下了深厚的感情。
這天,她剛走到西區的一個廢花圃,就看見一個年輕男人蹲在地上掰一只白色貓咪的嘴巴。那只白貓還小,最近剛加入“蹭飯大軍”,因毛色純白倍受孫菀喜愛,現在它正喵嗚喵嗚地慘叫不已。
孫菀呆立在原地,她想起各大論壇正傳得沸沸揚揚的虐貓事件,不禁又驚又怒,她沒想到A大裏竟然也有這種喪心病狂的變态。怒火中燒的她遍尋武器不得,索性脫下自己的中跟涼鞋,蹑手蹑腳地摸到他背後,對準他的腦袋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變态”随即啊了一聲,下意識一松手,那只小白貓便趁機逃脫了,一溜煙躲進了一堆木板下。
“你幹什麽。”
那“變态”一手捂着頭回身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怒視着孫菀。他生得高挑勁瘦,五官英氣俊朗,線條利落的臉上透着好看的健康色,居然長得副正氣凜然、傲骨铮铮的模樣!
孫菀被他的氣勢壓得腿軟,白着臉想,自己居然在這麽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惹怒了一個變态,搞不好被掐死都有可能。她不免有些害怕,手忙腳亂地套上涼鞋準備逃跑,腳還沒邁開,手腕已經被他緊緊拽住了。
孫菀脊背一僵,心一陣狂跳,一邊掙紮,一邊睨着那“變态”說:“你想幹什麽。”
“變态”挑着眉,一臉愠怒地反問:“我還想問你,你想幹什麽?幹什麽平白無故打人。”
孫菀怕歸怕,但自認為站在正義一方,也不願意太露怯,将心一橫,一口氣罵道:“人家小貓不過是餓了找你要點吃的,你不給就算了,還虐待它們,還有沒有人性啊?你還好意思穿着咱A大的文化衫,我看你就是一披着人皮的禽獸!”
那“禽獸”不知是被氣暈了還是被她的連珠炮震住了,帶着三分餘怒七分錯愕地盯着她,良久,他緊緊箍在她手腕上的手才松開,冷冰冰地說:“你哪只眼睛看見我虐待它了?剛才那只貓喉嚨裏卡了根骨頭,在地上疼得直打滾,恰巧被我碰到,我是在幫它!”
說着,他在她眼前攤開右手,孫菀定睛一看,手上果然有一根頗粗的骨頭。她頓時窘得連耳根子都紅了,扯了下衣擺,支支吾吾道:“我……對不起!我賠你醫藥費吧!”
他抿了抿唇,态度冷淡地說:“不用。”
說完,他扭頭便走。
“喂……”孫菀沒來由地叫了他一聲,她沒想到這件事情就這麽擺平了。她雖然沒有把他的腦袋敲破,但那一下的力道她是清楚的,足夠他疼上三五天。
那人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漠然深邃,不為所動。孫菀也不知道自己叫住他該說些什麽,一下子卡了殼,她低着頭,局促地用右腳來回在地上畫着,樣子可憐巴巴的。再擡頭時,那個人已經離開了。
孫菀心情複雜地喂完了貓,這才懶懶地回了寝室。
次日一早,403寝室的女生們就聽見走廊外傳來一陣拉杆箱滑動的轱辘聲。
正在刷牙的江明珠聽到動靜,咬着牙刷,沖到門口把門拉開,“娅娅,你終于回來了!”
她話音剛落,就見穿着條大紅吊帶裙,滿面春風的厲娅撲面而來。
數日不見,她非但一掃走之前的頹喪,還煥發出了一層驚人的豔光。
孫菀敏感地發現她的眼睛也變亮了,是那種狐貍見到兔子、兔子見到胡蘿蔔的亮,還有些水汪汪的。厲娅打開箱子,風含情、水含笑地開始給她們分發禮物。
孫菀接過她帶回來的禮物,開門見山地問:“在麗江有豔遇了吧?速速招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厲娅飛了一個媚眼給她,嗲聲嗲氣地說:“小樣……”
此番看來,她确實是帶着愛情回來了。
馬蕊湊上前,不無好奇地問:“什麽人這麽高段位?幾天就把女神變成戀愛中的小白兔了。”
厲娅居然紅了臉,露出一排潔白的小牙齒,含蓄地笑了。
孫菀她們三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異口同聲說了句,“看來是真愛啊!”
厲娅掩不住笑道:“胡說什麽呀,剛認識的普通朋友啦。”
她們三人還欲再打聽,不料這回厲娅的口風很緊,一點密都不洩。她們三個趕着上課,只好帶着一顆熊熊燃燒的八卦之心,悻悻然去上課了。
下午最後一節課散後,孫菀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西區那邊。
她怔怔地站在昨日的花圃前,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來。她恍然覺得有,一定是有什麽落在了這裏,不然她的心裏不會那麽空。
在那裏徘徊了半個多小時,還是什麽都沒有等到。她黯然想,為什麽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麽多特別的不期而遇,又要有那麽多的失之交臂?如果再也遇不到,那麽當初的遇到豈不是一件無聊又殘忍的事情?
眼見金烏西沉,她滿心的期待如被放了氣的氣球般癟了下去。她失落地笑了笑,轉身離去。
孫菀拖着腳步走到宿舍樓下時,猛地聽見有人叫她名字,她擡頭往門洞裏一看,是厲娅。
那天夕陽很好,厲娅穿着白色綢面背心和藍色長裙,披散着夾直的長發,拎着一個精致的白色包,樣子清純得幾乎可以掐出水來。
厲娅路過孫菀時,邪魅一笑,像是在為自己的魅力得意。她來不及和她多說什麽,直接越過她,拉開附近泊着的一輛寶馬車門,風情萬種地将自己塞了進去。
孫菀暗想,莫非這個寶馬男就是厲娅的真愛?她好奇地往那邊看去,無奈除了一個坐姿端正的背影,什麽也看不見。
這天上完公共關系課,孫菀一臉疲憊地抱着本子回寝室。
最近,她忙于給幾家雜志寫書評,有些不堪重負。因大腦一片混沌,她繞道去校外的KFC買了杯咖啡,又在水果攤上買了點聖女果,一邊構思評論,一邊心事重重地往宿舍走。
不料她剛路過學校操場,一道黑影倏地朝她面門襲來,她下意識一避,還是晚了一步,一個籃球結結實實地砸在她腦門上。她仰面摔倒在地,聖女果滾得滿地都是,引發周遭一片哄笑。
她尴尬地撐着地,打算起身,不料踩在一顆聖女果上,腳下一滑,又摔倒在地。
于是,那陣哄笑聲又掀起了新的高潮。
孫菀本就疲憊不堪,這樣連跌兩跤,又兼被人恥笑,沒來由地有些心灰意冷,見一時站不起來,她索性怔怔地坐在地上。
這時,一道身影擋在了她眼前,一個滿含歉意的清冷男聲在她耳邊響起,“對不起!你……沒事吧。”
孫菀撇過臉去,不願搭話。那人歉然地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扶起來,他看了看她紅腫的額頭,又将目光落去她臉上,忽然詫異地咦了一聲。
孫菀聽出他語氣裏的異樣,擡頭看他,對方的臉隐在強光裏,辨不分明。于是,她用手在眼前搭起個小涼棚,再一打量才認出來他就是前日那個英雄救貓卻被她用高跟鞋敲傷頭的男人。
孫菀意想不到竟會這樣撞見他,愣怔地望着他,失了言語。
他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面色凝重地看着她,片刻才說:“額頭破皮了。走,我帶你去醫務室。”
說完,他徑自邁步往醫務室方向走去。
孫菀自忖沒有什麽大礙,本想拒絕,腳卻先她思想一步朝他的方向邁去。
兩人并肩沉默地走了一陣,孫菀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頓住腳步,“還是算了吧。這點小傷,我自己處理下就好。我敲你一次,你砸我一次,咱倆就算扯平了。”
他不容她拒絕,簡單利落地說:“天熱,不認真處理的話會發炎。”
孫菀見他堅持,只好保持緘默,跟着他繼續前行。
清洗傷口的時候,孫菀疼得直吸氣。他在一旁看着,下意識地蹙起了眉,神情有些自責。孫菀見他這個樣子,擡手摸了摸額頭上的膠布,故作輕松地說:“這報應來得可真快!”
聞言,他唇角輕輕一揚,“我真不是有意的。”
孫菀諒解地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麽。你不用往心裏去。”
處理完傷口,他堅持将孫菀送到了宿舍樓下。短暫的相處,孫菀對他大致有了個新的認識,此人委實是個謙謙君子,卻并不溫潤如玉,倒像是塊冷冷的青田石。臨別前,他簡單介紹了下自己,留了一個宿舍電話給孫菀,直言如果她的傷有什麽遺留問題,盡可以打電話找他。
孫菀将他的姓名、電話存好,朝他揮了揮手後,轉身往樓門裏走去。爬到二樓時,她情不自禁地走到二樓的窗戶前,目送着他清瘦而磊落的背影遠去。
蕭尋……孫菀默念着他的名字,這個名字念起來低柔婉轉,字面看上去也幹淨舒服,倒和他本人有幾分相似。
“五·一”剛過,厲娅那位被馬蕊、江明珠反複猜想的“真愛”終于浮出了水面。
厲娅帶來好消息,她的男友主動提出請她的室友去後海吃飯。
消息一出,全寝室無不歡欣雀躍。
那天晚上,厲娅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停開合着手機。末了,她爬到孫菀的床鋪上,将她擠到牆邊,卻不說話。
睡得迷迷糊糊的孫菀嘀咕道:“你幹嗎。”
半晌,厲娅才壓低聲音說:“睡不着,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你相信嗎?連我都不相信他是認真的。”
孫菀被她吵得不行,不耐煩地說:“到底是何方神聖啊?這麽擾人清夢。”
厲娅不答,但即便是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孫菀還是感覺到她笑了,一種無比滿足的笑。
次日下午,孫菀正躲在教室看書,身邊的電話忽然響了。
她接通電話,厲娅忍無可忍地在那邊說:“喂,老孫,你怎麽回事啊?昨天不是說好五點在宿舍樓下集合,一起去吃飯的嗎?你人在哪裏。”
孫菀瞄了眼時間,見已經五點,忙一邊收拾書本一邊道歉,“哎呀,忘了,馬上就到。”
挂完電話,正欲出門,她忽然想到,既是第一次見面,也不好白扛着張嘴吃人家的,見面的薄禮總是要有的,可是時間倉促,能去哪裏買禮物?她目光轉了轉,落到自己剛從單向街書店淘來的那堆原版書上。
前日,她路過單向街,見有一批原版書在做特價,那些書制作精美,價格卻又不貴,她也沒細看,揀合眼緣的封面胡亂挑了一堆。她今日得閑,攜了其中幾本來教室看,沒想到派上了大用場。她随便從裏面挑了本還未拆封的書,抱着它匆匆出了教室門,往宿舍樓下趕去。
走到半道上,厲娅又來電話問她在哪裏,讓她原地待着別動,他們的車馬上就到。
孫菀只好原地待着,少頃,一輛寶馬便從拐彎處開了過來。車子剛停,前後排車門同時打開,厲娅從副駕駛探出頭來,朝她招手。
孫菀因自己的遲到而內疚,連忙上前,彎腰低頭鑽進後排。
車裏放着舒緩的音樂,涼爽怡人,散發着淡淡的忍冬香味以及若有若無的煙草氣息。乍然嗅到一個陌生男人的氣息,孫菀有些拘束,斂着眉眼擠在江明珠身邊,暗自琢磨找個機會将書交給厲娅的男朋友。
然而車裏的氣氛過于歡快,馬蕊不斷和江明珠在議論着名車性能,厲娅也和她男友交談不停,完全沒有她送出禮物的空當。
她摩挲着那本書的封面,怔怔地出着神。坐了好一會兒,她直覺哪裏不對勁,順着直覺擡頭往前排一瞥,驀地就發現車鏡裏有一雙狹長透亮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她莫名一驚,忙別開眼神,将目光投向車窗外飛逝而過的街景。
車最終停在荷花市場附近的一間中式食府前,該食府所處的位置前接後海的繁華,後接老街巷的清幽,頗有些鬧中取靜、卓爾不群的意思。
孫菀先行下了車,站在一邊眺望遠處湖面上的荷花。
厲娅男友泊好車後,關上車門,從容朝她們這邊走來。
“卓少,我們宿舍的朋友都來齊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馬蕊,這位叫江明珠,都是善解人意的江西姑娘。”厲娅聲音甜美地介紹着。
待到他走近,厲娅挽住孫菀的手臂,笑吟吟地說:“這個你見過,她叫孫菀。孫菀,這是……卓少,卓臨城。”
孫菀擡眼朝他看去,一眼之下,不禁愣住了。她看看他,又看看厲娅,沒想到厲娅的新男友竟是萬乘的老板——那個卓姓男人。
卓臨城似乎對她的名字很感興趣,“孫莞?莞爾一笑的莞。”
“不是,是草字頭……加個……”厲娅一時有些語塞。
卓臨城倒先她一步反應過來,“哦……‘菀彼桑柔’的菀。”
孫菀心輕輕動了下,她的名字取自《詩經》那句“菀彼桑柔,其下侯旬”,孫大成取這個名字,是希望她性情溫柔,一生繁茂長旺,如蒙庇護。小時候,孫大成經常将她抱在膝上,教她念這句話。如今冷不丁地聽到一個陌生人提到這句話,她竟生出了些恍惚感。
她正自出神,不期眼前伸出一只修長的手來。
她訝然地望着他,毫無心理預期的她伸出手,指尖略微搭上他的右手,只一碰就準備往回縮,不料他卻反手将她整只手牢牢握在手心裏。孫菀驚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回抽手,他的手再緊了緊,沒有讓她退卻。
他微垂着眼簾看她,“又見面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正常狀态下看他,此刻,他含笑的鳳目裏隐隐漾着些讓她不自在的桃花色,他的唇生得很薄,似笑非笑時帶着點玩世不恭的意味,分明是有些風流的長相,卻又因線條利落的下巴、直挺的鼻梁,平添正氣。
孫菀附和了一句,“是啊,又見面了”,連忙将手抽回,将手裏的書雙手遞給他,“一個小禮物,是我的心意,謝謝你的招待。”
他接過書,掃了眼書名,先是一怔,繼而看向她忍俊不禁道:“好特別的見面禮!”
孫菀有些納罕,不就是一本書嗎?哪裏來的特別?她也沒往心裏去,客套一笑,撇開眼神。
厲娅推了下孫菀,“跟誰學得這麽客氣了。”
卓臨城将書放回車裏,這才帶着四個女孩進了那家食府。
穿着素色旗袍的咨客見了卓臨城,忙殷勤地将他們往三樓引,繞過回廊和雅間,将他們帶到最西頭的大包廂裏。
一進門,陣陣荷香就撲鼻而來,孫菀她們打眼一看,只見這包廂的六扇窗下剛好臨着後海的荷花澱子,滿眼是接天的碧色,以及風姿綽約的兩色荷花。
江明珠拽着馬蕊跑到窗戶前,“好香好漂亮啊!蕊蕊,很像《青蛇》裏的畫面,有沒有。”
話雖然不是對孫菀說的,孫菀卻深以為然,不着痕跡地看了眼卓臨城,暗想,這還真是個懂生活的人。她莫名對他添了幾分好感,也為厲娅找到如此極品而慶幸。
落座後,幾人照例将菜單推诿了一番,最終還是落回了卓臨城手裏,他慢條斯理地将菜單翻了一遍,點了數道招牌菜。厲娅一邊眉飛色舞地和馬蕊她們聊着天,一邊插話,“卓少,不用點太多菜,我們吃得都不多,別浪費了。”
卓臨城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本暗紅牛皮菜單上,他微微蹙着眉,好似有些拿不定再添些什麽。片刻後,他忽然側過臉,向孫菀問道:“還想要吃點什麽。”
語氣溫柔熟稔,倒像彼此是多年舊識,正啜着龍井的孫菀險些沒嗆着,“我随便,看她們的意思。”
卓臨城點點頭,将菜單翻了一頁,指着單子上的一道菜問:“這個怎麽樣。”
孫菀有些詫異:這人是個瞎子嗎,他倆明明離得那麽遠,她怎麽看得清他指的是什麽?
見他絲毫沒有把菜單移到這一邊的服務精神,她不得不側過身子,靠近他飛快往菜單上看了一眼說:“蠻好。”
卓臨城便将這道茶香蝦點了,順帶把菜單推到厲娅面前。
上菜後,她們在卓臨城的介紹下舉箸将每例菜都嘗了下,還未等主食上來,都已經七分飽了。
此時正好是日落前的攝影黃金時刻,厲娅她們紛紛掏出手機,跑到窗前拍起荷花來。等到把荷花拍夠,她們又鬧騰着互相拍人物,不是卷着珠簾扮古典美人,就是倚着窗戶裝憂郁,唧唧喳喳,笑成一團。
孫菀素來不喜歡拍照,又因手機寒酸,不配備攝影功能,所以老老實實坐在桌子前喝着蟹黃豆腐湯。
卓臨城自然不肯去湊女孩子的熱鬧,又和孫菀說不上話,于是坐在席間,專注地玩着手機。
厲娅拍完一系列照片後,回頭見孫菀還在吃,非常不屑地對她做了個口型:吃貨!
孫菀也覺得對着滿桌殘羹冷炙下手很無趣,只好把目光放在那碟夏威夷堅果上。她撚起一個堅果,持着開果器一夾,只聽啪嗒一聲,那粒堅果寧死不屈地從開果器中滾落到地板上。她不便再出醜,只好假借去衛生間,離席而去。
她一個人沿着長長的走廊,從西走到東邊的窗戶前,倚窗看着外面斑斓的燈火,以及幽暗的水面。遠處有人彈着吉他唱民謠,幹淨憂傷的歌聲渡水而來,聽在耳朵裏別有缥缈空虛之感。
她很享受這一刻的孤獨,以至于很想這樣一直站下去。不知道過了多久,眼見天光收盡,算着是時候散場了,她才懶懶站直身體,返身往包廂裏走。
推門而入時,且笑且鬧的三個女孩仍圍在窗前,帶着點餘興,不甘地拍着夜景。
她只能耐着性子返回席間,坐下繼續等。不料人剛在桌前坐定,她的目光就被面前數枚剝好的堅果所吸引。
她拈起一枚白生生的果肉,神色複雜地朝卓臨城那邊看去。感應到她的目光,他擡起頭,朝她淡淡一笑,那笑再無旁的意味,倒像是個體恤小孩的鄰家哥哥。
一頓飯吃完,自是賓主盡歡,卓臨城将她們四人送到寝室樓下,拍了拍厲娅的肩膀,然後告辭離開。
目送着他的車子離開,馬蕊和江明珠圍着厲娅,一下子爆炸開來,“天哪,你從哪裏找到這麽帥的男人的。”
厲娅有些自矜地笑了笑,“上次和老孫去一個私人會所玩,把包落在了那裏。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人接,以為找不回來了。到了雲南後,我閑得無聊,又用公話打了下老號碼,電話居然通了。接電話的人就是他。他說包一直存在他那裏,讓我随時找時間去拿。那段時間,我每天晚上都給他打電話聊天,這樣一來二去的就熟了。”
江明珠捧着臉,無比豔羨地說:“我也要找個有帥哥出沒的地方丢包!”
馬蕊白了她一眼,“我跟你講個笑話吧。我們學院有個師姐做了有錢人的二奶後,進了一個特別牛的單位。我們班有個女生很豔羨,老嚷着她也要去當二奶。咱班班長聽到後,瞄了她一眼說:‘你當不了二奶。因為你二是二了,但是沒有奶。’”
江明珠聽出她話裏的意思,氣得直拍她,“你嘴不那麽毒會死啊!”
馬蕊壞笑着說:“這個笑話告訴我們,做人一定要掂量清楚自己的資本。美女丢包,會有人保管,咱們丢包,那是丢一個少一個,丢一對少一雙,別亂幻想了。”
一席話說完,幾個女孩一并笑得花枝亂顫。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厲娅忽然靜了下來,特別敏感地強調了一句,“我和卓少是正在交往的男女朋友,不是那種關系。”
此言一出,她冷不防地又覺得自己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大好的心情驟然凋落了下去。
其餘三人也頓覺尴尬,都噤了聲。厲娅陰着臉,撇下她們,快步往樓洞裏走去。
當晚,厲娅再度失眠。她和上次一樣,爬到孫菀的床鋪上睡下,幽幽貼着她的耳朵嘆息道:“老孫,我很怕。”
孫菀在黑暗裏睜着雙眼,半晌才問:“怕什麽。”
“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和卓少到底是什麽關系了。男女朋友嗎?他從沒說過他愛我、喜歡我,連主動牽我的時候都很少有。如果不是男女朋友,他為什麽又對我有求必應,熱情周到,甚至要求見你們。”
她将頭埋在孫菀的肩膀上,酸楚地說:“我有些糊塗了,是不是投入得太快了?快到還沒看清他的心,就一頭栽進去了。”
孫菀仿佛被她的傷感傳染,出神地想着,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吧,讓人生憂、生怖,不得自在的愛情。她的眼前浮現出一張清瘦漠然的臉,不期然地,有那麽一瞬間落寞。
她也是怕的,她怕再也見不到他。
臨近期末,A大各大院系都開始給學生畫考試大綱。
胸有成竹的孫菀逃掉了所有畫題課,只在鄧論畫題那天,去了大階梯教室。
對這種理論課,孫菀的應考攻略就是考前背大綱,然後開足火力猛攻幾套真題,最後高分過關。她用這種方法高分通過毛概、馬哲後,又打算依葫蘆畫瓢地對付鄧論。
到了大階梯教室後,孫菀在後排挑了地方,将鄧論書一攤,埋頭看起新買的小說來。
正看得入神時,一道清冷有禮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同學,這兒沒人吧。”
孫菀看書時最讨厭被打擾,所以着意挑了最空曠的一排,見有人要坐過來,她擡起頭來,“這邊有……”
剛一擡頭,一張她意想不到的臉映入眼底,她幾乎疑心自己是在做夢,“空位……”
來人正是蕭尋。
孫菀上下打量他,他怎麽看都不像是大一的新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莫非他這門鄧論一直挂到現在還沒過?他看上去也不像這麽弱啊!
蕭尋嘴角一動,算是笑過,躬身在她身邊坐下,輕手輕腳地從背包裏拿出教材和眼鏡盒。
孫菀有些心神不寧地看看別的地方,見別的橫排都比她這排人多,他選擇這裏倒在情理之中。只是他難道不知陌生人間有個一米二的安全距離之說?那麽多空座,他偏選她的旁邊,很難不讓她想入非非吧?
孫菀沉默地裝了會兒娴靜淑女,覺得自己這樣心浮氣躁有點太失水準,忙收斂了心神,垂下頭繼續看小說。
蕭尋自進門後就很認真地在聽課,一邊聽一邊在教材上畫着重點。大約覺得孫菀太不用功,他間歇地瞟了她幾眼,欲言又止。這點小動靜自然沒有逃出孫菀的餘光,她也理直氣壯地趁他做筆記時瞟了回去。不得不承認,他是孫菀見過的把眼鏡戴得最好看的男人,認真沉着的眼神、緊抿的唇線,無不透着認真男人的魅力。
孫菀為自己不良的意識形态臉紅,忙收回眼神,快速翻了幾頁小說。
這時,蕭尋忽然停下筆問:“你怎麽不畫題。”
孫菀沒料到他居然會主動和她說話,有些結巴地說:“我……回去抄下別人的……”
他輕輕搖了下頭,透明鏡片下的雙眼裏似乎閃過一絲笑意。
好不容易挨到下課,孫菀連忙收拾了書本,打算移到厲娅她們那邊去,不料人剛起身,蕭尋卻朝她伸出手,“把你的書給我。”
“啊?”孫菀十分驚訝,卻手不聽心地将教材奉上,複又坐下。
他将她的書翻看了幾頁,見全是白的,便問:“不怕挂科。”
“按照老師畫的題背幾天,應該不會挂的。”
蕭尋似覺好笑,卻沒有多話,提筆在她的教材上畫了起來,“應該?你了解臺上那個教授嗎?每年的鄧論題都是他出的,他有個惡趣味,就是從來不考自己畫過的題。”
孫菀低低啊了一聲,瞟了眼那個老教授,“怎麽這麽陰險。”
他嘩嘩地翻着書,下筆如飛地在書上畫線,“你記一下,這裏每年都會考……這個地方可能會出一道大題……他最喜歡在這幾個地方出論述題。”
說着,他又利落地在空白處分點做簡單的論述。孫菀出神地盯着他的手,他的指節長而瘦硬,像根根竹節,顯然不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他的字亦如他其人般清瘦,卻蒼勁有力。
孫菀見他說得篤定,心裏那點促狹勁兒又起來了,笑問:“這麽了解他,你該不是一路挂到今年,挂出經驗來了吧。”
蕭尋的筆頓了一下,嘴角一翹,“你或者可以理解為這是優等生的洞察力。”
孫菀望着他的側顏,啞然失笑。
剛一下課,厲娅和江明珠就把孫菀堵在了西講學堂外。厲娅似笑非笑地問:“你喜歡剛才那個男的。”
孫菀的臉騰地紅了,她故作嚴肅地裝傻,“哪個。”
“就是和你坐一起的那個。別想瞞我,我坐在後面都看到了,你偷看了人家五次。”厲娅眼波一轉,笑得很妖媚。
“瞎說。”孫菀色厲內荏。
江明珠“為虎作伥”道:“你就老實交代了吧,我們都看見了,你對人家笑得那麽燦爛,還說不是有意思。”
“笑笑怎麽了?”孫菀咬了下嘴唇,躲開她們,繼續往前走。
厲娅對江明珠使了個眼色,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後,笑問:“難道你不想知道他偷看了你幾次?我們可是幫你數着的!”
聞言,孫菀頓住腳步,又往前走了幾步,最終還是轉身氣勢洶洶地走到厲娅面前,黑着臉問:“幾次。”
厲娅露出一個“果不其然”的笑容,比畫了個“六”。
孫菀的心跳漏了一拍,不自禁有些臉紅。
江明珠跳上前挽住她的胳膊,“他是誰啊?長得好帥呀!說出來,我們幫你參謀參謀。”
孫菀低頭沉吟片刻,“只知道他是金融系的,叫蕭尋。”
“天!”江明珠咋舌,“他啊!我看你還是算了,出名的難搞。我們院有個大三的學姐為他尋死覓活了好久,他連正眼也不看人家一下!”
孫菀心緊了緊,有些滞重地哦了一聲。
江明珠倒比孫菀更了解蕭尋一些,“他是01屆的高考狀元,大一就申請到‘海外研修獎學金’,在美國待了一年。我們院那個學姐也是那批拿獎學金去美國的精英,人家長得不要太漂亮,家境不要太好,追的人不要太多哦,可就是我們學姐那樣的,倒追了他兩年都沒追到。我看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念頭吧……而且,據我那個因愛生恨的學姐講,他家特別特別窮!”
孫菀收起臉上的笑意,垂下頭自顧自地往前走。
厲娅快步追上她,“老孫,我們是為你好。你從珠珠的話裏難道聽不出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比你我更加清楚自己要什麽。這種目的明确的人,我勸你不要碰。退一萬步講,就算他也對你有意思,但是他下學期就大四了,以他目前的條件申請個全額留學獎金跟玩兒一樣,回頭他一出國,你們還能有什麽未來。”
孫菀莫名有些懊惱,腳步越走越快。
厲娅伸手抓住她,“孫菀,你站住!敢情我們說了這麽多,你其實一句話都沒聽進去?你平時那麽精明的人,怎麽在大是大非上這麽糊塗。”
孫菀掙開她的手,針鋒相對道:“我沒你說的那麽精明,但也沒你想的那麽糊塗!”
厲娅不怒反笑,仰起尖尖的小臉說:“那你說說,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是什麽?是要有幸福的未來。這個未來不是靠你擺地攤,靠你去哪家公司打工就能掙到的,而是要跟對男人。打個比方,小鳳仙當年要是跟一個販夫走卒,掃黃就被掃走了;但人家跟了蔡锷大将軍,不但一世煙花無礙,末了還流芳百世;若她要跟了華盛頓,當的可就是國母。話說到這裏了,你自己想清楚是不是要跟一個毫無根基、前途未蔔的男人!”
厲娅說的每個字都像顆小石頭砸在孫菀心上,痛倒是其次,關鍵是恥辱,她覺得自己像正在受石刑的伊拉克少女。這種痛與恥辱的感覺更加讓她意識到,她在乎那個男人,厭惡別人這樣輕賤他。她重重合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厲娅不再追她,輕聲說了一句:“你別不愛聽,以後你就知道痛了。”
那次大課後,孫菀又見過蕭尋兩次。一次是在去圖書館的路上,他和一個男生并肩談論着什麽朝她迎面走來。他倆幾